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昨日個等了陛下一宿,現(xiàn)下才剛睡著,太傅可否稍等片刻?”沁芳殿的女嬤蓁久略帶歉意地說。
“無妨。”姚孺答了一句,便隨意在殿外挑了一塊地方坐了下來。
他環(huán)顧四周,只零星地布置著幾盞燭臺,一張書桌,和幾個供人就坐的墊子,諾大的沁芳殿在寂靜中實在空落,倒真跟這位生性喜鬧的公主不怎么相稱。
不再多想,姚孺隨意地?fù)徇^桌前的七弦琴,右手中指碰到其中的一根琴弦,發(fā)出圓潤且幽長的聲音。
梧桐木制成的弦琴,漆成栗殼色,面圓底扁,紋理梳直勻稱,以絲縛弦七根,雖簡不凡。
未時,睡了許久的長歡終于醒來,想到昨日與父皇未兌現(xiàn)的約定,強迫著自己去理解,但不免仍是心底失落。
她撇了撇嘴,四下望去,卻不見蓁久阿嬤的身影。
蓁久,原是服侍長歡生母,先貴妃,清河氏的陪嫁丫鬟,后來清河貴妃歿世,從此蓁久便跟在了長歡身邊,照顧小公主的日常起居和衣食雜事。
長歡十歲時,有一段時間,老是做噩夢,因此從那以后,只要長歡睡覺,蓁久便會陪伴在旁,日日如此。但是今日,著實讓長歡有一絲奇怪。
“興許在殿外?!遍L歡想著,跣足向外奔去,并未想到要顧及形象。
“阿嬤——”長歡拖長著音調(diào)?!鞍摺?p> 其實睡了許久,長歡的肚子實在是有些餓了,這也是她為什么一醒來就急著要找蓁久阿嬤的原因之一。
越靠近外殿,越可清晰地聽見泠泠琴音。
由遠(yuǎn)及近,由遠(yuǎn)及近。
清澈明凈的琴聲,穿過撲朔迷離的燭火,穿過幾簾柔軟的青綠色羅紗,緩緩地滲進(jìn)長歡的耳里,仿若一陣妍妍春日的和風(fēng),讓人通身都是輕輕的。
長歡有點迷醉在這琴音中了。
“太傅?”她恍惚發(fā)現(xiàn)正在撫琴的太傅,纖細(xì)的手指在琴上,抹挑勾撫,自成別樣風(fēng)骨。
姚孺只聽到輕柔的一聲·,以一個清淡的尾音結(jié)束,便抬眼看到涉著鞋子,剛剛睡醒,雙髻微亂的小公主,杏大的眼睛里好似漾著粼粼波光,頗有些好笑。
“公主殿下?!币θ骖h首行禮,目光下移,是一雙皓白的纖足,在赤色的裙角下若隱若現(xiàn)。
小長歡剛想跑過去問一問姚太傅剛剛彈的是什么曲子,如此悅耳,竟叫她沉醉如斯,卻見帶著一身寒氣的蓁久阿嬤從殿外回來,自是想起自己現(xiàn)下定是發(fā)髻不整,模樣可笑。
往常只要在沁芳殿內(nèi),不外出,長歡是不怎么在意自己的衣著打扮的。她喜歡赤足在沁芳殿灰色的地磚上,或走或跑,腳板踏在上面,冰涼地讓她心生愉悅,也曾在興致盎然的時候,嘗試著自己綰發(fā)髻,但是往往連最簡單的雙螺髻也梳不好,不是耳側(cè)落了一縷,就是腦后歪出一股發(fā)絲,甚是惱人,便也不再強求,把自己的形象大業(yè)全權(quán)交托給了蓁久阿嬤。
思及此,長歡只能揉下心中的尷尬,拉著一臉不知所云的蓁久阿嬤跑回了內(nèi)殿,連規(guī)矩也顧不得了,更遑論去關(guān)注身后太傅臉上的表情。
“阿嬤,我想要綁這對司錦坊新制的發(fā)帶?!?p> “好。”蓁久看著銅鏡里倒映出的自家小公主精致的眉眼,素齒朱唇,心里涌起萬般柔情和慈愛,縱容地接過長歡遞過來的頭飾,替她細(xì)細(xì)打扮起來。
赤色的織云錦絲帶上,繡著細(xì)若汗毛的金線,光耀中自帶嬌俏,捏在手里并不硌硬,反倒異常柔軟,兩端皆垂著一簇絲絳,自此一氣,渾然一體。
長歡透過鏡子,看到蓁久熟練地替自己梳了一個清爽的雙螺髻。
“阿嬤,你剛剛?cè)ツ牧?”長歡思緒跳脫。
蓁久幫長歡把細(xì)絲帶靈巧地結(jié)在了發(fā)間,并在兩旁各自飾上了一副流纓海棠簪,方才覺得滿意。
“云落公主剛才來尋公主殿下您呢。知殿下在小憩,便拉著奴到她殿中去,讓奴幫她裁制上次殿下重陽日穿過的錦綬渥丹羅裙。”蓁久輕生回道。
“云落總是這樣?!遍L歡頗為無奈?!八髅鞔┍躺钍呛每础!?p> “女孩子哪有不愛美的?大概是看那套衣裙襯的殿下太過明艷,云落公主也不免想要試一試?!陛杈脤櫮绲匦α诵?。
“阿嬤,你總是變著法子來夸我。”長歡的臉上忽然綻放出花來,雖然知道自己在蓁久眼里,就像情人眼里出西施那般,但女孩子被人夸贊起容貌,不管是謬贊還是衷心,總是會不自覺愉悅幾分的。
片刻,肚子發(fā)出的“咕咕”叫聲提醒了長歡最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她肚子餓了。
長歡吐了吐舌頭,不好意思地朝著蓁久笑著。
蓁久自是也聽到了,半是歉意,半是自責(zé)。
“殿下恕罪,是奴思慮不周了。奴立刻去為公主殿下準(zhǔn)備吃食?!?p> 長歡并無任何責(zé)怪之心,只拉了拉蓁久的右手小指。
“阿嬤,我想吃五色湯圓啦?!毙」靼。灰劦匠缘臇|西,果然還是一貫容易滿足。
“是?!陛杈谜郎?zhǔn)備退下。
長歡卻忽然想到什么,聲音拔高了幾分?!皩α?,也要備一份給太傅?!?p> “是,殿下?!陛杈眠@才退下。
“差點把太傅給忘了呢?!遍L歡看著鏡中打扮妥帖的自己,喃喃自語道。
又忽地想到已把太傅一個人不管不顧地扔在外殿許久,終于意識到自己的失禮,急匆匆地跑出內(nèi)殿,看到姚孺仍一身清塵不染的模樣,端坐在矮桌前撫著一尾弦琴。
“靡靡冬在初,凄凄風(fēng)雪深。蔓草不復(fù)榮,園木空自凋。寒氣清塵雜,杳然天界高。
鴻雁無蹤跡,伯勞已歸鄉(xiāng)。萬化相尋繹,人生豈不勞。從古焉無志?千載懸明堂?!?p> 長歡忽然想起許久許久之前,看到的一首詩。那些當(dāng)時并不是很讓人驚艷的字句,忽然因為一首曲子而全部從腦海里翻滾出來,一字一句,帶著欲望和被記起的共鳴,沖破了空氣,一股腦地從嘴里蹦了出來,字字清晰。
姚孺眸光亮了一下,只是他此刻的表情很是平靜,平靜如常,以至于長歡并沒有注意。
長歡并不善琴,準(zhǔn)確地說,她除了吃,玩樂,其他的什么也不擅。
司樂坊那一水的歌姬每逢重大節(jié)日或是宴會,總要出來舞上一舞,吟上幾曲。她自然是不懂的什么宮商羽徵角,也不懂得什么笛聲琴音。往常有琴師彈奏的時候,她要么是光顧著桌上的精美吃食,要么是偷偷地縮在一角,藏在蓁久的影子下打瞌睡。
可是今日,她心底里忽然冒出了一個急切的欲望。
“若是跟著太傅學(xué)琴,也不錯啊。”長歡自顧自的想著,竟也暗暗期待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