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應(yīng)夢鳳女

　　大雨之后，便是立冬，不覺過了半月有余，太太省親拖延至今，這是李老爺不曾預(yù)期的，到了后來，李老爺索性發(fā)了急，氣溫下降得厲害，便托人捎了幾件大衣夾襖予她，一邊在家里等那人帶回來她的消息。

　　次日，正是午飯時分，丫頭綠萍來稟報，說是太太回來了，李老爺便放下筷子，迎了出去，只見霜兒扶了太太正往前廳走來。太太披一件不知是誰的粉荷對襟粗布花襖，腳踏灰色凈布棉鞋，同丫鬟們一般的打扮，但身段兒纖細(xì)，山山水水，還似少女，只是面頰無色，唇白發(fā)紫，李老爺趕忙將她迎進(jìn)了廳內(nèi)，一邊吩咐霜兒到太太房內(nèi)取了裘衣與暖壺來，一邊讓下人將桌上的飯菜拿去熱一熱。

　　直至吃了幾口菜，叫熱湯熏了熏，太太的面頰方才紅潤了些，李老爺又叫人取了暖鞋來，親自給她換上，一邊又問：“夫人怎么一去了大半月，也不捎個信來。”

　　太太蒙住臉，竟嗚咽起來道：“我真是沒臉同你說這些事！”

　　“什么？出了什么事？”

　　太太將旁邊伺候著的兩個下人遣走了，才說：“真是作孽呀！我那個天煞的哥哥，賭錢把人都賠進(jìn)去了，我變賣了衣裳首飾才把香笙贖回來。上回賣老婆，這回又賣女兒，下回該打老爹老娘的主意了，我要不是嫁了你，我早被他賭窯子里了……你說他這樣的混賬東西怎么不去死。”

　　李老爺知道她說氣話不作數(shù)的。沈浮浪好賭，誰也拿他沒法子，輸田地，輸宅子，沈老太太跑到沈氏面前一哭訴，沈氏便送錢送物，從前姚氏在世時，告誡過沈氏，要她同娘家人劃清界限，尤其沈浮浪這種賭徒，更是無底洞，不可暗中接濟，沈氏孝順，看不得爹娘受苦，嘴上答應(yīng)，平日里依舊是當(dāng)鋪的常客，李老爺從前覺得她是個有情有義的女子，姚老太太一生氣，他還幫著說兩句話，姚老太太過世以后，屋里的古玩字畫也常常被沈氏當(dāng)了去，有時候李老爺為這事同她爭執(zhí)，她哭得梨花帶雨看了叫人心軟，便想反正家底子厚，就由她哥哥敗去，還能敗光了？事后醒悟，發(fā)誓絕不會有下一次，因此這一回，他預(yù)備好好說道說道。

　　誰知道沈氏又開口道：“這是一樁，還有一樁事我真是不愿同你說了?！?p>　　李老爺被她拿走了話頭，問道：“還有事？”

　　沈氏拿帕子抹了抹眼睛道：“是我苦命的妹妹，不知叫哪個痞子糟蹋了，懷了野種……”

　　“什么時候？”

　　“誰知道呢——也是我這次回去才發(fā)現(xiàn)的，肚子都顯了，想必得有三五個月了，你曉得我那妹妹，整日價混混沌沌的，你問她什么，她也應(yīng)不了，我娘給氣病了，我爹要殺她，整個家里天翻地覆的。誰能料到這些呢？”

　　“唔，那真是……不簡單，依我看，得抓住那做惡事的人，強他將你妹妹娶了——就算抓不到人，也得快快將你妹妹嫁出去為好，現(xiàn)如今不必挑肥揀瘦了?！?p>　　“說得輕巧，我看那杜二叔，也老大不小，尚未娶妻，嫁與他可好？”

　　李老爺不做聲，李太太又重重向地下啐了一口道：“呸，就是嫁村口的張瘸子，也不能嫁杜若這號人物?！?p>　　李老爺皺了皺眉，杜若同自己一塊長大，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太太何時變得如此厭惡他，從前在樟樹老宅時，低頭不見抬頭見，還愿意說笑兩句，如今不在一處了，每回談到他就要數(shù)落一番，杜若是有些壞習(xí)性，同沈浮浪確是一路貨色，但沒他那樣不要臉，至少不會連累別人。太太損起別家兄弟來倒是一套一套。

　　李太太見老爺面有慍色，自知說錯了話，立刻掩臉哭道：“我真是氣急了，這事同他杜若有什么相干，詆毀人家做什么。哎，我真是……“

　　李老爺音調(diào)降了幾分，柔聲道：“先別想這些了?！?p>　　飯畢，李老爺送她回房內(nèi)休息，談起衣服的事，便說：“先前我才托人帶了些厚衣裳給你，你可收到？”

　　“什么時候的事？我一件也沒見著?！?p>　　“就是昨天早晨才走的，你那里也不遠(yuǎn)，走一日也有余了?！?p>　　“也不是什么大事，想是路上耽擱了。他送過去，便也有人替我收著?！?p>　　“岳母的病可好些了？”

　　“好些了……香笙如今替我看顧著，有信兒她會來向我報告——畢竟還是不很放心得下?！?p>　　說話間兩人走至芍藥欄下，李老爺想起那個奇怪的夢，便將夢中情景連同那日碰見的瘋子這般如此地向太太說了，太太有點迷信，聽到他這樣說倒是正中自己心意，便向他說：“也許上天眷顧，要賜我們一只鳳凰呢？”于是指一指自己的肚子，李老爺雖然已有4個兒子，何嘗不期望得到一個女兒，因此連連附和，兩人越說越高興，暫時將煩惱拋至腦后，不在話下。

　　李老爺?shù)娜齻€較大一些的兒子，都被安排在南安府公立小學(xué)上課，崇文由于功課好，已經(jīng)直接上高年級，崇義和崇孝插班進(jìn)低年級，他兩個非常調(diào)皮，因?qū)W校離家有五里路程，因此每個人都是自己帶了飯菜過去，中午將就著吃一頓。他兩個常常沒到飯點便吃掉了菜，中午時便搶人家的菜吃，崇文知道了這件事，也不告訴父母，只把自己那一份拿出來，貼補了受害者了事。

　　學(xué)堂離家遠(yuǎn)，李太太不放心，上學(xué)放學(xué)便差了黎叔在路上護(hù)著三個孩子，黎叔年逾五十，爹娘早逝，尚未成家，只孤零零一個人，從15歲投靠在李家做事，伺候李家三代人，拿微薄一點薪金，勤勤懇懇，十分得老爺尊敬善用。崇義崇孝曲解了母親意思，認(rèn)為招他來是做背客，常常走不了幾步便爭著要黎叔背，哪里背得過來呢，崇文年紀(jì)大又懂事，便也充當(dāng)起背弟弟的角色來，然而走不了多遠(yuǎn)便氣喘不已。

　　后來不久，太太發(fā)現(xiàn)崇文漸漸瘦了，卻并沒有什么病癥，回家來便問他：“是否哪里不舒服，還是功課太重，還是學(xué)校里面有同學(xué)欺負(fù)？”他只搖頭，安慰母親說一切都好。太太只道茶房每天給他準(zhǔn)備的飯食少了，叫他吃不飽飯，便向茶房的老婆子質(zhì)問，老婆子只說每天早晨是少爺?shù)难诀呔G萍親自來裝盒，她不過問的。問了一圈，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太太只好吩咐茶房每天多給崇文備一個雞蛋，另偷偷塞一些餅干洋巧克力在他口袋里。

　　有一回，學(xué)校里崇義崇孝的先生來家向李老爺告狀，說他家兩個小子常搶人家飯食，還同別人打架，把人家?guī)淼囊还拮与绮藵娫谌思业囊律牙?。李老爺聽后大怒，等孩子們放了學(xué)，便提了崇義崇孝兩個鎖在房間里，跪在床前問話。

　　幾個丫鬟仆人挨在門外偷聽，聽見李老爺大發(fā)脾氣，摔了杯碗，極大聲得說話，又聽見兩個男孩子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水仙趕忙跑去找太太。

　　太太正在對街蘇太太家搓麻將，吩咐了霜兒回家向老爺通報蘇太太留了她吃飯，要晚點兒回來，叫仆人金珠在門前停一盞燈。水仙在假山那面正好撞見了霜兒，便扶著胸口氣喘吁吁地向她說：“太太…快去找太太！”

　　霜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你這個莽撞鬼，有什么要緊事，講清楚來?！?p>　　水仙扯了她袖子道：“來了個先生向老爺告狀兩位少爺調(diào)皮，老爺發(fā)了大脾氣，捉了兩個少爺要教訓(xùn)他們，再晚些恐怕要動手打壞了！”

　　霜兒聽了，知道事態(tài)嚴(yán)重，便趕忙往對街跑了去。

　　這邊崇義和崇善跪在地上，并不知道先生來告了狀，心里卻已猜到七八分，見父親怒不可揭，便不敢說話。先前李老爺只是發(fā)了一通脾氣，摔了幾個碗碟，嘴里不住罵道：“畜生！孽障！沒禮教的種！”背了手圍著房內(nèi)的八仙桌轉(zhuǎn)了幾圈，才一巴掌拍在桌上，向他們倆問道：“我們家哪里虧待你們兩個畜生，逼得你們?nèi)屓思业娘垼　?p>　　弟弟崇孝開始嗚嗚咽咽抽泣起來，李老爺?shù)芍叟溃骸斑@會子來哭！早先干嘛去了？不是挺能的嗎？不是霸道嗎？問你們話！說來聽呀！”

　　哥哥崇義抬起頭來，以極低的聲音回答：“我們原不想搶他的，只是他家的腌菜極好吃，他又不肯分享我們——家里的廚子又做不出來這味兒?！?p>　　李老爺氣得渾身發(fā)顫：“好你哇，我平時是這樣教你們的？但凡別人好的，必定要有你一份哇！那莫你的絲鞋、綢衫，人家沒有的，你怎么不脫來給了人家呢？”說來便搶上去要脫了他倆的鞋，又從崇孝的衣服口袋里搜出一只羽翼未滿的雛鳥來。這可憐的鳥兒兩只腳被紅絲線綁住，眼睛閉著，脖子歪向一邊，想必已經(jīng)斷氣了。李老爺看到這，更是氣地不行，崇孝更要上前來奪，李老爺回身就給了他一個嘴巴子，嘴里吼道：“沒人性的東西，辱沒祖先的玩意兒！”

　　崇孝被打得暈頭轉(zhuǎn)向，坐在地上大哭起來，這時崇文在外邊拍門。

　　李老爺放他進(jìn)來，崇文看到滿地的碗盞碎片，以及兩個弟弟衣衫不整，鞋、帽也撇在一旁。李老爺見到大兒子，氣才消了一些，然而還是嚴(yán)肅地問他道：“你兩個弟弟平白無故地欺負(fù)人家，跟強盜一樣，你若知道，應(yīng)該來向我說，而不是等到學(xué)校里面的先生來告狀，這不是叫人打我的嘴巴子嗎！我面皮再厚，也禁不起哇！”

　　崇文連聲道歉，“爸爸，都是我的錯，弟弟年幼不懂事，我沒有盡到做哥哥的責(zé)任。弟弟愛吃馬蛋家那腌菜，我去和馬蛋說，愿意買他幾兩，誰知他好不知趣，反倒罵起我來，這也不說，他還罵我們姨是傻瓜癲婆，弟弟氣不過，才要給他一點兒教訓(xùn)——當(dāng)然做得不對?！?p>　　李老爺想了想，對三個孩子說：“你們有錯，馬蛋也有錯，當(dāng)然我也有錯。馬蛋沒家教，你們不能像他一樣。我們李家的孩子，要懂禮儀，知廉恥，就是到了我這里，我不懂事，你們祖母若在世，也要教訓(xùn)我的。他說他的，你們不想聽走開就是，想一想，他又不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他說的話，放個屁也就沒了，何必當(dāng)真了呢？君子有量，宰相肚里能撐船?！?p>　　崇文聽了，連連點頭，對父親的寬容感到很敬佩，崇孝依然抽泣不停，憤憤道：“干什么因為一只鳥，你就要給我一個大耳刮子！”

　　李老爺遂才消下的火苗又噌地冒了起來，一邊從墻上拿過雞毛撣子，一邊罵道：“混賬東西，你有臉犟嘴！我今天非……”

　　 崇文不等他說完，趕緊奔了上去奪了撣子來，為他撫背道：“爸爸消氣，身子要緊?！币贿呄騼蓚€弟弟使眼色，叫少說兩句。

　　崇義看不過去，便理直氣壯說道：“鳥兒是路邊捉的，黎叔給捉的，也是黎叔給綁了的！”

　　李老爺這才想起來，三個兒子放學(xué)時，黎叔也跟著一道進(jìn)來的，當(dāng)時他還納悶，并沒分派黎叔去做什么，怎么他倒自作主張出門了。他不知道太太吩咐黎叔他們的事。

　　李老爺問：“怎么黎叔和你們在一塊兒？”

　　崇義道：“黎叔是背客呀！”

　　“誰叫他去做這事的！！這么一段路，除了你們哪個孩子要人背的，有嗎？你們搞什么東西！家里沒男人了嗎？黎叔這么大年紀(jì)了，誰叫他去做這事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邊霜兒剛剛跑了進(jìn)院子里來，找不見老爺，只對丫鬟幾個說了太太暈倒的事，院子里一時亂作一團(tuán)，李老爺從房間里聽到外邊咋咋呼呼，接著黎叔捶門道：老爺——老爺——太太暈倒了！

　　李老爺奪門而出，剛剛跑出院門，遠(yuǎn)遠(yuǎn)看見蘇太太并幾個下人將李太太扶了回來，已至花園門首。他走過去接，急得身上直冒汗。此時李家的下人們也跑了出來，七手八腳將太太扶到上房里休息下，請了萬太爺來瞧。

　　房里幾個孩子也都出來看，見母親由一位太太扶著來了，這位太太娘家姓周，結(jié)婚后隨了夫家姓，為蘇太太。她生得長臉窄額頭，細(xì)長的眼睛，淡眉與尖尖的鼻頭，鼻翼兩旁生了幾點麻子，不笑時顯得蠻兇惡，笑時額紋鼻紋又蹙成一團(tuán)，說美不美，說丑不丑，只是看起來年紀(jì)大了些。崇文很懂禮儀，向蘇太太問了好，他兩個弟弟只是一個勁兒盯著蘇太太看，一個眼淚鼻涕還留在臉上。蘇太太見了直笑。

　　蘇太太的丈夫是一位西醫(yī)，在贛縣西式醫(yī)院上班，除去坐診外還接一些私活。蘇太太的哥哥，在西華山倒賣鎢礦，是個小小的私人老板，但正好趕上時候，靠開民窿挖礦狠狠發(fā)了一筆。她自己也是頂厲害的一個女人，手邊原有些錢，先是雇人做挑腳販布匹、香料、紙張到一些臨近的小鎮(zhèn)上，換了米、雞和油回來賣，再積攢了些錢，開起一家小小金店，漸漸擴大門面，加上她愛結(jié)交富人，因此很發(fā)財，她的丈夫在贛縣買了洋房，她在南安府也有一套洋房，無論從哪方面來說，她都可以稱得上為一個能干的女人，然而她的能干似乎并不能討得他丈夫的喜歡。

　　這邊，李老爺叫丫鬟看茶，請?zhí)K太太到上房去坐一坐。蘇太太只推辭說家中有事，不便久留，李老爺雖口頭挽留，心里面只想快快去看望自己的太太，見她推辭也是正中下懷。兩個人周旋了幾句，蘇太太便告辭而去。

　　李太太早醒了過來，才躺下，便叫了水仙來，問她：“老爺動手了沒有？”

　　水仙說：“我們在外面聽著，似乎只賞了誰嘴巴，摔了幾個杯碗，吼了幾聲?！?p>　　李太太長吁一口氣，接著又問：“賞了誰的巴掌？”

　　“許是三少爺。”

　　李太太讓她去找了崇義崇孝來，心里一面慶幸一面又心疼。

　　萬太爺來瞧過，開了兩副補藥并一副安胎藥，同李老爺?shù)懒讼?，說太太只是受了點驚嚇，并無大礙的。

　　李老爺大喜，吩咐隨從送他出了門，便走到上房來。

　　霜兒立在床邊伺候，見老爺進(jìn)來了，紅光滿面，喜上眉梢，便識趣地退了出去，照看茶房煎藥去了。李老爺一徑坐到床邊，喜滋滋地看著他太太，一時竟不知怎么開口。

　　李太太坐了起來，先說了：“這一回真是奇怪，要不是出了這回事，恐怕還不知道呢。”

　　李老爺簡直合不攏嘴，方才的不愉快完全被拋在了腦后，他一心想要個丫頭，便道：“這回該應(yīng)了我那個夢，是只鳳凰了吧——古代有應(yīng)夢賢臣，我這個就是應(yīng)夢鳳女！”

　　李太太笑瞇瞇，盯著他道：“你知道？”一面又掀開被子來摸自己的肚子，半開玩笑道：“是那一只鳳凰變的么？”

　　李老爺喜不自禁，忙得叮囑她不許操心受累，不要再回沁心閣住，安心在這上房內(nèi)養(yǎng)胎。李太太一時間依了他，只說東西先不要搬動，等明年坐完月子還要回去的。

　　不多時，霜兒捧了藥湯來服侍太太喝下，李老爺問她說：“茶房下現(xiàn)有幾個婆子？”

　　霜兒道：“有一個煮菜的陳媽，一個幫廚的翦婆，原本還有一個專管采購的，前段時間推說家里面有事辭了?，F(xiàn)黎叔幫著買菜?！?p>　　“那么，先叫翦婆做著孕食，她會做不會？”

　　霜兒于是去請了翦婆來，老爺問她話，她都一一答下，于是用了她，每月額外給兩斗白面。

　　翦婆走后，飯菜已熱了兩遍，老爺太太上桌，才總算開了晚飯。飯桌上，崇孝崇義兩個一聲不吭，也不敢抬眼——小孩子都還不知道家里面的喜事。晚飯后，崇文領(lǐng)著兩個弟弟來看母親，見老爺在房內(nèi)，崇孝崇義不愿進(jìn)門，崇義甚至有點兒怨恨父親，躊躇了半日，一個人跑開了。李太太命霜兒將兩個孩子接進(jìn)門來，再去尋崇義，這邊嗔怪老爺?shù)溃骸澳憧茨?，下手沒輕沒重的，他都怕見你！”

　　“你不知道他犯的什么事！”

　　“不過是垂涎人家的咸菜罷了，小孩子懂什么呢？”

　　“垂涎人家的咸菜！你說得輕巧?！彼幻胬^崇義到他母親面前來，讓他自己說。

　　崇孝于是將剛剛說過的自家廚子做不出來的話，如此這般又向母親說了一遍，只忽略往人家脖子里倒菜湯的話。

　　李太太說：“這有什么要緊，明天我讓黎叔找他父母買一壇子咸菜來，吃膩你兩個?！?p>　　李老爺見她忽略了重點，忙道：“馬蛋那個大伯，是五里山那爿的保長，手底下全是些砂子老板，論錢論權(quán)都硬得很，不然學(xué)校老師也不會急急撩撩得來告狀——話說回來，他就是個平民百姓，也不能包庇你兒子欺負(fù)人，叫人家議論起來，怪家長沒教好，孩子沒教養(yǎng)，我可受不起這種閑話?！?p>　　“你想得過于嚴(yán)重了，不過是孩子嘴饞?！?p>　　李老爺有點生氣，他說：“你敢說崇文不是個孩子嗎？怎么同是孩子，就從沒有人在我面前告過崇文什么狀呢？大家都說他的好！我李家的孩子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嗎？做人做事，坦坦蕩蕩，問心無愧！”

　　李太太依然好言相勸：“你說問心無愧，他才十幾歲？怎么懂問心無愧呢？你操之過急了。”

　　可是崇孝插嘴說：“媽媽，我懂。”

　　李太太望著他，他又說：“我和哥哥欺負(fù)馬蛋，的確我們做得不對。哥哥剛剛沒能聽到父親這番話，我都替他可惜。待會我會轉(zhuǎn)教給他?！?p>　　李老爺頓時氣消，走過去摸了摸崇孝的腦袋。

　　這下整個一件事算是結(jié)束得很美滿，過了兩天，李太太提著東西專門向馬蛋家登門道歉去了，回來時真帶著一大壇子腌菜。李家因為要新添一位小姐或公子——當(dāng)然大家都希望是一位小姐，上上下下都是歡喜的空氣。李老爺發(fā)現(xiàn)黎叔每天送學(xué)的事，開始感到氣憤，后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算了，體恤他年老，每月多撥五塊錢與他，一些好差事也專與他做。李太太發(fā)現(xiàn)一個送學(xué)的不夠，便又差了一個年輕的喚作銀珠的下人接送，崇文的身體也漸漸圓滿起來。

　　李太太平日里沒有別的消遣，只一樣，愛與蘇太太一處打牌。蘇太太社交廣泛，她住的一條道上，清一色別墅洋房，均是闊人的府邸。她認(rèn)識許多砂子老板的太太，沒事也叫來一處吃茶逛街。由于李太太性格隨和，特別聊得來些，與她又格外親熱，常常差人送些小禮物來，或是到手些洋布料，洋糕點，或是得了上好的西洋參煲的王八湯，也趕著趁熱給她送一缽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