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花灣的公共食堂,是麥?zhǔn)找院笸^k的。生產(chǎn)隊按政策退賠了收走的灶具,農(nóng)具和其它一些生活用品。農(nóng)民們重新盤起鍋灶,打糧回家自己做飯。一時間,家家的崖背上都冒起了炊煙。死氣沉沉的蘆花灣,又顯出了好久沒有見過的生機。
出去逃荒的萬雪,也回來了。當(dāng)年他是一個人出去的,而今,他的身旁,還多出一個長得俊??拥哪贻p婦人。婦人的肚子已經(jīng)挺起來了,看樣子離生也不遠了。這婦人,是他在逃荒的路上自己拾掇下的。
萬雪逃荒出去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冬天,天氣冷得很。原本想到西峰討口飯吃,誰想西峰對出來逃荒要飯的,圍追堵截,只要抓住,一律遣送回家。白天好過,晚上沒處去,只要在車站和街道上發(fā)現(xiàn)行跡像逃荒的人,都讓人家給抓去了。好在他身上還帶了點錢,就在私人開的旅店里,和十幾個人擠一個大炕,這樣既免了凍,又逃過了人家的圍堵。在西峰轉(zhuǎn)了兩天,看看實在呆不下去,聽說陜西的政策,要比甘肅好一些,就向陜西方向而去。還沒下董志塬,就遠遠看到,前面路上正走的兩個人,停下不走了。走到跟前,才看清,路邊上倒著一個老婦人,看樣子已經(jīng)不行了,旁邊跪著一個年輕女子,在那里不停地哭著。那女子看到他過來,就含淚說,大哥救救我媽吧。他附下身摸摸那老婦人的臂腕,已經(jīng)沒脈了。就搖搖頭說,沒救了。那女子頓時就傷心得號啕大哭。他看那女子可憐,就幫她埋了老母,兩個人就一起向陜西方向逃去。
這女子就是他現(xiàn)在辦下的婦人,叫葛翠鈴。聽翠鈴說,她的老家在合水,家里原本還有父親和哥哥,可父親和哥哥都被征去參加引洮工程建設(shè),父親餓死在了工地上,哥哥從工地上跑回來后,讓民兵抓住問罪,半夜逃跑時從溝里跌下去,摔折了腰,抬到家里沒幾天就死了。她和母親兩人在家里活不下去,就逃出來,想到陜西找一口飯吃。誰知還沒走到陜西,母親就餓得不行了,一頭栽倒就再沒得起來。
過了長慶橋,就看到從平?jīng)鰬c陽一帶逃出來的百姓,三三兩兩地往南走。進了陜西才知道,陜西的饑荒雖然沒有甘肅大,但想通過討要吃飽肚子,也不容易。到處都是吃公共食堂,家戶里沒有多余吃的。走了不遠,就遇到SX省設(shè)立的一個收容站,專門收容從甘肅逃出來的饑民。聚在這里的饑民不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收容站不讓饑民往前走,也不讓隨便離開。每天管兩頓飯,一頓一碗糊湯。有了吃的,萬雪的自由天性又上來了,他掏出隨身帶著的竹板,當(dāng)著饑民和收容站人的面,巴答巴答地說起了快板兒。
說陜西,道陜西,
到了陜西不受饑。
陜西地方好是好,
能不能每天管個飽。
收容站的人說,要想吃飽飯,得勞動,沒有凈吃閑飯的道理。他接著說。
叫勞動,咱不怕,
只要肚子別餓下。
莊稼漢最怕吃閑飯,
你就說讓去干啥。
收容站的人說,咱這里正在修建公路,需要勞力。每天管吃飽,還能領(lǐng)到補助款,就看你們干不干。他就說。
這樣的事,早點說,
免得你們耗費多。
受饑的人兒志不短,
干活下苦沒得說。
當(dāng)下,收容站就根據(jù)饑民志愿和不同情況,把饑民分成有技能的,沒技能的,能干重體力勞動的,能從事輕微勞動的,組織他們上公路工地勞動。開工前的第一頓飯,白面饅頭加燴菜,讓他們吃了個飽。萬雪吃了飯,當(dāng)即在飯場上又說了一段兒。
這頓飯,真攢勁,
吃得渾身添了勁。
吃完干活不松勁,
修建公路有干勁。
上了工地,饑民們有的挖土,推車,打夯,有的做飯,修車,干雜活。管事的看萬雪是個搞鼓動的好料,就讓他到打夯的工地專門領(lǐng)唱夯歌。打夯是由七八個人用繩子扯起石夯,打砸路基,由一人抓把領(lǐng)唱夯歌,一唱眾和,石夯隨著歌聲起落有致,甚是熱鬧。萬雪就和眾人一起,邊唱邊砸。
使足勁來嘛,哎咳喲。
往起閃來嘛,哎咳喲。
前弓后又箭來嘛,哎咳喲。
猛拉猛一松來嘛,哎咳喲。
端格溜溜上來嘛,哎咳喲。
端格溜溜下來嘛,哎咳喲。
一夯壓一夯來嘛,哎咳喲。
夯夯打得實來嘛,哎咳喲。
打上一遍又一遍來嘛,哎咳喲。
晚上又能吃飽飯來嘛,哎咳喲。
萬雪的夯歌唱得有勁,眾人的吆喝聲也合得有力,讓一旁的人聽得如癡如迷。往車上裝土的翠鈴因為聽那歌,時常忘記了干活。勞動之余,翠鈴總是有事沒事地與萬雪粘在一起。漸漸地,他們都把對方視為自己的另一半,成了不是夫妻的夫妻。在工地上一年多時間,他們似乎忘記了自己逃難的身份,始終沉浸在甜蜜與幸福里。
直到有一天工程結(jié)束,大家散伙時,人家問他們,是愿意跟著工程隊繼續(xù)走,還是回老家去。那時聽說甘肅的情況已經(jīng)有了好轉(zhuǎn),他們就決定一起回到蘆花灣去,只要政策好,就不愁沒飯吃。兩個人在一起,再生上一堆娃娃,好好過自己的日月。
萬雪回來以后,把過去住的舊莊重新拾掇了一下,就與懷著娃娃的婦人一起,開始過自己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