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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笙

第十六章 鏡花水月

香笙 頁北斗 7609 2019-10-15 09:00:00

  話說綠萍從西華山下來,直到太陽西沉才回到鋪子里,左右尋杜若不在,提了伙計來問,只是支支吾吾說不痛快,心下已有了分寸。她晚飯也懶吃,端了張椅子來坐到門首嗑瓜子。遙遙地看見杜若的影子從街角閃了出來,趕忙端了椅子進去,把木門闔上,插了門閂。

  杜若走到門口,把那深紅的木門拍得啪啪響,無人來應(yīng),正要破口大罵,只見樓上窗戶開了,綠萍把一顆頭伸了出來,往下邊啐了一口。

  杜若連忙閃開,一邊罵道:“賊婆娘,你倒要干什么!”

  綠萍笑道:“我只當(dāng)你在外邊逍遙自在,過得像神仙一般,可可得回來這里做什么!享你的福去哇。”

  杜若氣得一跳一丈高:“臭婊子,你又發(fā)什么神經(jīng)!你開不開門,不開門等著老子收拾你!”

  綠萍沖著他翻翻白眼,一手的瓜子殼撒下去道:“你罵,老娘由著你罵!罵得越響越好,罵得越痛快越好!讓街坊鄰居都來瞧瞧你姓杜的這副鬼樣子!”砰一聲,又關(guān)上了窗子。

  杜若左右看看,果然過路人都停下來看著他指指點點,他也不好再罵了。他身上一個錢也沒有,哪兒都去不了。只得蜷在門首,從門縫看進去,里面點著燈,桌面上擺了幾樣小菜。夜風(fēng)涼涼得撲過來,他打了個寒戰(zhàn),懷抱著手臂蹲坐下去。

  杜若這個人倒也不壞,只不過偏好喝酒,喝醉了就沒有一副人樣。綠萍最看不得他這副酒鬼嘴臉,因此想了一籮筐的手段治理他。

  杜若蹲在鋪子門首,瞥見附近看熱鬧的幾個人,幾乎走到自己跟前來,胸中竄起一股無名火,使勁得拿眼去瞪人家。這一陣因為李老爺要賣掉成衣鋪的事情,他和綠萍兩個人為這筆錢是費盡了心思。今天一早,他本來是要去找?guī)讉€朋友籌錢的,無奈平日里同他喝酒吃肉逛窯子的幾個兄弟,居然一致的對他閉門不見起來。他心里煩惱,中午回來以后見綠萍不在,便偷拿了抽屜里幾個碎錢到南城的酒館里喝起了小酒。這么一喝,竟然控制不住,喝過了量,趴在人家酒館的桌上睡了個長長的午覺。臨走時,又喝了兩碗,自己不覺得喝醉了,心里面的煩惱,倒也沒有減少一分。他此刻被她攔在門外頭吹冷風(fēng),這樣落魄地坐著,不由得十二分后悔起來。連帶想到去年,有一回,她跑到鋪子里來,大大地同他鬧了一場,往他身上澆了盆冷水。那個時候,他是絕對不會想到要娶她的——這樣一個潑辣厲害的女人,盡管一張臉生得妖媚,但能因此于他帶來什么好處么?——她肚子里的孩子倒還使他有一點點動心。他想著,將來孩子生出來,若是個男孩,他就想個法子,把兒子哄過來。然而無論如何不會要想討她做老婆。誰想到次日早上,李老爺使了賬房來,他坐在鋪子里同先生算那幾個錢,忽然來了個衣衫襤褸的婆子討水喝。他心地倒也不壞,叫伙計帶那婆子到后院去。

  這個月下來,賬面上又是虧損,他心煩意亂,見那婆子拿個瓢兒在水缸里舀了一回,舉在嘴邊,灌下肚去。杜若看這婆子笑得古怪得很,不覺湊上前去看了兩眼,見她兩頰吃得紅紅。婆子道:“老板,謝你好心?!倍湃糁宦勔娝炖飮姵鰜頋鉂獾木茪狻F抛佑值溃骸袄习?,我吃你兩瓢,自要回你兩瓢,你拿個盆來。”那伙計在一邊也是聽得一愣一愣,聽見杜若叫他快去,才回過神來,不一會兒拿了昨天綠萍潑過的面盆,遞給那婆子。婆子從缸里舀了兩瓢,分別都拿到鼻子下面嗅了一嗅,倒在盆里,有小半盆,端到杜若面前。杜若接過來聞,竟然一陣酒香,不覺目眩神迷。杜若是頂好酒的一個人,如今見到這個婆子居然把缸里的清水生生得變做美酒,只把她當(dāng)做是天上吊下來的一個神仙,一口一個仙姑地叫上了。把那婆子請到樓上,奉上好茶招待,央及她再多舀幾瓢,那婆子卻道:“我只吃了你兩瓢,因此回報給你。再多了我這肚子也裝不下?!倍湃舻溃骸澳悄憔驮谖疫@里,每天我管你吃管你喝,如何?”婆子搖搖頭道:“你要我只呆在你這里,我是呆不下去的。我吃了你的茶,就再附贈一卦,當(dāng)做報答吧!”杜若道:“那樣也好?!庇谑悄昧思埞P,寫了自己的生辰八字給那婆子瞧。婆子看過,道:“你一生平順,只是命里缺金,因此財不能親近你?!倍湃艏钡溃骸澳窃趺崔k才好呢?”見這位神仙只是端坐著閉眼沉思,再不說下去了,杜若便下樓從抽屜里拿了幾塊錢,一狠心都獻給了這位仙姑。婆子收了錢道:“看你心誠,我也就不瞞你說!你需得找到一位貴人,這位貴人命里多金,她能填補你這空缺?!倍湃舻溃骸斑@位貴人在哪里?”婆子笑道:“天機不可泄露?!倍湃艏钡米ザ鷵先?,瞥見仙姑盯住他的手不放,便咬咬牙,把手上的一個玉扳指脫下,給了她。婆子這才悄聲道:“你的這位貴人,現(xiàn)下就在這南安府。她右眉間應(yīng)有一粒富貴痣。而且,你需與她結(jié)合,使他為你生子。孩子落地之日,便是你時來運轉(zhuǎn)之時?!?p>  杜若想來想去,想到綠萍。依稀記得她眉間是有顆痣,然而是左眉或是右眉,卻不能確認(rèn)。她是一個丫鬟,怎么可能“命里多金”,還是自己的貴人呢?

  婆子似乎看出他的疑慮,笑道:“老板,我告訴你這些,已然泄露了天機,恐怕是要折壽的。你若不信,權(quán)當(dāng)我什么也沒有說。就此別過?!闭f著,拱了一拱手,徑自下樓而去。

  他思前想后,到底還是信了那婆子的話。沒兩天,就把綠萍請到了那成衣鋪的樓上。滿心以為自己終于要擺脫這樣窮困的境地,只是一連幾個月,生意依舊沒有起色,因為多了兩張嘴巴吃飯,他連買酒的錢也剩不下了。最意外的是,起先綠萍對他是百依百順,像伺候少爺一樣地伺候他??蓻]多久便換了一個人似的,同他分了床睡,把他身上的錢統(tǒng)統(tǒng)收繳起來,一分一厘也不放過,每月只給他一塊錢零花。她解雇了鋪子里兩個伙計中的一個,只留下張回,又叫人寫了招傭人的啟示在街巷里面張貼,要招一個老媽子來伺候她,除此以外,還限制他吃酒。他只要偏了她的意,她就要鬧。他一而再再而三得忍讓,總拿“等孩子出生便時來運轉(zhuǎn)”那樣的話來安慰自己。漸漸的,他竟成了她的傀儡似的。直至現(xiàn)在,她一發(fā)不可收拾,簡直猖狂到了極致了。

  他后來想通了,那婆子分明就是個變戲法的江湖騙子,也怪他自己頭腦一熱信了那婆子的話,請來這么一個母老虎。那真是一個大大的失足。

  然而他心里還是揣著半分期盼。

  掌燈時分,天上下起小雨來。杜若穿著半舊的玄色對襟棉袍,身上濕了一大片,蹲也不是立也不是,夜風(fēng)吹來,越發(fā)得涼了。他倚在門上打了個擺子,不料門卻忽然得打開了,他向后一仰跌了下去。

  綠萍扶住他,叫伙計把廚下熱著的飯菜端了出來,道:“快吃飯吧。”

  杜若在外頭叫涼風(fēng)吹了半晌,早已經(jīng)醒了酒。這會子見綠萍破天荒得沒有同他鬧,反而樓上取了干凈的衣裳來交予他換上,又打了熱水給他泡腳,方才的不快就拋到九霄外面,反倒心里頭一酸,感動得快要落淚了。

  綠萍一面伺候他洗腳,一面淡淡得說道:“看你這個樣子,是什么也沒有籌到了?!?p>  杜若道:“我就覺得借錢這個法子實在是不合實際的。我那幾個朋友,下輩子也沒有那么些錢可以借。而且假使我們有了這錢,開個什么鋪子不好,還消得做他這筆虧錢的生意?”

  綠萍道:“這你又是不懂了。我看這筆生意很值得一做。這段時間我四處調(diào)查過,這大余城里,算上我們這家,來來去去統(tǒng)共就三家裁縫店、一間綢緞莊。那一間綢緞莊,管了南安府并周邊數(shù)不清的村子,那么大一塊地方的人要買料子,除了他家,更沒有其他去處,不怪人家發(fā)財狠。剩下的那兩家衣鋪都在城南,生意固然不差,但賣的都是不入流過了氣的衣裳,賺的也都是窮人的錢。我們這里那一些闊太太闊小姐,寧可自己家里私自養(yǎng)著一兩個裁縫,或者路遠迢迢得托人到杭州上海那樣的地方去買時髦衣裳,除非不得已,才到他們那里做衣裳。我就想著,把這個鋪子買下來,然后我親自到浙江去,請回來幾個會做洋裝旗袍的裁縫,放在我們店子里,再進一些織料放在鋪子里賣。到時候,不怕那些闊太太們不來。這樣,我們賺的是闊人的錢,那才會發(fā)財!”

  杜若聽得一愣一愣,道:“這倒是個法子,你怎樣不早點告訴我?倘若不買這個鋪子,我們也能請了裁縫來做時興的衣裳,一樣能賺錢。別忘了,我杜若還占著他一成的股份呢!”

  綠萍笑道:“你就是不開竅。我若是早早告訴了你,讓你賺了這一成的分紅,李老爺拿走了九成,又發(fā)現(xiàn)了這條財路,還能轉(zhuǎn)讓給你么?我們何必累死累活替別人掙錢?難道你就滿足那一分紅利,不管它是姓杜還是姓李么?反正我要就要全部的十分利,半分也不給人?!?p>  杜若道:“你這樣想法是好的,可萬一按照你的辦法,還是發(fā)不了財,那我們這些投資豈不是打了水漂?!毕泱系溃骸氨緛砦覀兙褪且粺o所有的人,假設(shè)沒辦法成功,到最壞的結(jié)果也還是一無所有,并沒有損失什么。這發(fā)財?shù)臋C會,等于白白送給我們,難道你會不要?”杜若聽見她說得很有道理,向她狠狠地豎了個大拇指。不覺歡從額角眉間出,喜向腮邊笑臉生,仿佛已然眼見著花花的銀錢流入口袋,喜道:“果然我沒有看錯你?!?p>  綠萍也有些得意道:“那是一定的。只是這些話,你不要叫李老爺知道。我看他很有意愿要轉(zhuǎn)讓給我們,這鋪子地段好,加上后院同樓上,空間又很大。我想憑你們的關(guān)系,錢湊個大概就行,短他個零頭,他也不會計較。樓上幾間房,我們就先賃下來,等以后賺了錢,再一并買下,這樣就省了一份買房子的錢。眼下就是這買店的錢,要快快籌起來。這是塊肥肉,錯過了,怕是再也不會有了?!?p>  杜若想了想,道;“那么多錢,實在是不好借。我這里沒有什么資源。你那邊,有沒有什么富親戚闊朋友?”

  綠萍道:“笑話?我若是有富親戚,還用得著上李家做丫鬟么?我身邊勉強稱得上朋友的,恐怕就是天青霜兒那幾個——一樣的丫鬟。就是一百個這樣的朋友,搜腸刮肚也沒有那些錢的。就是朋友而外,我今天還腆著臉找了一個原同我不相干的胡太太,是在蘇太太家見過一面的。她剛生產(chǎn)完,還在西華山醫(yī)院坐月子。我去看她,一分錢也沒撈著,還損失了一份紅包?!?p>  杜若道:“這么大一筆款子,真是叫人費神。闊親戚沒有,富朋友也沒有,決明說寬限幾天,這已經(jīng)是第幾個幾天了?我看再兩天他準(zhǔn)要滿城貼賣鋪子的通告了。”

  綠萍因為說到看望西華山那個胡太太,連帶得就想起回來的路上碰到香笙的事情。聽說她嫁了個好人家,看樣子而且是非常好。倒不清楚她丈夫是做什么的,但在西華山上做事,又住著那么闊氣一套房子,或許比胡老板還會更有錢呢,那也是未可知的。以香笙的脾性,若自己開口向她借兩個錢,十之八九是可以成功的。

  從前因為杜若追求過香笙,這檔子事情她雖然知道,然而從沒有在杜若面前提起過。現(xiàn)在她有了這個主意,也私藏了,沒有對她丈夫說。

  第二天,她因為先同蘇太太講好的,請了周記照相館的周老板親自到府上拍照片。她本來預(yù)備下午就上西華山去找香笙借錢,不料在蘇太太家里碰見周老板,聽說她要上西華山,便邀請她坐自己新買的自行車,晚上同去。她想一想省的自己走那么些路,便欣然應(yīng)允。中午應(yīng)蘇太太的邀請,在蘇宅里吃了便飯,同周老板說好讓他傍晚到鋪子門口來接。從日頭西沉開始,守到一條街的鋪子都打烊了,始終不見自行車的影子。她氣又氣不得,人家的車子,當(dāng)然有接與不接她的自由。只怪自己太貪圖小便宜,要是中午啟程,估計這會子已經(jīng)捧著鈔票回來了。

  她是覺也睡不了,自認(rèn)為一分一秒也耽擱不下,索性半夜里復(fù)又上了西華山。

  天光微露,綠萍上得山來。這時她先就在礦場旁邊的辦公房外面坐著休息,那時已有民工扛著?頭陸陸續(xù)續(xù)走過來,那些赤著胳膊的男人紛紛拿眼看她,或者停下來朝她指點笑鬧。她故意高高地挺著肚子,把頭后仰著,眼睛直望到天上。民工們的議論,有一兩句傳到她耳朵里,說她被哪一位礦老板搞大了肚子,現(xiàn)下打算來鬧事的。她聽了亦不惱,反倒有點歡喜。要知道,不是每個女人都有做情婦的資本,除非她總有外形上的一兩項特長。她越發(fā)地豎起耳朵聽人家的嘲諷聲音,心里十分享受這些無意的“恭維”。

  等到天亮得差不多了,她站起來,往昨天的那個屋子方向走去。

  幸而她還記得路,轉(zhuǎn)過一排房子,下三級臺階,走到那條青石板的街道上,往那棵梧桐樹底下去看,看到屋外的電燈還亮著,一個男人坐在廊下,架著一副眼鏡正認(rèn)真得看本什么書。她想,這一定就是男主人了,可是哪里有男主人這樣勤快,簡直不可思議。

  她壯了膽子,徑直走上去,在人家面前,低著頭咳嗽一聲,正要講話,只見男人霎時往后一仰,差一點連人帶椅子翻跌過去。原來人家打著瞌睡,叫她嚇了一大跳。

  她也嚇一跳,連連道歉,說明來意。

  羅玉凰聽說她是香笙的朋友,十分客氣,趕忙站起來要同她握手。

  綠萍在李家究竟見過一點世面,這樣那樣的禮節(jié)懂得一些,也就伸手出來,大大方方同他握了一握,抬頭看見他欽長的身材,清秀的一張臉,臉頰兩邊各一個酒窩,不自覺地就聯(lián)想到崇文。心里想著再過幾年,假設(shè)還能見到他的話,應(yīng)該就是這個樣子了。

  羅玉凰道:“你找香笙,可不巧得很,她不在家。”

  綠萍道:“她去了哪里?昨天下午我來看望她,她還在的?!?p>  羅玉凰道:“她昨天一早就下山了,說是到南安府去看她姑媽。昨天下午她是一定不在的?!?p>  綠萍道:“哦,我記錯了。那是前一天。她要什么時候才回來呢?”

  羅玉凰道:“她走的時候,也沒有向我說明什么時候回來。因此我從昨天下午開始就坐在這里等她?!?p>  綠萍感到心灰意懶。

  羅玉凰道:“下回你來之前,可以先撥個電話,我家里的電話是……”?綠萍本來想說家里沒有裝電話,可是覺得那樣未免顯得寒磣,于是問他討了紙筆,記錄了下來。

  羅玉凰道“是這樣......你找她什么要緊事嗎?”說著,對著房門,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綠萍道:“對于我來說,當(dāng)然是頂要緊的事。既然她不在,那我就不麻煩您了?!?p>  “這樣的話……”羅玉凰躊躇著,想到香笙在外面過一夜,也沒有叫那個陪同的女工帶什么話回來給他,他本來就擔(dān)心。現(xiàn)在她的朋友找上門來,有頂要緊的事,借著這個由頭,他可以名正言順得下山找她。

  “我坐車子下山,你同我一道去。順利的話,馬上就可以找到她。這就不太會耽誤你的事了吧?”

  綠萍道:“那樣不會太麻煩了嗎?”

  羅云凰道:“既然你是香笙的朋友,又有頂要緊的事情找她,我是她的丈夫,你也就可以說是我的朋友。談麻煩的話,就太見外了。今天是星期,我也沒有額外的事情要做?!彼肿鲆粋€請的姿勢,把綠萍讓到屋子里坐下,往壁爐里添了火,窗子前面的百葉扇拉起來,把那暖壺里半熱的水倒了一杯遞給她,自己穿過一個甬道,到后面洗漱去了。

  屋子里漸漸地就暖了起來,綠萍心里未免有點酸楚,在這之前,她并不清楚香笙嫁給了什么人,自作主張得就以為人家嫁了個肥頭大耳上了年紀(jì)的闊公子,誰想到竟是一個風(fēng)度翩翩的青年人??此勍挛难牛种t遜而貼心,什么樣的小姐娶不到,怎么就看中了香笙這樣的鄉(xiāng)下姑娘。相較之下,自己的丈夫真是相去甚遠,簡直又沒有辦法相比??尚Φ氖?,她還自以為做了杜太太,是撿了個大便宜,想到從前的生活,設(shè)想家道順利的話,自己如今也找著個真正的好人家了,以她的資本,對方條件絕不會低的?,F(xiàn)下嫁給這么一個扶不起的阿斗,靠他是一定靠不住的,還得靠自己??墒墙腥讼氩煌ǖ氖牵退@樣的境況,也還使喚著伙計。香笙住那么大一所房子,竟然只她和丈夫兩個人,連一個老媽子也沒有,什么活計都要自己做。她較來較去,認(rèn)為至少在這一方面,自己略勝一籌,也就得到一絲安慰了。

  羅玉凰走出來,向她點一點頭,坐在她隔壁的沙發(fā)上,往工程處撥了一通電話。

  不一會兒,他站起來對綠萍說道:“車子不能進來,我們往礦場那面走幾步?!?p>  綠萍想到,一來香笙正在李家花園里,在那里同她說話,恐怕非常不方便的;二來即便她肯借,也不能隨身帶著那么些現(xiàn)鈔,錢一定是放在家里的,遲早要回來取。于是她對羅玉凰說道:“我大著肚子,也不方便坐車,就在山上等罷!勞駕您?!?p>  羅玉凰撇了一撇她的肚子,十分不好意思應(yīng)道:“你看,是我考慮欠周到。假使你不嫌棄的話,那么就坐在這里等好了。我想中午之前,我們可以回來的。”

  綠萍道:“我就到外面廊下坐著等吧?!?p>  羅玉凰道:“是這屋子有什么地方讓你不適應(yīng)嗎?”

  綠萍道:“那倒不敢。只是我一個人呆在您家里,唯恐不便?!?p>  羅玉凰道:“有什么關(guān)系!山上霜重,你就在屋子里坐著等罷?!闭f著,在壁櫥里找了一通,捧出一盒果盤,放到她面前茶幾上,抱歉得說道:“我是個不大管事的人,平時家里一些現(xiàn)成的果品都由我太太收著,東一件西一件,我也不知道收在哪里了。加上我本身對于接待客人這件事是格外料理不來的,所以怕是招待不周,還請原諒?!?p>  綠萍道:“哪里的話。”人家尊敬她,她心里面又十分受用。

  羅玉凰轉(zhuǎn)進隔壁一個房間里,換了一套西服出來,手臂間還披了件女式黑呢斗篷,向綠萍點頭告辭,走出門去。

  綠萍坐了一回,感到身上熱起來,便把外面罩著的棉袍脫下來,見大廳角落里一個紅木落地衣帽架,便把棉袍掛了上去,走回來時,有意無意地往周邊打量了一番,只見一道房門虛掩,記起方才羅少爺從里面拿出來的黑呢斗篷,格外時髦,心想這必定是他們小兩口的臥室,進去看一看無妨。

  她壯了膽子推門進去看,房間倒不很大,鋪著茶色木地板,周圍三面墻釘著咖啡色的實木壁櫥,櫥門紋飾精致繁復(fù),拉開頭里又是一面穿衣鏡,衣櫥頂上安了電燈,把底下掛的一排服飾照得通徹透亮。天花板正中心安一盞黃銅鎏金吊燈,銅鎖一道一道扣下來,大約有五六寸長,將那黃銅托盤懸在空中,兩邊又各擺一只白管,把蠟燭形玻璃燈罩挑在上頭。地面中間擺了四四方方三個水紅天鵝絨沙發(fā)墊。除此以外,竟沒有別的什么家具。

  綠萍走過去,把櫥里掛著的女裝一件一件拿了出來看,有青底印紅竹薄紗長衫,月白堆花蕾絲燈籠袖長裙,水藍小西裝,緋色散花洋縐裙,湘妃色細絲羊絨長袍,牙白灑金小外套,松綠散花綾的睡袍……另外一道柜門里頭幾道木板隔開,一屜一屜上去,從上而下依次擺著紅色漆皮鞋、月牙白素色高跟皮鞋,黑色尖頭牛皮鞋,黃色半截圓頭皮鞋,女式高跟的涼皮鞋,兩邊釘了晶瑩的水鉆,鞋頭前邊又扎著一對小巧的蝴蝶結(jié),鞋頭擦得锃亮,一雙雙都是小而精致的,藝術(shù)品似的。柜子最上頭伸出一排木撐,懸了一水的深色呢帽,男式女式都有。所有這一些,都是她不曾見過的。

  綠萍看得心驚肉跳,慌忙退了出去。

  坐到沙發(fā)中間,喝完一口茶,才發(fā)覺身上已是汗淋淋的。從前她以為李家是頂有錢的,后來到了蘇太太家里,雖然房子闊綽些,也還沒有這樣一個衣帽間。她是萬萬沒有想到,從前看不出來,香笙竟是這么一個懂得享受的人。然而享受背后,總算有羅少爺給她撐腰。他們有錢,這是不會假了。原意要借的錢款,還得翻一番,才能對得起這份大開眼界。

  她想到這里,又是二十分的不甘心。

  干脆把壁爐里的火苗滅了,大廳里所有的燈捻亮了,還是不能夠盡興。看準(zhǔn)了衣帽間隔壁那扇門,推開走了進去。

  墻壁上貼著藕荷色細灑金墻紙,一張乳白色新式架子床,外面罩的又是比那墻紙淡色一些的阮煙羅的帳子。其他的轉(zhuǎn)椅、沙發(fā)、鏡臺、床邊柜、書桌一色乳白,好像同那床是配成一套的。整個一個夢幻的空間。

  窗子兩邊黛色窗簾懶懶得散在地板上,中間漏進一線太陽光,被生生得染成天青色。

  綠萍掀開帳子,往那床上一坐,不經(jīng)意看時,見床上只擺了一副枕被,心下正自有了猜想,眼睛只管向四周圍去望,這個時候,望見被窗簾覆蓋的墻角那里,露出黃黃的一道邊,掀開簾子一看,卻是由草席扎的一個大包,里頭裹著一床海絨墊毯,一床白綾秋被,中心一個藍底白花的束腰布枕。她這一看,才知道自己所猜非假,在她這一方面,總算得到一點安慰。正在那里物歸原位,忽見窗外閃過一個人影,待她走到窗邊,大門那里卻有了響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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