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地很大,極大,相當(dāng)大,六國江山可占一半。西靠涼東靠漠是個講究的位置,如塊鐵板嵌在中間,也只有這百萬里荒坡黃土才能教漠北如狼似虎的六十萬鐵騎奔騰不起來。
不同于南下的魚米之鄉(xiāng),燕地少有人能吃飽飯,與當(dāng)年的戰(zhàn)亂無關(guān),這里只是窮,一窮二白的窮,直到大涼立旗之后一衣帶水日子甚至還好過了些,真真切切發(fā)了筆戰(zhàn)爭財。
卻也只是好過了些而已,沒有哪個闊綽豪紳能填飽這塊地多人廣的肚子,勉強(qiáng)教燕地餓不死吊著命便是了,犯不著傾家蕩產(chǎn)給喂得肥肥壯壯。
看家犬喂到四分飽便夠了,才會舍得拿命看家護(hù)院去多討兩塊骨頭,喂太飽了可就要懶洋洋翻著肚皮曬太陽了,便是強(qiáng)盜破門而入往往也不愿意再動彈一下,極簡單的道理。
有些話細(xì)細(xì)嚼起來還是有幾分道理的,窮山惡水出刁民,看家犬而已,越兇越好,才能唬得住人,大涼并不在乎。
所以燕地的民風(fēng)就顯得有些剽悍了。
很少有哪個姑娘愿意遠(yuǎn)嫁燕地的,便是再窮丑的女子也不想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過一輩子。也有愿意的,漠北倒是挺樂意把自家閨女送過來,甚至還能高高興興賠上好大一筆嫁妝。
只是燕地卻不敢要,天子腳下頂風(fēng)作案的膽子是沒有的,民風(fēng)再剽悍也終究不是漠北那群無法無律的狄子,株連九族的重罪沒誰敢拿腦袋去試快刀。
就只能搶,總不能真叫人打一輩子光棍不是?燕地沒有與大涼作對的膽子,更沒有與漠北談生意的心思,可綁上幾個姑娘入洞房的勇氣還是有的。
孤寡久了的男人總能做出些遠(yuǎn)超平時膽色的事情。
燕地缺水,常年干旱的破地方真正稱得上水比油貴,每一滴都得斤斤計較,舍不得浪費(fèi)。
穿著粗布麻衫的大肚皮小婦人氣喘吁吁站在門口,手里拎著小半桶泥漿,這是她走了好些路程從干涸水塘里挖出來的。
家里沒水了,這小半桶泥漿可以瀝出好些水來,能撐些日子。
兩個半大孩子在門口玩著比誰尿的遠(yuǎn)的游戲。
黃泥砌的矮屋連院子都沒有,簡陋得不能再簡陋,估摸著也就能放幾張床了,門口卻細(xì)心的種了幾株青蔥小菜,圍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像個寶。
水是不敢多澆的,得留著給人喝,所以童子尿就是那幾株小菜的珍貴糧食了。
小婦人費(fèi)力的用細(xì)布將淤泥包裹起來懸在木桶上空,淅淅瀝瀝的泥水便往下落去。小婦人很有耐心,反反復(fù)復(fù)將那坨淤泥瀝成了泥渣,這才把小半桶污濁泥水輕輕搬進(jìn)屋子里。
放上一晚上明早便有水喝了。
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小婦人招了招手,兩個爭著自己尿的更遠(yuǎn)的孩子蹦蹦跳跳過去了。
小婦人挺著個大肚子,不方便蹲下,便站著,取出兩截炭黑分給孩子。
炭黑削成筆的模樣,用布細(xì)心包裹著只露出一截筆尖,不像軟毫那般好用,卻也能簡單的寫寫畫畫。
兩個孩子很乖,攥著炭黑在青石板上學(xué)字,青石板不大,好在能循環(huán)使用,用手巾沾些水一擦便嶄新如初。
一滴水都得計較好些日子的小婦人并不心疼這擦青石板的水。
小婦人也曾做過大家閨秀,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只是命不好,家道中落被歪婆子拐到了燕地兩串銅子賣于了男人。
早些年還想過跑,回回都被逮回來打了個半死,后來有了身孕也就不跑了,老老實(shí)實(shí)做起了男人的婆娘。燕地風(fēng)沙大,便是模樣再俊的女子也得被熬成黃臉婆。
小婦人命實(shí)在不好,男人成日只曉得怎么把她肚子搞大,后來替人砌房時被梁木砸到了腰,吃干了家里本就不多的積蓄,醫(yī)術(shù)并不高明的赤腳郎中一副中藥就送他多走了幾日。
只留下兩個半大孩子,所以小婦人遠(yuǎn)比一般的黃臉婆顯得更加憔悴瘦弱一些。
小婦人念過書也識的字,她不覺得自己的命能改變得了,也早就認(rèn)命了,可孩子不該如此,不能在這黃土荒坡上稀里糊涂過一輩子。
簡陋小家里掏不出幾個子來,請不起先生,燕地也沒幾個先生,她便自己來教,會幾個字便教幾個字,她覺得多識些字總歸是好的。
孩子學(xué)字她便搬了個馬扎坐在一旁做鞋,錐子穿著絲線慢慢掇弄。大著肚子其他活計也做不了,只能縫些鞋子,多少也能換點(diǎn)銀子,吃不飽卻也餓不死。
有輛騾車滴滴噠噠停在了不遠(yuǎn)處,下來了個小老頭,拎著桶水去喂騾子。
小孩子注意力總是容易分散的,眼巴巴瞅著那桶水,舔著嘴唇,嘴皮子干巴巴裂著好些死皮。
小婦人頭也沒抬,扎著鞋子輕聲道:“寫字。”
聲音輕輕柔柔,很好聽。
“哦。”
兩個孩子很聽話,只是眼角余光總?cè)滩蛔⊥沁吤槿ィ瑢懙淖忠财咄岚伺て饋怼?p> 一個小丫頭叼著塊大餅從車上蹦了下來,美美伸了個懶腰,蹦蹦跳跳去摸那騾子腦袋上的草帽。
孩子們目光便從那桶水又移到了餅子上面,吞了吞口水,青石板上的字愈發(fā)歪斜了。
小婦人嘆了口氣,摸索了半天尋出兩個銅子,輕輕交給孩子,不忘叮囑一句:“只許買半個?!?p> 常常有過往旅客商賈入燕地,大多身上都會有些稀罕物什,孤兒寡母自然買不起那些東西,不過尋常的大餅饅頭對這個家來說已經(jīng)是很稀罕的了。半塊燒餅往往能教孩子們用心學(xué)上好些日子的字,這個錢小婦人從來沒省過。
孩子歡喜的接過銅板,雀躍的跑出去,爭先恐后。
騾子悶頭喝著水,被小丫頭折騰的不耐煩了,甩了甩兩只長耳朵。丫頭咬著燒餅不厭其煩的掇弄它那頂帽子,她很喜歡小動物,總能與它玩上半天。
衣擺突然被人輕輕扯了扯,總是得仰頭望著師傅說話的小丫頭被兩個留著鼻涕的半大孩子仰著頭問話。
“姐姐,我要買你半個燒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