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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笙

第十二章 彩云輕散

香笙 頁北斗 3951 2019-10-11 09:00:00

  香笙確是到了嫁人的年紀(jì)。像她這樣標(biāo)致的姑娘,滿了18歲還沒有出嫁,是很稀奇的一件事。她父親不管她,奶奶可是著急得很。陸大娘早兩年已經(jīng)急眉豎眼張羅著給她相人家,媒婆也來過一趟又一趟,有個姓胡的人家已經(jīng)上過門,連彩禮也清算好了的,陸大娘使人到李家找她,她一個當(dāng)事人卻千千萬萬個不愿意,急得直抹淚。一開始只以為她到了李老爺門下,跟著她姑媽享了兩天清福,眼界高了,這也說得過去。再者,她奶奶也指望她姑媽給她招一門好親,畢竟在城里,闊氣的人家多,適齡的男孩子也多。

  可兩年來,愣是風(fēng)平浪靜,這方面連個響動也沒有。

  李太太也不是不急,她本身喜歡香笙這個孩子,打定主意要尋一個好男人給她。李太太平常交往幾個闊太太,她殷勤得打問過,也考慮過幾個小伙子,唯一入了她眼的就是一個叫胡宗平的人。這個小伙子她見過——曾由蘇太太表哥引著,就在蘇太太家喝過茶。小伙子人勤快,濃眉大眼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機靈勁。嘴兒又甜,趕著李太太一口一個“姐兒”叫。他本身家里沒有什么背景,很小就出來做事,場面上也混了十幾年了,因此看起來要比實際上年齡成熟那么一些。后來他一直跟著蘇太太那個鎢砂老板的哥哥倒賣鎢礦,完全憑借自己的本事,老板也器重他,讓他年紀(jì)輕輕做了民窿工頭,后來自己圈了礦地當(dāng)老板,錢多得花不完。小伙子看上去萬般好,只是個子矮了些,油嘴滑舌一臉輕浮相,與那種戴著金絲邊眼鏡的斯文男人不是同一類。他同香笙年紀(jì)正相當(dāng),一個二十有五,一個十八。李太太覺得很好,因此慫恿了他到香笙娘家提親。誰曾想那個時候,香笙正婉拒了杜二叔,又剛剛收到鐘建平寄來的表露愛意的信,眼睛哪里會入得了別的什么人。娘家來人同她說,李太太旁敲側(cè)擊得也勸過她好多回,她只是一個勁地哭,哭腫了眼睛,并且以絕食來抵抗。沒辦法,看她的樣子,李太太也心疼。漸漸得,李太太感覺到,她心里一定已有了人。琢磨來琢磨去,最大的可能就是鐘建平。可是鐘建平遠(yuǎn)在上海,又從了軍,他家里又是上海的體面人家,這兩個人怎么也不可能走在一起。李太太思前想后,也是出于好心,有意把鐘建平寄來的信件通通藏了起來,指望香笙在這件事上會死心。。

  起初,胡宗平帶著浩浩蕩蕩一板車紅皮木箱的彩禮來提親,著實讓陸大娘在村子里神氣了一把。只是不多時,城里就來人回了話,說香笙無論如何不愿意。陸大娘氣得不行,指派她爺爺?shù)匠抢锇阉交貋?,又被李太太攔住了。沒法子,只得灰溜溜得又把那幾箱彩禮給人退了回去。后來,不到半年,胡宗平就風(fēng)光得迎娶了他們村里李老漢家的女兒,叫做翠萍的。說來也巧,香笙同那李翠萍又是從小玩在一處的,翠萍呢論相貌論品格哪樣都不如香笙?,F(xiàn)如今又聽說她馬上要生產(chǎn)了,胡先生差不多把西華山醫(yī)院給包了下來,好幾個護(hù)士專門伺候她一個人,而他們一家老小都跟到礦里享福,不惜荒廢掉自家田地。陸大娘悔青了腸子,又羞又氣,在村里好久都抬不起頭來。然后,聽說她這個孫女戀上遠(yuǎn)在上海一位少爺,白白挨到了這個年紀(jì),陸大娘再也坐不住了。

  第二天,香笙出門去了趟譚老漢家,替李太太傳了話,到了下午,卻只見陸大娘一個人回來,問她李太太去了哪里,她只說回城去了,綠萍丫頭了,也說跟著回去了,還替李太太傳話讓她先不忙回去。香笙想著綠萍大概已經(jīng)脫離困境,在心里替她歡喜。她在院子里那口水井旁洗衣服,陸大娘搭訕著給她舀水,一邊沒頭沒腦得向她提起一位姓羅的男人。

  “隔壁村那羅大戶,你曉得吧?”

  香笙道:“嗯,聽人家說他對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很好的?!?p>  “就是的!你曉得他那個侄子嗎,他考學(xué)的時候,羅大戶請全村人吃豬肉的那個?!?p>  香笙笑道:“記得了。那時候我同小姑跑到他們村去,蹭了一嘴的肥豬油回來?!?p>  “哈,你記得就好…他是頂有出息一個年輕人!長得也是斯文得很呢!”說著,一雙手在衣擺上揩了揩,不知道從哪里變出來一個紙包,里面一張兩寸的照片,拿到香笙眼前去給她看。

  香笙看了看,問道:“你怎樣會有人家的照片?”

  陸大娘眼神一挑,笑道:“自然是人家給我,我才會有的。你說說看,這個人怎么樣?”

  香笙哭笑不得:“我又不認(rèn)得他,怎樣知道這個人怎么樣?”

  “剛剛你還說記得他呢!”陸大娘拉下臉道:“你不要在這里和我打太極。自己也老大不小的姑娘了,不想著自己那終身的大事,還想登仙呀!你不怕人家笑話,我還要這張老臉呢!”

  香笙道:“怎么說著說著,又說生氣了呢?”

  陸大娘道:“你不要以為自己做的事情人家不知道。自己是幾斤幾兩的人,就拿幾斤幾兩的碗。眼界高得都高到上海去了!在你姑媽那里學(xué)了一點新文化,走路都不著地。人家許了你什么,你這樣巴巴得等他!”

  香笙這一驚非小,又是萬分的委屈,急忙辯解不來,只好說:“從哪里聽來這些不相干的……”眼看就要泣出聲來,陸大娘才松口,苦口婆心道:“你也該清醒清醒,別做那青天大夢了。我看羅大戶這個侄兒就很好。你要是嫁了他,你后半輩子就有倚靠了。我和你爺也不求沾你的光,就是你不成器的爹能撈著你一星半點好處,我就謝天謝地?!?p>  陸大娘說著就紅了眼睛:“你也是苦命,攤上那么個爹。真保不齊他哪天發(fā)了瘋又把你賣給人家,上回已經(jīng)連累你姑媽了,下回要再有這事,我沒錢沒勢的,又得求你姑媽。奶奶就想你嫁個好人家有個靠山,到時候我才有臉去見閻王爺?!?p>  香笙揩了揩眼睛,“我知道了?!?p>  她娘道:“我托人打聽了,羅家傳到他這輩,就這么一個獨子,又是個大學(xué)生,眼界高,村里多少姑娘,他一個也看不上,拖到現(xiàn)在還沒成家。他現(xiàn)在在政府里面做事,捧金飯碗的。我想那些姑娘他看不上,總看得上你的。他娘前些年過世了,你嫁過去不用服侍婆婆,一切全憑你做主。這樣的人家,打著燈籠也難找!“看見她神情緩和了些,又道:”聽你李嬸說城里開了家照相的,明天我們?nèi)タ纯??!?p>  香笙想起同鐘建平在古驛道遇見的那位照相人,恐怕自己去被人家識出來,然而陸大娘是非要她一張照片給人的,只好說:“在姑媽那里我倒是同崇文照過一張相?!?p>  “那就更好了。帶在身上沒有?拿過來給我?!?p>  香笙凈了手,走到里屋,從裝衣裳的包裹里拿出那張同鐘建平的合影,用剪子把自己那一半剪了下來,另外一半小心得藏回衣裳中間。她拿出來,交給陸大娘,扯了個謊道:“崇文那一半我看還是不要叫人家看見的好。省的費解釋?!?p>  陸大娘拿了相片在手里端詳,歡喜道:“那也好。你看你,怎么知道要照相,也不打扮打扮,穿成這個樣子——幸好一張臉倒可人。”一邊取了草紙來,一層一層得把那相片裹住了。

  香笙道:“你裹它做什么,裹壞了可不好?!?p>  陸大娘樂道:“你不知道么?片子見不得光的?!?p>  香笙搶了回來,把外頭草紙脫了去,一張照片塞給她道:“沒有那回事!你就這樣拿去給人家,包得里三層外三層像什么話呢?我又沒有死?!?p>  陸大娘趕忙攆著她朝地下呸了幾下。

  香笙道:“只是我有個條件。”

  陸大娘樂道:“都應(yīng)你?!?p>  “我要先見一見他,再決定嫁不嫁?!?p>  陸大娘連連擺手:“沒有這個道理。。。這樣子見面不吉利的?!?p>  “那我不答應(yīng)?!?p>  陸大娘才松了口,道:“那你只躲在屋子里偷偷看一眼,不可以露面?!?p>  她只是笑,不置可否。

  其實結(jié)局是一定的,她想。小時候奶奶要給她裹腳,她提條件,說先試一試,看疼不疼。不疼才裹。陸大娘滿口應(yīng)下??赡谴嗡鄣靡€了自己的手腕。

  但她一定要見一面,仿佛見一面就能說得過去,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鐘建平說‘我永遠(yuǎn)記得麥小姐’那樣的話。

  她晚飯也吃不下,悵悵地想起那爿竹林,還有竹林前埋的木匣子。她掰著指頭算同他見最后那一面的日子,算過來算過去總沒個準(zhǔn)數(shù),好像就差那么幾天。夜里睡不著,她悄悄爬起來,也不點燈,在那一片黑里憋著嗓子唱那一段黃梅戲,反反復(fù)復(fù)地唱,就那么三句,總也唱不完。最后唱得眼睛辣辣的,流了一夜的淚。

  時光容易,轉(zhuǎn)眼進(jìn)入秋分。

  因為這一天城里逢圩,她爺爺天不亮就出門趕圩去了,只留下香笙同陸大娘兩個女人家。本來不久前陸大娘拖媒人給羅家捎話,讓他抽空領(lǐng)著人來一趟——女方家一般是不會提這樣要求的,因此陸大娘破例給媒婆包了個紅封,讓她無論如何把話說得委婉矜持一些。

  倒沒想到人家來得這樣快。

  那天本來有些涼,陰沉沉的天,斷斷續(xù)續(xù)落了點小雨。香笙回家以后就換下了李太太給的那些好衣裳,重新穿起原來那些粗布舊衣裳。先幾年,她還懵懵懂懂得不會打扮,碰見鐘建平的時候,穿的就是這些寒磣的舊衣裳,他走了,倒悔悟起來。這是怎樣一種叫人難堪的后知后覺。

  幾年間,她長了身子,此時身上這件紅夾襖,還是小時候有一回她爹在賭場贏了點錢回來給她扯的花布做的,固然不再合身,她索性敞著穿,只在腰間象征性得圍起一塊不知從哪兒翻出來的舊褡褳。她一早起床先喂了豬,往雞舍里添了把清糠,在院子里劈柴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望見田壟間走過來兩個人。她扔下柴刀,朝灶間喊陸大娘,似乎是聽見她的喊話,那兩個人站住了。

  香笙跑進(jìn)屋里。

  她悵然地坐到了窗子跟前,桌上擺了一支金屬色的鋼筆,鋼筆下面壓了一摞草紙,面上那一張零零碎碎寫了些小字,倒蠻雋秀,只是來來回回就是一個字“麥”。她不敢寫她心里想的那幾個字,因此只把這個本身和誰也不相干的麥字寫上去,純粹當(dāng)作一種念想。她看到窗子外面濕漉漉的地面,一個身子輕飄飄的,好像坐到了那落著雨的半空中,四肢拼命想要抓住什么,然而不能自持?;秀遍g想起當(dāng)年同他一道上梅嶺,好像也是這樣濕漉漉的天氣。她戴著禮帽,披了狐皮大坎肩,打扮得不倫不類。她又開始掰著指頭算,那一天究竟是哪一天。

  她在窗前坐了半晌,把她這十幾年的生活都想了一遍。她問自己是否會留下遺憾,自問自答的話也是可笑,上天安排他們見面,本身就是遺憾。他不過來了一封信,說“他會永遠(yuǎn)記得麥小姐”,誰有幸做這位麥小姐,她就是個鄉(xiāng)下姑娘,根本不是什么小姐呀。他此刻又在哪里,為什么不再來信,他終于忘記她了嗎。她心亂如麻,仿佛有千萬雙手把那個遺憾死死纏在中間不肯放開。如果他再來一封信,或許她能得到拯救呢。她明白這是妄想。

  良久,香笙回過神來,聽到外面有人窸窸窣窣地講話,陸大娘如同一個鬼影子一樣里里外外飄來飄去。

  她把舊褡褳取下了,重新穿好夾襖。

頁北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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