民國三十四年的丫河口,已經(jīng)非比往常。街道里的房子,越建越多了,在后河方向,還聳起了一座清真寺。從平?jīng)?,固原,同心等地搬遷來的回回們,還組織了一個回民自治鄉(xiāng),建起了禮拜堂,那清真寺里,早晚都響起阿訇喊經(jīng)的聲音,蒼涼的呼喊聲在丫河口的川道里久久回蕩。
每當早上清真寺里的聲音響起,哈恩牧師就開始了自己的晨禱。他跪在十字架前,嘴里就開始了有聲無聲的禱告。哈恩已經(jīng)很老了,卷曲的頭發(fā)幾乎全白,臉上的皮膚松垂下來,那皺褶四起的面皮上,還凝結著一片片的老人斑。他禱告著,完全進入了一種忘我的境界,緊閉的眼睛里,慢慢溢出了淚水。
哈恩牧師現(xiàn)在就剩下一個人了。艾琳已經(jīng)先他而去,遺體就埋在了老爺山下的樹林旁。兒子保羅至今沒有回來,不過來信說,戰(zhàn)爭遲滯了他的腳步,估計等不了多長時間,他就能來到他的身旁。到時候,哈恩就能見到馬莉亞和他的孫子拉撒路了。哈恩祈禱著,愿上帝保佑他們順利歸來。
晨禱結束以后,他就慢慢站起來。興許是跪的時間長了,他的腿已經(jīng)邁不動了,等了一會兒,才手扶著講臺的一角,從靠墻一側的筐子里,取出一只雞毛撣子,開始從講臺到墻上的十字架,又從十字架到每一個座椅,一點一點仔細地撣起來。他的腿腳已經(jīng)很不靈活了,手上也沒有太多的勁,但他樂意每天重復這樣的勞動,好像不斷地重復著自己八十年來的夢。他就這樣慢慢地打掃著,一點一點地,笨拙又執(zhí)著。
大陽開始照在這個川道中間小山梁的時候,他已經(jīng)做好了一切,站在大門口,等著前來做禮拜的人們。隨著老一代人的離去,又有些年輕的信徒起來,支撐著這間教會。蘇五的孫子蘇大信,就是他們當中的一個代表。蘇五已經(jīng)下世了,但他這個孫子,還是滿有誠心,每逢禮拜,就早早到來,幫他干這干那,平時教堂有啥事,也是他干得最多。今天,他又是第一個來到教堂,見了哈恩,道一聲牧師平安,就跑著打水掃地,擺置坐椅。
蘇大信的靈性長進很快,對圣經(jīng)鉆研尤勤,現(xiàn)在也是哈恩牧師重點培養(yǎng)的傳道員。今天,該是小伙子講道了,他提前來,一方面幫助干點活,另一方面,也是早一點熟悉講稿,進入情況。信徒到來以后,唱詩祈禱一畢,蘇大信就走上講臺,開始了今天的講道。年輕人熱情十足,嗓音宏亮,把一堂道講得深入淺出,旁征博引,很有些新意。
哈恩坐在講臺一邊,聽著蘇大信的講道,不住地點頭贊許。他已經(jīng)沒有年輕人的激情了,講出來的東西不免古舊,他也沒有年輕人那么好的腦筋了,講的道大都有些詞不達意。他明白自己老了,再不應該占據(jù)講臺,所以,從幾年前開始,他就果斷放手讓年輕人上講臺。除了一些他不得不主持的受洗,圣餐禮外,都由年輕人來做。有了像蘇大信這樣的年輕人,他就可以放心了。
禮拜結束以后,哈恩又回到了一個人的世界里。這時,他就想起了艾琳。艾琳離開他已經(jīng)一年多了,可他覺得她還活著,就像在他的身旁一樣。一會兒用老花鏡看圣經(jīng),一會兒又跪下禱告,要么,就坐在他的身旁,兩個人就在一起坐著,啥也不說,但好像啥都說了。艾琳和他同時上的醫(yī)學院,畢業(yè)以后,兩人都立志全身心為主工作。當選擇把哪里做為一生侍奉的牧場時,他們的手指劃過了大半個地球儀,落在了古老中國的地圖上。當乘船離開碼頭,里斯本的樓頂塔尖,從視野消失的時候,他們就明白,從此后,恐怕再沒機會,回到那個生他養(yǎng)他的地方了。他們兩人要做的,就是把主的愛送到最需要的地方,哪怕經(jīng)受再多的苦難,也再所不辭。
如今,艾琳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夙愿,回到了主的環(huán)抱。她是幸福的,走的時候,沒有痛苦,一臉的安祥。他知道,她進到了天國。他希望主在來接自己的那一天,他也會和她一樣,充滿幸福。
終于有一天,哈恩再也堅持不住,栽倒在禮拜堂的地上,爬不起來了。幸虧蘇大信發(fā)現(xiàn)得早,扶他到臥室躺下。他知道自己堅持不了多長時間,不知道保羅他們啥時候能到。
保羅來的時候,滿川的梨瓜已經(jīng)上市了。有個信徒拿來一提籠自己種的梨瓜,讓哈恩嘗嘗鮮,哈恩嘗了,很香。他想如果保羅他們來,該多好呵,保羅小的時候,最愛吃梨瓜了。正尋思的時候,保羅他們就來了。一進門,就說,爸爸呀,你怎么知道我要回來,還特意準備了梨瓜招待我呀。說著就摟住他哭了。他看見兒子的鬢角已經(jīng)有了白發(fā),不禁感慨萬千,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保羅讓馬莉亞和拉撒路都過來見他。馬莉亞是典型的美國人,能說幾句簡單的漢語,說爸爸你好,就再無詞。孫子是個英俊的少年,一頭卷曲的金發(fā),跑過來把自己脖子上的十字架取下來,給他戴上,說爺爺,你是這世上最偉大的使徒。他一把摟住孫子,老淚從他皺皺巴巴的臉上流了下來。
與兒子兒媳和孫子在一起的時光,是愉快的。但這種愉快沒堅持多久,他就不行了。他走的那天夜晚,丫河口鑼鼓喧天,滿街歡騰,鞭炮聲響了一夜。他問保羅,一個上帝的使者回天國,也需要這么熱鬧地歡送嗎。保羅說,不,那是地上的人,為了他們抗戰(zhàn)的勝利,在盡情的狂歡。他噢了一聲,說,我走以后,你要牧養(yǎng)這里的羊。保羅就含淚點頭。天快亮的時候,他忽然眼睛放光,臉上露出萬分欣喜之色,說,主來接我了。之后,那欣喜的表情就一直凝固在他的臉上,一動不動。
哈恩走了以后,馬莉亞和拉撒路也離開丫河口,回美國去了。馬莉亞過不慣這里的生活,拉撒路還要回去上神學。
保羅在丫河口雇了一輛馬車,送他們母子倆走。
最后,教堂里就留下了保羅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