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溫白(三)
拐過幽長的宮道,強(qiáng)烈的火光照在君黎世的面上,她被突如其來的火光刺得偏過了頭,再瞇瞇眼望去,在狹小的眼縫中,君黎世看見了一波一波漫上天際的烈火,逼人的灼浪蠶食著整個(gè)瑤華殿,大門口那塊鑲著“瑤華殿”的牌匾被燒的歪歪斜斜。
這又在做夢了吧。
“啪嗒”一道落地聲,將君黎世喚回了理智,她抬起頭,看著被燃成沖天的宮殿,眼眶炙熱的眼淚直掉,君黎世紅著眼瘋了一般奔到瑤華殿的大門,雙手握拳奮力錘著門扉。
“母妃,母妃,你在哪……”
“有沒有人,給我開門好不好,好不好,求求你,開門,快開門?!?p> “著火了,快救火,來救救我母妃,救救我母妃?!?p> 母妃……母妃……母妃……
一聲聲凄厲響徹回旋在廣闊的天空,尖銳的猶如厲鬼嘶叫。
君黎世大哭大喊著,可沒有人,像是說好了一樣,一個(gè)人都沒有,她錘著大門,撕心裂肺的哭喊著,哀求著,縈繞在寂寥無星的夜晚。
瑤華殿的牌匾終掛不住,砸下牌匾下的君黎世,她頓時(shí)失去了知覺。
在醒來的時(shí)候,她雙目盡毀,孑然一身。
一場火,燒了她生命中的全部,她的母妃,未落地的弟弟,嚴(yán)明教書的嬤嬤,給她做棗子蜜茶的公公,脅迫她再不起床就要告狀的雅兒姐,所有人,無一生還。
他們終究狠心的拋下她,在瑤華殿外。
一面墻,隔絕了生死,而他們,就在君黎世面前死掉了。
一早醒來,君黎世想伸伸腿,然而伸不開,適才發(fā)現(xiàn)床尾坐了個(gè)人。
君黎世一只手肘撐在了床榻面:“是梅梅你嗎?你壓著我的被衾了,讓讓位,我腿酸麻的很?!?p> 梅梅連忙站起身,君黎世滿意地伸直了雙腿,氣定神閑地坐起來靠在一旁:“怎么?昨夜我又撒瘋了?”
梅梅道:“也不是,殿下只是囈語了?!彼D了一頓:“殿下實(shí)則沒有失憶,是嗎?”
君黎世眼瞼微微垂下,看不出什么神情。
梅梅再次就著君黎世坐下,伸手握住了她的小手:“說到底,也不是殿下的過錯(cuò),當(dāng)年陛下還不是徹查此事,深秋夜里本多干燥,被碰到的火燭無意點(diǎn)上了帷幔,才釀成大禍,殿下何必對他人說自己失憶,將這些往事自己承擔(dān)?”
“好了好了,有意無意,我心中清楚便足以,梅梅,我昨夜吩咐你做的玉米藕,牛肉鍋盔,攤豆皮,馬蹄糕,春卷,驢打滾兒,杏仁糕,還有你拿手的佛跳橋,我最愛的蓮子湯,你可準(zhǔn)備妥當(dāng)了?”
梅梅嗤的一聲:“那個(gè)我還以為是昨夜殿下不清醒說的夢話,此番看來,殿下你倒是來真的?雖說不難,但就是挺費(fèi)事的,何況這樣多的吃食,莫說殿下你一個(gè)人了,就是瑤華殿的所有人,指定也是吃不來的?!?p> 君黎世算了算自己的食量,再算了算溫白的食量,發(fā)覺他可能真的吃不來,她心生不滿意,也只好妥協(xié)梅梅,只是指定了蓮子湯,佛跳墻,杏仁糕,驢打滾兒和鍋盔,梅梅將吃食送來的時(shí)候,君黎世下令屏退了院子里所有的宮人,并聲稱不得到院子里來,眾人不敢疑問,皆是紛紛逍遙的逍遙去,偷人的偷人去。
梅梅對君黎世古怪的行為頗為不解,大膽詢問她。
君黎世臨場編了個(gè)緣由:“我遣眾人,不過覺得我能多活這樣久,全憑上天感念,有稱,做人要時(shí)刻感恩戴德,我今日突然想上達(dá)謝忱,聊表心跡,佑我國泰民安,山河永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
大約是君黎世說得太過于大義凜然,梅梅被她這般糊弄就深信不疑,臨走時(shí)還不忘叮囑她一句,幫她也說一段保佑一生平安,家人和睦和君黎世能長命百歲的話,說得君黎世倍感慚愧,但是好歹院子里清凈了。
君黎世摸著墻走到昨夜那一處院子的角落,墻上傳下聲清冷的聲音:“昨日那般說得信誓旦旦,今日殿下果真極守時(shí)?!?p> 君黎世曉得溫白在陰陽怪氣地拐彎酸自己,不過晚來了半個(gè)時(shí)辰,至于么?
因提著飯盒子有些吃力,君黎世勉強(qiáng)抬起頭回應(yīng)他:“等久了吧,你先別光顧著揶揄我,幫我提提食盒子?!?p> “錚”地一聲,君黎世曉得他從墻上跳下來了,接過她的飯盒子后卻語氣一轉(zhuǎn):“殿下是備了多少人份?”
君黎世“嘿嘿”笑了一聲,面露欣喜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搖了搖,道:“只你一人的喲?!?p> 溫白沒了聲響。
大概是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了吧。
溫白引著君黎世到院子里的一處石亭,君黎世記得石亭內(nèi)置有一只石墩子,一張?zhí)倌揪幙椀膿u椅,還有幾個(gè)暖爐。
這是她與梅梅每日必做的功課,君黎世在一旁搖著搖椅,梅梅坐在石墩給她念書,幾個(gè)燃得暖烘烘的暖爐,手邊焙著溫茶。
自入了亭子,溫白就沒再開口,君黎世摸到搖椅的位子坐下,氣定神閑道:“別看了,院子里的人早叫我散了?!?p> 溫白道:“殿下真是費(fèi)了心思?!?p> “還行還行,你也該慶幸了,能令我花心思的人與事已經(jīng)不多了?!本枋缆v騰地?fù)u著搖椅,倏忽靈光一現(xiàn),掩著嘴偷笑:“溫白,你覺不覺得我們像是在幽會?”
驟然一陣碗的敲碰聲,想必他被驚得不輕,君黎世掩著面笑開。
溫白冷下聲,聲音比之前的肅然更加肅然:“殿下,這話亂說不得,女子的貞潔最為珍重,您的話可莫要叫人聽去,否則……”
“否則什么?”君黎世笑問:“否則有損聲譽(yù)?名聲不保?你是怕不保我的名聲,有損我的聲譽(yù)?溫白,你以為我還會在意這些么?早在兩年前,我就已不在意了。太多年了,閑言碎語,我聽過的,比你多太多了?!?p> 石桌那邊沒了聲響。
君黎世又道:“但我明白你的好意,這一句只是我倏然想到的無心玩笑,此后我不再說便是了。畢竟也確實(shí)是羞臊的話,叫人擒住了話柄,可不好辦。”
“殿下?!本枋纻?cè)過臉:“嗯?”察覺他語氣有些不對,她頓然領(lǐng)悟:“我無介懷,只是我連身內(nèi)之物都不在意了,身外之物就更不必說,你同我說話也放開些,若信得過我,有什么素日不能言語的心底話也同我說說,唔,我不過是個(gè)瞎子,掀不起什么大風(fēng)大浪,更遑論揭你什么秘事了?!?p> 溫白輕聲,攜著一味笑道:“殿下,你與其他的殿下倒是不大相同?!?p> “皇子成熟穩(wěn)重,皇女端莊貴麗,我向來粗鄙慣了,與他們早比不得?!本枋离S手掃來一把團(tuán)扇把玩:“我不過就是瞎得太久了,遇上個(gè)能說話的人,難免話就多了,若你愛聽,我便說于你聽,若你不愛聽,權(quán)當(dāng)我是條煩人的伯勞?!?p> “以后殿下想說,溫白必定聽著?!?p> 聲線過分的堅(jiān)定與真摯,君黎世被突如其來的誓言給征得無話可說,摸摸發(fā)熱的耳尖,道:“你嘗嘗梅梅的手藝,斷不叫你大失所望?!?p> 隨后是一陣瓷碗清脆地碰擊聲,君黎世抑住笑問:“如何?”
溫白的聲音染上了暖意:“梅梅姑娘的手藝很不賴。”
君黎世深以為然地點(diǎn)點(diǎn)頭。
溫白沉吟了半刻:“我與殿下這一見面,殿下便贈與我許多,溫白無以為報(bào),只求來日能一解殿下之憂?!?p> 君黎世搖搖手,笑了笑道:“我是殿下,基本上沒什么憂,也無須你的回報(bào),只要你有閑暇能來聽我絮叨幾句,我便心滿意足。”
溫白似乎話語中染了點(diǎn)笑意:“殿下怎么不問我,為何會出現(xiàn)在后宮里,后宮是不許男子走動,殿下就不怕我是歹人?”
君黎世聳聳肩道:“歹人也罷,好人也罷,但能給我數(shù)星子的人,必定不會壞到哪里去。”
“殿下之豁達(dá),溫白羨甚,殿下記住溫白不是什么歹人便好?!?p> 君黎世含笑點(diǎn)頭,倏忽掌心被塞入一個(gè)冰涼的物事,她以指尖細(xì)細(xì)琢磨了片刻,終摸清楚是根玉笛。
“溫白身上也就這玉笛拿得出手,贈予殿下,若殿下有事找溫白,便吹這笛子,溫白聽著了,便來了?!?p> 君黎世將玉笛收入袖口中:“若你遙在千里以外,還能聽著我這笛響?”
“能?!?p> 似遠(yuǎn)方有號暗響,風(fēng)揚(yáng)起隨之一聲輕快的腳步聲。亭子里就君黎世與溫白,那大抵是溫白的,只是腳步踏出亭子到一半,倏然頓了下來,便在沒了聲響。君黎世暗暗一驚,莫不是他出了什么事?君黎世忙從搖椅爬起身,扶著亭子的石柱走了出去,迎面的風(fēng)吹得她打了個(gè)寒顫,耳畔幾縷發(fā)絲撓得她側(cè)臉生了癢意,伸手抓了抓臉,抬高聲調(diào)問:“溫白,你怎么了?”
“殿下,我走了?!鄙畛恋脑拰⒕枋勒f得一愣,呆頭呆腦問:“?。咳ツ??”溫白道,“殿下之前不是說,我離開前要同殿下說一聲,不然殿下會不曉得溫白走了沒有。”君黎世依稀記起似乎真有這么件事,偏過臉對聲音的源頭笑開,道:“哦,這事兒啊,我曉得了,你走吧?!鼻邈龅亍板P”一聲過后,院子安靜了下來,君黎世站得有些冷,退回了亭子,周身復(fù)裹上溫溫?zé)釤岬呐?,坐回?fù)u椅等著梅梅來接自己。
君黎君“決意還是自己回去”的這個(gè)念頭打消到第三回,梅梅終來接到她,一進(jìn)亭子,大驚起來:“都完了?”君黎世淡淡道:“顯靈了?!?p> 倏忽“哧”地似是梅梅雙膝下跪撲在地上,接著是她神神叨叨起來。君黎世計(jì)上心頭:“梅梅啊,方才我問上天了,上天說你上一世作惡多端,這一世才如此受苦?!?p> 梅梅雙手握住君黎世的臂彎,哭著腔問:“那梅梅怎么辦?”
君黎世搖頭晃腦像模像樣道:“天道,前世的因,今世的果,這一世你便要贖上一世的罪過,切要積德,一心向善,譬如,每日你把你那個(gè)醬肘子給我,就算一筆功德了,誒誒……你別不信,這都是上天告訴我的?!?p> 梅梅道:“殿下,您當(dāng)梅梅還被你耍?”嗯?梅梅怎么變聰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