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春天，臨近清明，幾天來的一個好天氣，蘇太太家摘了幾籃子艾草準(zhǔn)備做清明果——也就是客家人俗稱的艾米果，前一天使人拿貼子來，邀請李老爺李太太明日一家來坐。
第二天恰是艷陽高照，花紅柳綠，李太太心情甚好，右邊由丫頭霜兒攙著，左邊還牽著四歲大的崇善。崇善不肯老實，走幾步要蹲下?lián)焓?，或者看中路邊樹上的青蟲鳥兒，要駐足看一會兒，過不了多久要丫鬟背，鬧得李太太只好放開他。
李老爺走在前首，李太太與霜兒隨其后，接下來是崇文、崇孝、崇義幾個，水仙和綠萍走在一處說笑，崇善由貴卿背著，落在了最后頭。眾人過街，進(jìn)了挺氣派一座門樓，中間一條寬闊平坦大道，兩邊種著好些遮天蔽日的老槐和香樟，隱現(xiàn)在樹葉后邊幾幢藍(lán)藍(lán)白白的洋房，連著走過了三兩家，蘇太太穿著一件灰呢斗篷，和一位管家早已等在門首，將眾人迎了進(jìn)去。
前院里種了些美人蕉、夾竹桃，院偏角落上白柵欄圍著一棵高大的杏樹，開滿微粉的小花，左邊轉(zhuǎn)角一處葡萄架下置著兩張青白雕花藤椅。蘇太太領(lǐng)著眾人走過氣派的白底藍(lán)道石階，進(jìn)了客廳。
客廳下鋪著暗紅五菱圖案純毛地毯，正中三具絲絨沙發(fā)，大理石茶幾，米黃粉墻，鑲金邊瓷罩洋燈，鏤空掛式屏風(fēng)隔斷，乳白色實木圓桌，十張配套的椅子，角落一盆富貴竹，對過的滴水觀音看似很隨意地擺在地上，墻頭掛兩小一大三幅抽象畫，像隨便一個什么人打翻了顏料盒。通往后花園玻璃大門前，蜷著兩副梅紅厚呢窗簾，內(nèi)里白蕾絲紗幕。
崇文隨著父母在沙發(fā)上坐下了，目光還在四處打量。崇孝崇義卻坐不住，跑出前院去了，水仙和綠萍由蘇家一個叫天青的丫頭領(lǐng)著，走過一段鋪著方磚的甬道，到茶房幫忙。
崇善由大哥崇文攬著，玩茶幾上一個雕著狗頭的煙灰缸。不一會兒，蘇太太煮了咖啡出來，因李太太懷著身孕，特別給她預(yù)備了熱的牛奶，崇善喝了一口咖啡，卻皺著眉頭噴了出來，李老爺嗔怪他，貴卿蹲下去用袖子擦地毯上的咖啡漬，蘇太太忙說沒事。崇善覺得很無趣，便搖搖擺擺出了院子，找兩個哥哥去了，貴卿在他身后跟著，寸步不敢離。
崇孝崇義兩個正摘那美人蕉的花兒，一朵一朵拿在手上，吸那花里面的甜汁液吃，崇善看見了也鬧著要，崇義給了他一朵吸過了的，他拿在嘴里吸，半天吸不出來蜜，便哭鬧起來，崇義則哈哈大笑。貴卿勸不住，便對崇義道：“這些窮人家孩子的玩法，你們跟哪兒學(xué)的？好不好我告訴老爺去！”崇義便給了他一朵，崇孝干脆把手里邊的花都給了他，崇善才呵呵笑了起來，兩個人繞著房子跑到后院去了。
崇善玩了一會兒花，玩膩了把它們通通丟在地上，鬧著要貴卿背他去找兩個哥哥。
房子后面是個小小的花園，綠草坪上一座架空白漆秋千，高高木架上掛著一排紅紅黃黃緊蹙的絲絨花，是藤制的吊鏈，崇孝崇義兩個正坐在搖籃里嬉鬧，誰也不肯下來推，見貴卿背著崇善來了，喊貴卿在后面幫他們推。
此時，水仙和綠萍正在廚下幫忙，一個人負(fù)責(zé)清洗艾草，一個人負(fù)責(zé)將洗好煮過的艾草剁成泥。蘇家兩個廚娘，一個年齡大些叫做陳媽媽的，負(fù)責(zé)炒腌菜臘肉餡，另一個同水仙綠萍一般年紀(jì)的小妮子名叫珍兒的，就坐在長桌前揉面，她對過還另坐了一個中年女人，戴著長長白白的大高帽，只管坐在那里抽煙。
過了一會兒，天青進(jìn)來，將那戴白帽子的女人叫了出去。
綠萍停下手中剁艾草的活，轉(zhuǎn)過身來問珍兒道：“珍兒，你說那個白無常是誰？”
水仙蹲在地上洗菜，這會子也關(guān)了水，抬起頭來說：“對呀，我也想知道?！?p> 珍兒笑說：“她是我們太太新近請來的一個專做西點的廚子?！?p> 綠萍道：“哦，我還以為她是你家太太請來的姑奶奶呢！”
幾個人都笑了起來，連陳媽媽也笑，并且說：“她自己原也是這么想的。”
珍兒道：“你們別小瞧了她，我們太太可看重她呢。一般人家來還吃不上她做的菜，要像你們李老爺太太這樣的大客來了，才請她來！她一個月難得做一趟活，拿的可是薪水！”
綠萍嘖嘖道：“你們家太太可真有錢。就是不知道你們家老爺是做什么的？”
珍兒向四下處望了望，低聲說：“我們先生是市里面有名的醫(yī)師，連市長看病也找他。”
水仙若有所悟：“哦，原來也是醫(yī)生。”
“那不一樣，我們先生是西醫(yī)！”
綠萍道：“曉得，你們李家上上下下，連一個漱盂也是洋貨！”
大家又笑將起來，珍兒撈起一捧面粉，往她身上臉上扔過去，一邊笑道：“賞你一把洋面粉！”
這時，天青端了兩碟糕點酥餅上來，李太太叫崇文去叫三個弟弟，崇文手里拿著一塊綠豆糕，站起身來，天青向隔斷后邊的落地門簾努了努嘴，示意他弟弟幾個在那面。
崇文向她拜謝過，往那門邊走。外面太陽光經(jīng)過那玻璃門，透過隔斷的鏤空灑將下來一地光暈，他覺得很美。
玻璃門是緊閉的，他朝外面看了看，見幾個弟弟玩得很開心，便不去驚動他們，目光越過花園的草地，高墻，徑直望了出去。陽光很好，他猜那高墻外面是誰家養(yǎng)了一只狗，有一輛小汽車從高墻下飛快地開過去了，揚起一片小小的綠葉，嘟嘟兩響之后是犬吠聲，母親的說笑聲，然而他在這所有的雜音當(dāng)中捕捉到一支悠揚的鋼琴曲。
他覺得熱血沸騰。
“文兒，立在那里做什么，把你幾個弟弟找回來呀?！崩钐缥暮埃窒蛱K太太說：“幾個小祖宗早飯沒怎么吃?！?p> 崇文答應(yīng)一聲，認(rèn)真地敲著玻璃門，渴望弟弟們能聽到他，這邊還豎著耳朵對那飄來的曲調(diào)仔細(xì)辨認(rèn)，他覺得應(yīng)該不遠(yuǎn)。天青走過去，幫他推開了門。
蘇太太看見他笑了起來，又看了看李太太的肚子，瞇著眼問道：“應(yīng)該快了吧？”
“還早呢，怎么著也得過了小暑，搞不好得等到天氣最熱那時候——這孩子沒撿著個好日子?！?p> “你呀！生在福中不知福哇！你是不知道旁人有多么羨慕你李太太，前天那孫老板的姨太太在我這打麻將的時候還說，南安府所有的太太當(dāng)中，就數(shù)那李家太太最是命好，嫁著個好丈夫，臉兒身段又極好，生了四個娃，比街上那些妹崽還嫩氣，別人家搶不走的好處都?xì)w了她，這老天爺也不想著布施我們一點兒。要我說，你們的命都比我好，老天要是肯賞我一個兒子，讓我少活個十幾年我也不在乎。”她又仰著臉笑了起來，臉上的五官可著勁往中間湊，皮膚上溝溝壑壑，當(dāng)真一下子老了十幾歲。她笑得很悲哀的樣子。
李老爺說：“這孩子生下來，還得勞煩您的伙計給打一對金鐲子，一頂金墜子?！?p> 蘇太太用戴著鉆石尾戒的小指把前額幾縷頭發(fā)勾到耳后，她強笑道：“這個不消你說！”又道：“孩子預(yù)備自己生還是到醫(yī)院去生？”
“不麻煩，我也不是頭一胎了，輕車熟路，不像那些小姐一樣金貴。還是用原來的接生婆吧，我信任她的。”
“唔，頂好頂好?！碧K太太笑著拿起一杯咖啡，加一點兒牛奶和白糖，銀匙兒舀勻了，抿嘴喝了一小口，又問：“月子間有沒有伺候？”李太太因道：“我請來的那個接生婆伺候月子也能耐，她是我家鄉(xiāng)人…….”說著，她不禁想起了多苦多難的妹妹和她肚子里沒著沒落的孩子，她慢慢地站起來，脧了身旁坐著的丈夫一眼，笑嘻嘻得向蘇太太遞一個眼色，兩人走到前邊院里葡萄架下來，蘇太太道：“妹妹，什么神秘事，消得藏這里來說。”李太太道：“我們老爺有個遠(yuǎn)親，原是樟樹一家茶館里賬房先生，頂有文化的一個人，后來娶老婆登地一連氣生下五六個孩兒，都是男孩，一家人喜是喜，就是日子過得太拮據(jù)?，F(xiàn)今他老婆肚里又有了一個，他老婆沒辦法找了人來求我，要把肚子里這個過繼給我。我說我自己肚里這個還沒下地呢。就是前幾天的事。”蘇太太心下一動，因道：“唔，你們李家真的是好命哩。怎么那蘇長治就沒這樣的好親戚?！滨局计擦似怖钐?，李太太道：“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外人只看表面好，不知內(nèi)里瘡啊。本來他要予我，我收過來，也不妨事，只是他的肚子比我早了幾個月，算命先生說，若是晚出世幾個月還好，現(xiàn)在這個狀況，恐怕會鎮(zhèn)著我肚子里這個，不大吉利呢！”
蘇太太聽她這么說，清楚她是成心要牽線把這孩子過繼給自己，如果這孩子生下來帶把，那是賺了，若不帶把，也不吃虧，便和李太太周旋了幾句，承接下來。?崇孝崇義聽見說有吃的，先跑了回來，搶著盤子里幾個糕點吃掉了，把剩下幾個完整的也搗鼓碎了，等到崇善跟在后頭跑進(jìn)來，見到盤子里的渣渣，覺得很泄氣，知道是兩個哥哥搗鬼，瞪著一雙圓眼睛要向媽媽告狀，發(fā)現(xiàn)媽媽和蘇太太不見了。他搖搖晃晃地走到外面去，貴卿跟著他，他氣呼呼地努了嘴說道：“壞丫頭，不要你跟著我！”
貴卿看見他趕上了正準(zhǔn)備往大門外走的大哥哥崇文，她對崇文說：“大少爺，看著點兒小少爺?！辈璺坷锝兴_了，她搶在天青前頭去遞茶水。
崇善牽著大哥哥的手，顯得很愜意。他抬起頭來一本正經(jīng)得說：“我覺得所有哥哥之中，是大哥最好?！背缥南蛩α艘幌拢牟辉谘?，他也笑起來，霍霍得缺了一顆門牙。走出蘇家大門，走到大道上，他又問：“我們?nèi)ツ膬?？?p> 崇文壓低了聲音同他說：“噓，我們?nèi)ヒ粋€好地方。”
他顯得很激動，仿佛是要去完成一項神秘的使命，他把胖乎乎的食指抵在嘴唇上，提溜轉(zhuǎn)著眼珠，說道：“噓——”，四處看了看，又自言自語道：“不叫二哥三哥知道。”
兩個人走過一幢和蘇家差不多式樣的洋房，通過大鐵門往里邊張望，一個人也沒看見，房子里很安靜，崇文搖搖頭，說：“不是這里?！?p> 崇善點頭，“哦，不是這里?！崩绺缤白?。
走了十幾碼，面前是一幢更加氣派的洋樓，獨棟4層，二層半空平白伸出一個大露臺，三兩個人正來來回回往那里運送吊籃和盆栽，樓前一株很大的桃樹，樹下架一座木梯，有人騎在梯上修剪枝葉，陰涼里停著一輛黑亮的小汽車，鐵門下躺著一條巨型大狼狗正打瞌睡。
崇文趴在鐵門前看了半晌，二樓露臺前探出一張中年男人的臉來，朝下看了看，又閃進(jìn)去了。
“唔，應(yīng)該就是這里?！?p> 崇善也跟著說：“唔，就是這里。”
那修剪枝葉的人從梯子上下來，看見兩個孩童在門外鬼鬼祟祟地張望，他走近前，上下打量一番，見兩個孩子穿得很講究，便隔著門欄客客氣氣地問道：“小朋友，你們來找誰？”
崇文撓撓頭，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能回答他的問題，踟躕了一會兒，想走，又邁不開步子。
崇善趾高氣揚地回答道：“這是個秘密?！?p> 崇文連連擺手，他說：“師傅你好，我是那一家的客人?！彼檬种噶酥赴俨介_外的蘇家大門，“我剛剛聽到有人在彈鋼琴，找到這里來了?！?p> 崇善立刻將食指抵上了嘴前，他說：“噓——”
鐵門內(nèi)的狼狗忽然跳了起來，汪汪汪地大叫，崇善吃了一嚇，也跳起來，撿起路上的小石子，從欄桿間扔進(jìn)去，往狗兒身上砸。崇文正想阻止他，卻聽見一個女孩的聲音，說“不要！”
他看見一個年紀(jì)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賽璐珞的洋娃娃一般，長睫毛大眼睛，粉白的皮膚，紅撲撲的臉蛋，穿著蜜合蕾絲大擺的連衣裙，腳上踏著黑色小皮鞋，低著頭對狗兒耐心地講話：“密斯劉，你應(yīng)當(dāng)分清好人壞人，不能見人就吠，好嗎？”
那巨大的狼狗立時變得溫順可愛，對她搖首擺尾起來。
她說：“密斯劉乖狗狗，密斯特蔡給你吃罐頭！”轉(zhuǎn)而又對站在一旁的剪枝人說道：“密斯幸，里面找你。”
崇文不知道怎的，看到這個女孩的打扮，突然想起曾經(jīng)美麗的音樂老師。他感到全身的血管都緊張起來，趕快拉著弟弟離開了。
沒走幾步，那溫柔寧靜的鋼琴曲聲又將他通身環(huán)繞，陽光透過槐樹葉間隙落在腳地上的光斑，他一個一個地踏上去，仿佛踏在冰面上，周圍是透明晶瑩的天地，透明晶瑩的山川大河，透明晶瑩的曲調(diào)，透明的一切。
崇善見哥哥停了下來，便掙脫了手，一個人玩起來。他把穿在腳上稍顯寬松的毛線鞋用力往前踢，鞋子飛出去，他再赤著腳走過去將鞋子撿起來穿上，又踢出去——一個人玩得咯咯笑。
這樣往復(fù)了三兩下，他已經(jīng)快跳到蘇家樓前，他彎腰撿鞋的時候，忽然地向前一栽，頭著地摔了個跟頭。這時李太太挽著蘇太太正好走出門首，看見崇善蹭在地上懵懵懂懂的，過了幾秒鐘才反應(yīng)過來，哇哇大哭。
李太太大叫：“我的祖宗誒——”她行動不便，蘇太太倒搶先一步奔上前將崇善拉攜起來，摟在懷里，仔細(xì)檢查了一番，并未傷著腦袋，只是左耳處有挫傷，灰塵泥土包裹的耳廓上滲出血來。
李太太朝門里喊貴卿，蘇太太則喊天青拿醫(yī)藥箱。
李老爺和崇文同時間跑了過來。
李太太心疼得落淚，一個勁兒地和崇善說話：“善兒，我是媽媽，痛不痛？哪里痛？”擔(dān)心他摔壞腦子。
崇善不說話，只撲在蘇太太懷里大哭。
貴卿慌跑了出來，立在一旁害怕地發(fā)抖，她說：“我以為大少爺看著的，不想這才一會兒工夫……”
不一會兒，丫頭們聞聲都跑了出來，水仙和霜兒各自站在貴卿身邊，拉住她的手，擔(dān)心太太給她難堪。而綠萍則站在貴卿身后，暗自幸災(zāi)樂禍，太太向來只挑自個的毛病，這下終于可以看看別人的熱鬧了。
崇文很自責(zé)，他沉默地低著頭。
李太太并沒有責(zé)怪誰，只是對貴卿說：“下次不要給他穿這種不合腳的鞋，還有，照著他的腳多勾幾雙鞋墊，厚點兒的?！?p> 少頃，天青拿著醫(yī)藥箱跑了出來，蘇太太給崇善清理好傷口，上了消毒藥水，所幸只是皮外傷。
因為黎叔趕來稟報，說杜二叔要求見老爺，李老爺沒趕上午飯就家去了，崇文和崇孝崇義也跟著回家，李老爺安排下杜若在萬太爺生藥鋪里做事。而崇善粘母親，一直同母親和幾個丫頭在蘇太太家呆到日落，又推脫不過吃了晚飯才回。
過了幾天，恰逢崇善四歲生日，因他是服孝期間生的，按迷信辦生日不好大張旗鼓，只請了相好的蘇太太來家吃飯，前一天李太太使霜兒拿了帖子去，千叮嚀萬囑咐不要收蘇太太什么禮，然而還是接了一雙金絲虎頭鞋，一個精致小巧純金長命鎖回來，說是不收下不準(zhǔn)她回家，要留她做丫鬟。李太太覺得受不起這么貴重的禮，又沒什么好回禮的，便第二天崇善生日酒桌上趁興兒，叫崇善認(rèn)了蘇太太做干娘，把蘇太太歡喜的要不得。
那日李家除了小聚，還打點了一些瓜子小菜，飯前另擺了一桌在花園里犒賞丫鬟們的。少爺們都上了學(xué)，崇善由奶娘帶著到圩場上買玩意兒去了，茶房里也不用忙飯，趕著到城南酒樓里點好菜，留下地址叫伙計們送過來就好。霜兒、水仙、綠萍、貴卿幾個年輕丫鬟好不容易閑下來，翹著二郎腿齊刷刷一排坐在那芍藥欄下說話，先說那蘇太太家的白無常，幾個人笑了一回，再說到蘇太太家那個天青丫頭，大家伙笑猜她的歲數(shù)，霜兒道：“看她粉面白皮的，開始我還以為她是蘇家的小姐，再者她的穿著打扮，也不是丫鬟的打扮，蘇太太真大度。”水仙也附和道：“就是就是，我們站她旁邊，別人看起來，倒像她是主子。我看她呀，應(yīng)該只有十六七的樣子?！本G萍道：“喲喲喲，霜兒是收了人家太太好處，水仙你合什么拍子，在這里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恭維別人家的丫鬟。她涂脂抹粉的，臉上當(dāng)然紅紅白白。你我要是打扮起來，還能叫她比下去？”水仙笑道：“說起打扮，姐姐你是老主顧?！贝蠹叶夹ζ饋?。綠萍道：“你們是沒瞧見，我們老爺坐在那，她總湊上去端茶遞水的，眼神還飄來飄去，惹得我們老爺總看她。她心思可厲害呢，我看啊，她就是屬狐貍精的！”霜兒道：“有這種事？我看她挺和善的。”綠萍笑道：“人家就是屬狐貍精的，還能露出尾巴給你瞧？”貴卿插話道：“就是狐貍精，也得有一股騷氣。我怎么沒聞見？”綠萍斜睨著瞧她一眼道：“你成天跟著崇善少爺，除了聞見奶氣，還聞得見騷氣？”大家都被她這句話逗樂了，笑的前仰后合，貴卿又好氣又好笑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過了一會兒，花園門口有人挑著擔(dān)子叫賣枇杷，霜兒看見，掏了一塊錢，跑過去攔住那賣枇杷的，買了一大簍子，用帕子遮了端進(jìn)來。又揀了兩把抓在手上，走到紫云齋去送給黎叔吃。綠萍看見那上頭蓋著的繡了喜鵲和紅蓮的真絲手帕，不覺生氣起來，便陰陽怪氣地說道：“瞧瞧人家霜兒，到底是太太身邊的人，多會做人呀！難怪李家什么好差事都予她?！彼傻溃骸熬G萍姐，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綠萍道：“你呀，就是單純得可憐。你瞧她，買了一簍子爛枇杷，也要撿一把去巴結(jié)那姓黎的管家，我說怎么她后來的，年紀(jì)還小，又沒多雙眼睛多條腿，怎么就做了太太的人，太太怎么就寵她，每回蘇家跑腿都是她。蘇太太是什么人，還能少了她什么跑腿費？你們別看她素日好像大方些，人家根本不差這點。瞧這絲帕子，生怕誰不知道她有似得，巴巴得撂在這。一簍子爛枇杷，有什么好遮好擋的！”水仙、貴卿和綠萍是五年前一齊進(jìn)的李家，那時候綠萍最大，是虛歲14，水仙貴卿都是13歲不滿，李家安排他們?nèi)疹櫲齻€少爺，半年后霜兒才來，來時剛滿13。太太原有的兩個丫鬟到了年紀(jì)，家里有人在鄉(xiāng)下陸續(xù)給他們找了婆家，霜兒便替了他們的位置。霜兒為人好，能吃苦，不論是主家還是丫鬟廚娘都愛和她打交道，水仙和貴卿和她年紀(jì)相仿，特別和她談得來，聽見綠萍說她的壞話，互相撇撇嘴對視了一眼，知道綠萍這個人是直腸子，尤其嘴上抹了辣子，人倒也不壞，就不置可否，揭開帕子去抓那簍子里的枇杷吃。
綠萍見水仙將那帕子收了在自個口袋里，便向她要了帕子來看。仔細(xì)研究了半晌，她說：“就是一條真絲帕子，也沒什么稀奇的——這喜鵲倒繡得蠻好。我在杭州時，家家戶戶穿的用的都是綢緞，不像這窮鄉(xiāng)僻壤的，太太小姐們的衣裳面料也不很好。”貴卿笑說：“綠萍姐，你總說你家原在杭州，我們只當(dāng)你是說笑呢！”綠萍瞪她一眼，道：“怎么不信！我本來是杭州人，雖不是上等人家，日子過得吃穿不愁，家里也使喚著老媽子呢！”貴卿笑道：“那就說不過去了。你既使喚著人家，何苦又要到這窮鄉(xiāng)僻壤來叫人使喚呢？”綠萍聽了這話，氣得一躍而起，嚷道：“我到這來做人家丫鬟，大家還不是一樣，又沒有誰高誰一等，在這里陰陽怪氣做什么！我說我原是杭州人，就是杭州人，騙你做什么。你們信不信是你們的事，我就是遇上什么事不得已到這來叫人使喚，平白都告訴你么？你是什么人，憑什么要我揭了傷疤來供你耍樂！”一席話說得水仙和貴卿都愣愣地，面面相覷，不知道怎么就惱了她。綠萍一轉(zhuǎn)身淌下淚來，雙手擋臉跑走了。
霜兒回來的路上正撞見綠萍，叫她不應(yīng)，見她捂著臉，往玉池那面跑走了，霜兒回來便問水仙，她是怎么了。水仙道：“是她在背后嚼你的舌根子，貴卿看不過，打趣了她兩句，她就生氣了。”霜兒道：“她那個性子你們也知道，多擔(dān)待些吧?！辟F卿一邊剝枇杷一邊道：“我們平日里擔(dān)待她也夠了，只是受不了她的小姐脾氣，任誰都要巴結(jié)她似得?！闭f著把那剝好的枇杷給了霜兒，霜兒見簍子上那方帕子不在了，左右地里尋不見，水仙一拍腦袋說道：“哎呀呀，那小姐發(fā)脾氣順道把你那帕子順走了，過會兒我們找她去?！彼獌旱溃骸八矚g就讓她收著吧，不過兩尺布頭，沒甚么要緊的。過會兒我們?nèi)駝袼攀??！辟F卿道：“要勸你去勸吧，我是沒空閑?！闭f著，奶娘牽著崇善打角門走了進(jìn)來，貴卿看見，便站起身朝霜兒吐了吐舌頭，笑瞇瞇地說道：“你看吧，我真是不得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