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在冷宮死了，午時太監(jiān)去冷宮執(zhí)行笞刑，才發(fā)現(xiàn)她尸體。頭上磕破了好大個洞，應(yīng)該自己撞破了頭，流血死的，死時手里緊緊抓著玉墜。這事很快傳到了依雪閣里，夢境聽到，倏地起身，她本想過幾日再去問背后是誰在挑撥，可秦香湘卻直接自戕了。
“玉芷，昨兒讓你查值夜冊子，你可查到了？”夢境平復(fù)心情，回頭問玉芷。玉芷卻吱吱嗚嗚：“奴婢查了，那晚值夜的，每宮一人，依雪閣是奴婢，而思水軒是……是翠……”
“是翠芳，對么？”夢境搖頭，“我隱約猜到了會是她。”
“昨晚我躺著，心想既然是有人給秦氏通風(fēng)報信，那通風(fēng)報信之人定是有目的的。你還記得前日秦氏落水后，咱們?nèi)ニ妓?，碰到翠芳之事？?p> “奴婢記得，當(dāng)日她說了去取魚食，卻早早回了長春宮?！?p> “當(dāng)時我們只道是抓了秦氏破綻，現(xiàn)在想來若翠芳知情，再笨也不至于直接回宮令我們知曉。正是她故意賣個破綻給我們，讓咱們感覺到她是可用的……”
“小主這么說，翠芳可不簡單啊……好在她被太后要了去慈寧宮當(dāng)差了?！?p> 夢境這才知道皇上答允自己的事情并沒有兌現(xiàn)，不過也省了她許多事。一想到皇上，她便有些心神恍惚，想著昨日皇上說的許多話，想著秦香湘口中所言，她不曾想過能為皇上所青睞，也明白受寵是件危險的事，可是她竟想見皇上，不為別的，只為見見他是否對自己有這樣的情意。還沒想多久，養(yǎng)心殿的轎子便來了，同昨日一樣，皇上派人接她去侍茶。
兩日天晴，陽光灑在人身上，讓人總是懶懶的。雖是四月，這樣的好天氣還是難得，紫禁城里濕冷濕冷的角落也終于見干了許多。夢境今日也著意打扮了許多，長春宮的花兒開得更艷，燕子停在枝頭，可謂鳥語花香。
到了養(yǎng)心殿，夢境端了茶出來，皇上已等候多時。一眼便見她精心打扮，心想女為悅己者容，欣喜萬分：“朕覺得你今日甚好看?！?p> 夢境放下茶杯，抬頭望他，見他眉眼深邃，想自己從前從未認(rèn)真見他顏面，只掃一眼，覺得一般。今日看竟是如此英俊，一時看迷了，臉上不禁現(xiàn)出兩抹紅暈。
皇上見她臉紅，又是盯著自己看，有些不好意思，咳了一聲：“母后執(zhí)意要翠芳，朕也沒有辦法。不過你若還有看中的奴才宮女，朕定賞給你?！?p> 夢境趕緊收回目光，隨手拿起一邊的凝神香，往香爐里添：“臣妾沒有想要的，皇上不必費心了。”
這舉動直讓皇上想起紅袖添香四個字，令他整個人無比輕松，他伸個懶腰，嘴角像是不聽使喚地上揚著，拿起一疊奏章看了起來。夢境低眉挽袖繼續(xù)添香，不敢抬頭，臉有些紅燙，也抑制不住地微笑。一切都沒有言語，像已然白頭的夫妻一般和諧。夏初的荷花，不經(jīng)意間便悄然綻開，水波蕩漾，微風(fēng)暖人。
秦氏之事告一段落，翠芳終去了太后宮里，謀得好差事。李靜菡托人弄了一臺箏，整日癡迷于音律。王巧將鐘粹宮的小廚房整理出來，親自下廚做糕點，研究出許多美味吃食。自秦氏獲罪一事后，夢境總?cè)ナ滩?，晚膳之前才回，回來十次有九次便去鐘粹宮住?；噬线€是每晚去皇后宮里用膳，只因太后吩咐，皇后有孕，皇上應(yīng)多照拂。
平靜了數(shù)十日，天氣愈發(fā)暖熱了，已不是穿厚襦裙的日子，妃嬪們紛紛換了輕薄的紗裙。夢境到了養(yǎng)心殿，見皇上正一籌莫展。
時直萬歷九年五月，大明嚴(yán)格實行海禁政策。此時卻有人上報，南越近日有諸多船隊登陸，屢次想進(jìn)入大明國傳教。張居正年事已高，臥病在床數(shù)日不上朝。其他朝臣們議論紛紛，說來說去都崇尚武力解決?；噬宪P躇不決，只因軍政大權(quán)不在自己手中，只得等張居正病好了，可朝臣一道一道奏章地上來，令他煩悶不已。
“茶放下，陪朕去宮后苑走走吧?！?p> 宮后苑內(nèi)千秋亭中，劉嬤嬤陪著太后正出來養(yǎng)神。太后遠(yuǎn)遠(yuǎn)見到皇上身后跟著一女子，散步走去，好奇問：“劉嬤嬤，那是誰？”
“回太后，那便是鄭夢境?！?p> “皇帝竟不理朝政，陪個小女子出來散心。”太后不滿地撇撇嘴道，“確實是長得好看，太好看總是不好的。”
“這幾日，皇帝都和她在一起么？”
“回太后，自秦氏獲罪后，鄭夢境每日午后都去養(yǎng)心殿里侍茶，不過都是天不黑便回宮了?；噬厦咳盏耐砩胚€是去皇后宮里用的。”
“那也不行，皇帝如此愛慕她，美人在側(cè)，豈不是亂了他的心思？他還怎能好好看折子？”
太后隨即向劉嬤嬤耳語了幾句，劉嬤嬤點點頭便走了。
皇帝走了一會，夢境拘謹(jǐn)跟在后頭，馮寶也跟著，還有幾個侍衛(wèi)宮女一群人浩浩蕩蕩。皇帝第一次覺得人多，便要馮寶把人都支開，馮寶卻不太樂意：“皇上，總得留幾個跟著……”話沒說完便被皇帝白了一眼：“走走走，你也走，人那么多，路那么窄，都擠在這作甚？走走走！”
皇帝說完直接拉著夢境的手向前走，走得極快，一拐彎就不見了。馮寶呆了半晌都沒反應(yīng)過來，不可置信張大了嘴。
這是這么久以來，皇上第一次與她有肌膚之觸?！昂髮m佳麗眾多，竟不比你手如柔荑，膚如凝脂。只是你的手有些涼，看來殿里還是冷了。”
夢境低頭不說話，這是生平第一次被男子牽住手，一絲絲的暖意從手上流遍身子，酥酥癢癢的。她不知這種感受奇妙，輕輕握回去，覺得心里多了些安定。入宮以來，風(fēng)波不停，從沒有一刻像現(xiàn)在這樣安全自在。
皇上一改在宮人眼前的常態(tài)，語氣也不似平時冷靜嚴(yán)肅，而是略有興奮地說：“朕帶你去朕最喜歡的地方。”
皇帝帶著夢境走到欽安殿右邊一塊奇石嶙峋的地方，將一怪石用力挪開，竟出了個小隧道，里頭黑黢黢的一片?；实劾鴫艟扯挷徽f走進(jìn)去，又把石頭挪回來，帶著夢境向里走去。因怕夢境磕著，還用另一只手護(hù)著她的頭。走了一陣，有些出口光亮照來，夢境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們來到了這堆怪石之中，更令她驚訝的是，這堆怪石之中，竟是一片密盛的草地。
皇帝突然變戲法似的從胸口掏出一塊毯子來。夢境方才疑惑皇上胸口鼓鼓當(dāng)當(dāng)?shù)?，還好奇是什么又不敢問，原來是條薄毯子。皇帝在地上鋪好這薄毯，說：“你猜這毯子是誰的？”
夢境搖搖頭。
“馮寶在養(yǎng)心殿里，有時候陪著朕在那過夜，他便找了條毯子，夜里蓋毯子睡會?！?p> “皇上出養(yǎng)心殿前說有些事讓馮寶與臣妾出去等著，竟是偷這條毯子？”夢境噗嗤笑出聲來，一想到馮寶蓋著的毯子被皇上這樣鋪在有泥的地上，她覺得有趣。
“這可是朕第一次見你笑?！被实垡娮约憾盒α藟艟常睦锏靡猓班嵅湃艘恍?，朕這心里不知怎地暖了三分?！闭f得夢境臉紅。
“皇上是怎么尋得如此寶地的？”
“朕還是太子之時，調(diào)皮不聽功課，常被張先生，就是現(xiàn)在的內(nèi)閣首輔，被他責(zé)罰。朕有時實在不愿對著他那張臉，趁人不注意溜到宮后苑來，不過那時朕沒力氣搬這么大塊石頭。朕是一個勁兒往上爬，跌了下來，才發(fā)現(xiàn)這塊地方的?！?p> “朕在這兒嬉鬧半日，抓地上的蛐蛐兒，在石頭上刻畫，玩了許久才回去。宮人找了朕半天，因為沒管好朕，朕的貼身奴才們都受了母后重罰，朕就不敢隨便來了。還是十歲登基以后，才有機會借散心偶爾來這里休憩。”
“皇上可帶別人來過？”夢境聽得入神，后宮里尋這一處無人知曉的地方可是不容易。
“你是第一個?！被噬隙ǘǖ乜粗路鹨磺许樌沓烧?，即便皇后尊位，馮寶親近，她夢境卻是第一個來這里的人。
“你是第一個”，五個字，令夢境感嘆到自己竟在皇上心里如此重要。她雖然這方面遲鈍不確定，但是她很清楚地知道，侍茶以來這幾日，皇上說的話，他的一舉一動，都是對她的情意。她的內(nèi)心也從一開始的畏懼變得期待，或許不知不覺中，她也對皇上產(chǎn)生這樣的情意。這堆怪石中的一片綠地，仿佛紫禁城里的世外桃源，在這樣的桃源，難免想著縱容自己一番，松一松繃緊的弦。
夢境不說話，長袖一揮轉(zhuǎn)身，自顧自跳起舞。身量翩翩，儀態(tài)萬千。如章臺柳，如昭陽燕。舞時轉(zhuǎn)頭看皇上，他已看得入神，眼里熱切，屏著呼吸不作聲，只怕驚擾了眼前一切。
紫禁城一如既往地肅靜，宮后苑千秋亭附近，馮寶和宮人們還在原地侯著，不知要不要進(jìn)去找一找。太后坐在亭上看看花花樹樹，等劉嬤嬤回來。后苑深深，亭臺樓閣鱗次櫛比。這堆石山將他們二人與紫禁城隔開，一人用舞傾瀉情緒，一人賞舞平息壓抑。夢境知道這只是一時，她一日不為父親報仇，便一日不得真的安心?？此颇_步輕盈，實則步履蹣跚。
這樣的快樂，也是皇上不奢求的。只關(guān)乎兩個人的情愛，決計不可能實現(xiàn)再他身上。每每過于開心，他便本能認(rèn)為是他的錯誤，是不為人認(rèn)可的事情。他終究是分心了，抬頭看了看，明明天色沒有沉下來，卻黯淡許多，不如來時明艷。
夢境停下舞步，有些累了，才想起規(guī)矩來：“夢境不請自舞，讓皇上笑話了?！?p> 皇上不說話，只是將她拉過來坐在身邊：“再過一會便回去，不能太久，容易令人懷疑。”
夢境點頭，皇上并未對她的舞作出評價，她有些失望。心想皇上貴為天子，見過的舞比她吃過的飯還多，定是覺得她舞得不盡人意。
皇帝很喜歡夢境，但是后宮之中，他深知自己不能只喜歡一個人。這樣對她不好，朝臣會議論她，后妃會嫉妒她。所以，更多時候，他不能在夢境身邊。他知道侍茶之事，已讓太后諸多不滿，又是鄭承憲之女，麻煩多，若她被太后抓了把柄，肯定不會好過。他應(yīng)該做的是克制自己，保護(hù)她。
“你已侍茶半月了，朕喜歡你侍茶，所以打發(fā)了原來侍茶宮女走?！?p> 夢境心說早就猜到了。
“朕喜歡你，但是朕是皇帝，不能只喜歡一個人，母后會不高興。所以朕每晚去皇后宮里，都是為讓母后放心。朕的心在你這里，只是出了這石堆，朕就有許多不得已的事情?！?p> 夢境心想，即便皇上真想去皇后宮里，她也不會埋怨，她早就知道皇上不可能是她的?；噬吓瓜蛩忉尩呐e動，她覺得可愛。
“臣妾理解皇上，不會因此心生不快，所以皇上也不必因此心煩。”
皇上拉了拉夢境的手：“時候不早了，出去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