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來對音律不感興趣的長歡倏地生出了學琴的渴望。這渴望的來源準確地說，太過隨心所欲。
實在是皎皎君子的太傅撫琴時太像那巍峨遠山上孑孓獨決的青松，日日沐陽而生，飲雨攬風，姿態(tài)綽約，自有一種盎然神采，引人側(cè)目。
“太傅，今日可是要教長歡撫琴?”長歡一步作兩步地移到姚孺身邊，趴在矮桌上，捧著自己的一張小臉，盯著姚孺問。眼睛亮晶晶地，恰似棕褐色的琥珀。
“不急?！币θ嬗行┖眯?，心里估摸著長歡到底是小孩子心性，遇見有趣的事物就迫不及待地顯露出來?！敖袢罩皇亲尩钕侣晕Ⅲw會琴音。明日開始，微臣再細細地教與殿下?！?p> “哦。”長歡只是撇撇嘴。其實她才沒有太傅想的那般，對學琴那么感興趣了，私心上，也并不覺得彈琴比她花上半天的時間在沁芳殿外堆上一個雪人來的更加有趣，也比不得消耗幾個時辰跟著云落一起去司錦坊裁制新衣更讓她感到愉悅。。
只是大概有那么一瞬，著了魔而已。
“想聽什么曲子?”姚孺看著面前的小公主神色懨懨，估計她是有些被自己拂了興致，便柔聲問道。
“嗯...”長歡轉(zhuǎn)著眼睛想了想，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知曉有什么好琴曲，自是什么也想不起來。頗有些不好意思。
“太傅隨意奏曲就好?！遍L歡語氣輕快。“曲無優(yōu)劣，技有高低?！?p> “太傅琴技深如汪洋，定是什么曲子也不在話下的?！遍L歡從來不知道自己夸起人來，如此流暢，幾乎是脫口而出。
姚儒聽得小公主天花亂墜的一頓胡夸海贊，也不知是笑是默，復不再言語。
素手中流泄出連串的琴音，初時只是輕緩慢調(diào)，悄然無息之間，纏繞進聽琴者的心口，卻又不知不覺的銜接出更為流動清越的律調(diào)，前赴后繼，沒有停歇。
長歡撐著腦袋，很奇怪自己居然沒有犯困。
一種想要在清涼初秋的午后，穿著自己最喜愛的衣裙，去參天高槐的婆娑樹影下，自在地打上一個懶洋洋的滾的沖動，在心里面如小芽般破土而出，而后生長。
門外的雪紛紛揚揚地飄灑出一片歲月安好的盛景，落在每一座宮殿的屋檐上，每一株肆意燃燒的紅梅上，每一處灰白的青磚上，那些寂靜的青苔，枯草，綠植，池水，乃至是石子，被雪覆蓋的，沒被雪覆蓋的，此時都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唯有美麗的白色，襯的美好更加美好，也能悄無聲息地掩蓋住所有的衰敗和丑惡。
蓁久端來的五色湯圓打破了繞梁的余音。
圓潤的湯圓安靜地被盛放在乳白色的和田玉碗里，覆以秋分時節(jié)采下，晾曬好的丹桂，混合著桂花清香的縷縷熱氣慢慢悠悠地升騰。
還未入口，暖意便已經(jīng)縈滿鼻尖。
“太傅可嘗嘗?！遍L歡壓抑住自己的饞意，小心翼翼地把另一碗推到姚孺的面前。
“阿嬤做的五色湯圓可是最美味的啦，別處是吃不到的呢！”長歡如獻寶物。
在長歡小帝姬心中，蓁久做的五色湯圓便是這世上最美的珍寶，任三哥晚桑用太清池中央的那一只最娉婷的荷花來換，任旁人拿來再華麗好看的衣裳來換，她也是萬萬不換的。
姚孺本不喜甜。他自小喜食清淡之物，也從不貪戀口腹之欲，什么糕餅點心，總是覺得太過甜膩。但是看著長歡殷殷的眸光，抿了抿嘴，沒有多言，拿起勺子舀起一個，淺淺地咬了一口。
入口是溫柔的燙意，咬開軟糯表皮，馨甜的內(nèi)餡在舌尖鋪展，石杵攆的細細芝麻和碎花生的香味在整個口腔里彌漫，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甜膩，反倒余味卻有一絲銀丹草的清爽。
“如何?”長歡一臉期待。
“甚好。”姚孺的嘴角還殘留著淺淡的桂香。
長歡此刻滿臉都堆著喜愛的事物被他人所贊賞的喜悅，仿若自己得了天大的榮耀。
五月艾草，七月枸杞子，八月紫蘇，九月槐米，十月黃梔，或瀝汁，或研磨成粉，方制成這五色湯圓誘人的色澤，蓁久別處心裁，揉制出的湯圓自是味道不俗。
長歡不再言語，遂埋起頭來開始消滅碗中的湯圓，心口上都是暖乎乎的。
“太傅，陪長歡去賞雪可好?”飽足后的長歡揉了揉肚子，巴巴地問道。
“嗯?！币θ嬖刖芙^，但想到不久前從蓁久口中聽到小公主今日不開心的緣由，便也只是將拒絕止于唇齒，轉(zhuǎn)而吐出了一字。
長歡聽到姚孺的答應，直接伸手拉著姚孺的一方袖子跑向殿門。
這會子雪已經(jīng)停了，厚厚的雪雖然掩不住朱紅的宮墻，但你若踩上去，定然會留下一個深深的足印，至于這深度，自然是沒到長歡小腿肚的深度。
“太傅啊，父皇平日里是不是很忙？”長歡一股腦地拉著姚儒跑了出來，殿外的空氣冷的讓她打了一個冷戰(zhàn)，也讓她剛才的興奮勁兒稍稍冷卻了下來。
隨即跟來的蓁久細細地為長歡披上了她抱來的雙綬繡花狐貍斗篷。
“父皇昨日個明明答應要陪長歡的?！遍L歡笑了一下；“可是他食言了呢?！?p> 長歡把半張小臉都埋在狐貍毛里，語氣有些低落?！伴L歡知道父皇政事繁忙，但是父皇已經(jīng)對著長歡食言過很多次了?！?p> 小公主伸出自己的手指，煞有介事地數(shù)道；”一...二...三...四...“，復又放下了手，有些氣餒。”長歡數(shù)不過來了呢?！?p> ”太傅啊，長歡是不是很自私啊。“長歡對著姚儒問道，似乎又是對著自己問道?！备富视虚L歡，也有云落，二哥，三哥，還有萬千臣民。長歡不是父皇唯一的一個孩子，但是父皇是長歡唯一的父皇?！?p> “但是公主殿下是王上最疼愛的孩子?！币θ逭J真地答道。
長歡眼中的黯淡陰影一下子明亮了起來，她似乎只需要有一個人來肯定自己心中的回答，而擅于聆聽的姚太傅，自是成為了這個回答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