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飛逝,轉(zhuǎn)眼間,月西樓已居忘憂谷匆匆三月。
從一開始的緊張興奮,到現(xiàn)在逐漸適應(yīng),月西樓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在谷中的悠閑日子。每天與蘇念小師兄嬉戲打鬧,于谷中桃林練劍,夜晚去季大哥琴房鑒習(xí)音律,偶爾還會跟著其他門中弟子一同外出撫琴。這樣的閑散與雅適使她沖淡不少對暮叔叔的思念,以及,那天對沿途經(jīng)過的神仙姐姐的掛戀。
是啊,半個月過去了,暮叔叔還沒有回忘憂谷。
徐府殺戮之夜驚鴻一瞥,他們就仿佛有著與生俱來的牽扯與撕拉。從月西樓在米柜中睜大驚恐的眼睛看暮沉舟把自己抱過去的那一刻起,她就堅定這個年輕男人有著難以言明的可靠。就像狂浪中顛簸的小船,忽然被一灣海港所眷顧,從此那艘小船便再也無心出海,恰如此時此刻的自己,再也無心追尋江湖之中的紛紛擾擾。
還有那天翩然走過的神仙姐姐,雖然月西樓還沒和她說上什么話,但直覺告訴自己,她與暮叔叔關(guān)系匪淺。她有著和暮叔叔相同的味道,也有著讓人難以抗拒的美麗。
還有季大哥,雖然他教琴時總是一副兇巴巴的模樣,可私底下總是不厭其煩地陪自己練同一首曲子。還有還有蘇念小師兄,他鬼主意最多,總是隔三差五變戲法似的變出好多好多糖葫蘆,他們經(jīng)常背著季大哥偷吃果蜜。
忘憂谷,果然忘憂。
每天睡前月西樓都會連連想著這如夢似幻的一切,徐府那刀光劍影的一夜,恍惚得像是上輩子發(fā)生的事情。然而也讓她自己錯愕的是,父母雙亡、滿門被屠居然沒讓自己過度悲傷,那時的她天真地以為,這一切的一切就像季大哥所說的那樣,“你的父親母親只是去了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他們在睡一個很長很長的覺。月牙兒做美夢時希望被叫醒嗎?既然不希望,那咱們也不要叫醒他們好不好?”
這個溫柔的謊言經(jīng)過很多年后才被她想通,那時候的月西樓已經(jīng)不是一個未經(jīng)人事的稚童。她懂得什么是死,死就是沒了,死就是失去,死就是與這個世界做最終告別,死就是死。
悠閑的谷中時光總是很快,初入谷時桃花盛開的四月,轉(zhuǎn)眼就沒入流螢紛飛的初暑。
忘憂谷每到夏季,水榭雅居間的蘆葦間便會扎滿無數(shù)零碎輕盈的螢火蟲子。白天還看不見什么,可是一到晚上,撥開那叢叢厚重的蘆葦,便能在無盡的飛絮中看到點點綠光,夢幻無常。
逃課去捉螢火蟲子是蘇師兄提議的,那時候的月西樓正準(zhǔn)備去上季師哥的琴藝課。正半道上走著,見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從草垛后貿(mào)然蹦了出來。
月西樓險些被嚇得失了魂魄,鎮(zhèn)靜一看,方才認(rèn)出那黑影正是蘇念。
“師妹,我們?nèi)プ轿灮鹣x吧?師哥帶你看看忘憂谷一年之中最美的景色!”暗夜下的蘇念身形瘦削,語氣卻難掩興奮,中氣十足。
月西樓面露為難,推阻道,“可是季大哥的琴課......”
“琴課?琴什么課?今日不學(xué)也罷!”蘇念佯裝無恙地擺了擺手,順勢替師妹接過笨重的木琴。
見蘇念如此熱情,月西樓也不好意思多加推拖,于是半推半就的,也乖乖隨著蘇念乘上了溪口的竹筏。
適逢盛夏,晚風(fēng)習(xí)習(xí)。不遠(yuǎn)處的亭臺水榭燈火勢微,黯淡余光下,照得月西樓與蘇念二人昏黃朦朧。蘇念矗立于木筏一頭,輕輕掌著船槳,月西樓安心躲在后面,仰頭望著天上的瑣碎星子靜靜發(fā)呆。木筏如同一葉殘萍流于潺潺溪面之上,眼前的一切,美得仿若有些失真。
見與師妹的氣氛安靜得有些過分,嘰喳慣了的蘇念頷首淺笑道,“師妹,你想好入劍宗還是琴宗了嗎?”
月西樓從濃如稠墨的夜色中拉回思緒,迷惑道,“什么是劍宗,什么是琴宗?”
“哈哈,這你就不知道了吧?”蘇念眉間滲出幾分得意,“不過話說回來,既然掌門已同意收你為徒,就應(yīng)該告訴你我們錦樂門的諸類事宜。再不濟,季師兄也會告訴你吧?”
“暮掌門我只見過一面,還是三個月之前,至于季大哥,他......他從未與我提過什么劍宗琴宗的事情?!痹挛鳂窃秸f越無力,一種油然而生的陌生感橫貫在自己與蘇念之間。
蘇念兀自劃著船槳,幽幽道:“錦樂門弟子多擅音律,門中武學(xué)講究操琴舞劍四字。門派中人多以琴劍為武器,故而分為琴宗與劍宗。”
“琴宗弟子鉆研宮商角徵靡靡之音,劍宗弟子鉆研近身劍術(shù),當(dāng)然了,若你精力充沛,又或天賦異稟,雙修琴劍也是可以的?!?p> 蘇念說到這里,語氣收斂幾分:“就比如你看師兄我,修的就是劍宗??茨闳杖张艿郊編熜帜抢镄蘖?xí)琴藝,我猜門中有意將你納入琴宗呢!”
“那季師兄是琴宗嗎?”
“非也,他大概就是我剛剛所說的天賦異稟的那一類人,季師兄琴劍雙修,是我等年輕一輩中的翹楚。要不然,他怎么能當(dāng)上錦樂門的首席大弟子?”
見月西樓聽得有些發(fā)呆,蘇念繼續(xù)補充道,“其實無論琴宗也好。劍宗也罷,論弟子數(shù)量,錦樂門在當(dāng)今八門中只能算末流水平啦。暮掌門不大喜歡熱鬧的樣子,所以獨自棲居這仙家圣地一般的忘憂谷中,自然也是希望人越少越好。”
話末,月西樓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她原以為自己經(jīng)過這三個月的適應(yīng),自己與錦樂門早已深深捆綁在了一起。而如今不知為何,一種奇怪的陌生感在心中屹然崛起,回望那熟悉卻又不那么熟悉的一草一木,這偌大空曠的昆侖忘憂,倒也顯得沒那樣絢爛多情。
從木筏上下來之后,月西樓一路悶悶不樂。蘇念雖平日嘻哈慣了,卻也將師妹的不悅看在眼里。只是男孩哪里會懂女孩心里的情緒,蘇念單純想著,許是剛剛自己胡塞亂講一大通,引得師妹有些想家了。
二人一前一后,相顧無言。
蘇念一遛兒小跑,徑直拐到月西樓前面。也不知從哪兒折來一枝蘆葦敗絮,蘇念就這樣銜于嘴邊。兩只眼珠子這么咕溜溜地轉(zhuǎn)著,心里盤算著等會怎樣哄得師妹開心。
片刻,二人走到了一片齊肩高的蘆葦叢前。蘇念回頭比了個“噓”,示意“小聲些?!?p> 月西樓見狀放輕腳步,靜靜躲在蘇念身后,由他帶著自己一步一步向深處走去。
隨著蘇念回頭又一聲“噓”,眼前的景象豁然清朗。
那齊肩高的蘆葦浪潮被他一手撥開后,竟是一角幽妍而又密集的迤邐螢火。
星星點點的螢火也就罷了,偏偏這是數(shù)不盡的溢彩流光,隨風(fēng)飄揚在柔軟的蘆葦尖上,忽而蕩起,忽而落下,猶如空中拋下一地的錯落星辰。
“我說的沒錯吧?忘憂谷的螢火蟲可是一年都難得見到一回的!你還不好好感謝我。”
月西樓哪里還顧得上蘇念的話,眼前的美景早就讓她瞠目結(jié)舌。
她不由自主邁開腳步想去抓住那四處漾動的螢火蟲子,不曾想腳下一個沒踩穩(wěn),“吧唧”一聲,一只腳陷入了泥沼之中。
“小心??!”蘇念趕忙伸手上前,月西樓抓了個空,只覺得一邊越陷越深,面露驚恐。
“蘇師兄救我!”
“你別動!”
說時遲那時快,蘇念迅速脫下外套,將那寬松袍子十分麻利地擰成一股粗繩。他將那簡易的繩子拋向不遠(yuǎn)處的月西樓,一番拉扯,終于將小師妹拉出了泥沼。
雖已步入六月初夏,但夜里依舊晚風(fēng)清涼。脫了外袍的蘇念被吹得有些發(fā)抖,看得月西樓滿心愧疚。
“蘇師兄,是我給你惹麻煩了......”
月西樓紅著眼眶,不知道是被風(fēng)吹的,還是因為其他什么緣故。
蘇念看著眼前楚楚動人的小師妹,佯裝無礙道,“哪里的話,你蘇師兄我身體好著呢!”說罷還不忘拍拍胸脯,以示威武。
“只是這衣服,怕是現(xiàn)在沒法穿了。”看著粘上濕泥污穢的外袍,月西樓長長地嘆了口氣,眼底滿是歉意。
“怪我,怪我自己走路不小心。”
“好啦好啦,你別太自責(zé)了?!碧K念打了個難得的激靈,正色道:“不是說好了陪師兄一起來捉螢火蟲的嗎?還廢話什么?走!我們捉蟲去!”
見蘇念一如往日生龍活虎狀,月西樓心中的難過漸漸沖淡了幾分。
是啊,這滿眼的幽幽螢火你不去珍惜,卻總在想那憑空的陌生感從何而來。
月西樓只覺得羞懣,羞懣于自己那搖搖欲墜的敏感哀思。而這樣的敏感在蘇念面前永遠(yuǎn)都是一副潰不成軍的樣子。蘇念就像一輪永恒存在的驕陽,從忘憂谷口遙遙初見起,那熾熱滾燙的光芒就將自己曬得體無完膚。
看著身前這個比自己并沒有高出自己多少的朗朗少年,他柳眉彎彎,笑意不減。月西樓覺得這個夏夜理應(yīng)更加漫長。最好漫長到永遠(yuǎn)停留在這一刻,它永遠(yuǎn)都不要被其他東西所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