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條人影自暗處飛掠而起,落到青瓦之上,卻都沒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響。
“是你”,兩人幾乎異口同聲。
只是他們的語氣里都不含驚訝,仿佛一切早在預(yù)料之中。
一人正是秀才,而另一人身著一身黑色衣裳,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仿佛這天下最普通的人也及不上他普通。秀才知道這就是當(dāng)日在深巷之中要?dú)⑺?,雖然當(dāng)時這人帶著面具,但是這份感覺不會錯。
這人正是鬼漠,楚南王相奕烜的死侍。
“我這么小心,還是被你發(fā)現(xiàn)了”,秀才長身而立,語調(diào)不急不緩,毫不驚惶。
“每個到這里的人都會被我發(fā)現(xiàn),你能不聲不息走到這里,說明前面的人都被你躲過去了,已經(jīng)很了不起?!惫砟穆曇魶]有半點(diǎn)起伏,他曾經(jīng)同秀才交過一次手,明知道自己并非對手,全身上下卻沒流露出一絲怯懦。
他們兩個人話中明明都在稱贊對方,可是聽語氣卻仿佛只是在敘述一件極平常的事情,沒有絲毫世人相互吹夸之意。
“你要攔住我?”秀才問道。
“我要?dú)⒘四恪!惫砟恼Z氣沒有半分起伏,在他嘴邊,生死簡單而平淡,不存在留戀,也不存在不甘。
“你殺不了我?”秀才并不是自傲,只是在冷靜的陳述一個事實(shí)。
“我知道。”鬼漠手上現(xiàn)出兩把短劍,這便是他最慣用的武器,能夠輕易奪人性命。他們曾在深巷之中交過手,他知道自己殺不了他,但是一個殺手,只能記住目的,而不能考慮結(jié)果。
秀才凝神而待,就在鬼漠招數(shù)將出之時,房中陡然傳來兩聲敲擊,這兩聲并不大,但就似響在耳畔,秀才心知必定內(nèi)力深厚,才能叩出如此聲響。
鬼漠手中短劍在這聲音中收回,他忽的轉(zhuǎn)身一縱而下,“你跟我來”。
秀才跟著他縱下進(jìn)屋,這座屋子寬敞闊大,大堂中不點(diǎn)燈火,右手邊一道垂簾,里面透出燈光。鬼漠領(lǐng)著秀才過了垂簾,房中一條書案,案上陳列筆墨,墻壁上懸掛書畫,因燈光灰暗看不清楚畫上事物。
這里原本是自負(fù)風(fēng)雅的蘇州知府楊志遠(yuǎn)的書房,只是此時這里站著另外一個人,秀才進(jìn)來時那人回過身,一雙眼睛顯出睿智深沉,眉目斂藏氣勢風(fēng)云,正是楚南王相奕烜,亦是相以。
秀才曾見過他兩次,一次是在靜川亭中,一次是在昨晚,但他兩次所見的都只是相以,這時眼前所站的卻是真正的楚南王,這樣的沉穩(wěn),這樣的端肅,這樣長于謀略。
秀才長身而立,眉目間仍是一片灑脫,通身皆散發(fā)出豪放曠達(dá)之氣。
兩人目光相觸,房中的燈火為之一暗。站在一旁的鬼漠,縱使一直是一個難以為外物所動的見慣風(fēng)雨的殺手,心中也不自覺生出壓力,繼而生出萬般喟嘆。
如果這世上有一個人,不屈于相奕烜,那么必定便是秀才。
兩人目光一松,各自后退兩步,室內(nèi)氣氛隨之變換。
“你知道我在這里?”相奕烜開口并不探尋秀才所來為何事。
秀才也不談自己為何而來,“你雖然封鎖了茂苑行宮,還是會有許多人去闖一闖,那里終究不是最安全的地方”,秀才話未說完,相奕烜緩緩接一句,“這里也不是”。
秀才道,“你讓人以為你在茂苑行宮之中,這里便是安全之地了。茂苑行宮此刻肯定是守的水泄不通,所有人都覺得你在茂苑行宮之中,自然不會覺得你在這里,不僅你在這兒,本來該在茂苑行宮的人都在這兒。”
相奕烜臉上神色不變,“蘇州知府的宅邸很多人都能想到?”
“是很多人都能想到,但是他們絕不會認(rèn)為你會在這里,因?yàn)樵谒麄冃闹羞@里一點(diǎn)也不安全,換做他們自己,他們就絕不會選擇待在一個不安全的地方。何況你將茂苑行宮守得太嚴(yán),就算有人闖進(jìn)去也不能闖出來,即便有人闖出來了,你所需要的時間應(yīng)該也已經(jīng)夠了,等他們找到這里時一切都晚了。”秀才將自己心中所想一字不漏的說出來,他也不顧及自己乃是一個人身在此處,也不管這座府邸里埋伏了多少高手。
“也只有你能找到這里。”相奕烜這句話幾乎是在贊嘆,但是那一瞬目光一沉,也是在發(fā)問,他不知道秀才的目的,因?yàn)樾悴藕腿リJ茂苑行宮的人不同。
“你還記得十年前被滅門的步家嗎?”秀才緩緩出口,他是來尋仇,滅門之仇。
相奕烜臉上并沒有浮現(xiàn)出驚訝,仿佛早已知道了秀才的身份一般,“你是布尚書的后人?”
十年前呼延一族通敵賣國一案,牽連幾十家,與之有姻親關(guān)系的步家更是被抄滅滿門。
秀才點(diǎn)頭,“步修寧正是先父?!?p> 相奕烜面上微微露出些疑惑,步家滅盡滿門,并沒有聽說步家還有一個孩子。
其實(shí)當(dāng)年步家雖不是盛極一時,但與呼延一族交好,在朝中勢力也不容忽視。步修寧深諳官海浮沉,秀才既已從小被送往師父處修行,他也就有意沒讓這個兒子出現(xiàn)在眾人視線之中,所以除了交好的呼延一族,朝中官員竟無人知道他還有一個小兒子。也正是因?yàn)檫@樣的安排,十年前秀才才能幸免于難。
“十年前呼延一族被判通敵,牽連步家上下一門,幕后操縱一切的人是你?”
與其說秀才是在詢問,不如說是在確認(rèn)。相奕烜沒有點(diǎn)頭也沒有搖頭,他口中問道,“你是怎么查到的?”
聽到這句話秀才眼神一變,半晌才慢慢道,“我一直沒有想到,是誰有這樣大的勢力能一舉扳倒呼延一族,直到昨天我才知道朝中王族參與此事”,他說到此處突然停下來,“你早就知道了,我會來這里。”
原來此次隨駕皇帝的眾人中正有一位當(dāng)年負(fù)責(zé)辦理此案的大臣,秀才昨天晚上才從這官員口中探得了消息,想必在這么重要的時候相奕烜不會沒有察覺,那么他今日會來此處應(yīng)該也早在其預(yù)料之中。
“是”,相奕烜點(diǎn)頭。
秀才頓了一下,繼續(xù)道,“那位大臣始終不肯透露幕后的王族是誰,但是王族勢力凋零,如今還有能力使他感到害怕的王族更是寥寥無幾。十年前有一位平?jīng)鐾酰乇狈叫倥?,在呼延一族被滅族之前?zhàn)死沙場”,秀才看了相奕烜一眼,他說的前半句和后半句似乎毫無關(guān)聯(lián),但是相奕烜沒有打斷他,“平?jīng)鐾跛篮蟛痪?,呼延一族被查出通敵賣國,牽連幾十家。之后朝中一位王族被派往北方平定匈奴,一年之內(nèi)收回三座城池,逼得匈奴盟誓十年不犯中原,那位王族便是你,平?jīng)鐾踔酉噢葻@,今日的楚南王?!?p> 十年前朝中勢力翻騰,呼延一族權(quán)勢熏天,北方主將戰(zhàn)死,形勢危急,如果論動機(jī),相奕烜有足夠的動機(jī)。如果論能力,面前這位楚南王十七歲北定匈奴,十九歲被封楚南,二十一歲平定西蜀,二十二歲踏平南滇,如果有人有能力扳倒呼延氏,非他莫屬。
“不錯,十年前正是我扳倒了呼延一族。”相以沉聲道,這一句便是承認(rèn)了所有。十年前父親平?jīng)鐾鯌?zhàn)死沙場,他還只有十六歲,他用盡全力扳倒呼延一族,只有后方穩(wěn)固了,他才能接替父親平定匈奴。
“十年前天下岌岌可危,呼延一族是否真的通敵賣國?”秀才忽的開口問道。
“證據(jù)確鑿?!?p> 秀才并不吃驚,他曾聽師父談起過當(dāng)年抵御匈奴的戰(zhàn)爭,呼延一族勢力被清剿干凈之后,形勢便陡然逆轉(zhuǎn),這絕對不是巧合。
“那么步家一門上下是否有罪?”他所在乎的不過是無辜人的性命,只不過是無辜被牽連的自己的親人,還有紅如阿姊,還有無數(shù)家的妻兒老小,他們是否也是有罪。
相奕烜凝視了秀才半晌,忽的搖搖頭,“你是來報(bào)仇的?”
步家與呼延一家有姻親關(guān)系,不管是否真的牽連叛國,都必須拔草除根。
秀才也知道,他突然嘆息一聲,手中已掣出一把長劍,本來侍立暗中的鬼漠立即走了出來,手中兩把短刀泛出寒光,室內(nèi)的氣氛陡然變換。
“你退下”,相奕烜擺擺手,鬼漠看了主人一眼,最終還是站到了一旁。
相奕烜從身后墻壁上取下一把長劍,鬼漠眼中閃過驚異,“王爺”,他沒有想到主人會親自出手。秀才武功雖然高強(qiáng),但是這四周埋伏盡皆高手,如果主人一聲令下,秀才便無處可逃。離大計(jì)只差一步,鬼漠看著相奕烜,似乎又看到了多年前蜀中戰(zhàn)場上那位大將,陌生而又透出遙遠(yuǎn)的熟悉之感。
秀才只身一人前來,明知危機(jī)重重;
相奕烜自己出手,大計(jì)拋卻身后。
他們二人身上,原本就存在某些共同點(diǎn),雖然二人是截然不同的氣質(zhì)。
相奕烜從書案后走出,秀才攜劍邁開兩步,壓力陡生一室,燭火猛然顫抖了兩下,又猛然沉靜。
劍光霍然一室,鬼漠退至角落,森寒之氣仍然撲面而來,人已迫于劍光不能動彈。
相奕烜手中長劍揮出,劍氣奔騰呼嘯,如黃河之水,滔滔東去,一瀉千里,如千仞雪山,一瞬而崩,攪動萬里冷云,吼破虛空寂靜。
秀才手中劍出,如萬里波濤中一輪月,如滟滪堆上一盞蓮,潮波涌動時月隨波動,浪急水猛時蓮隨水移,變化生于陡然之間,極盡自然巧妙。一招出,生萬般變化,看似尋常之處,卻含造物神奇。
快,人一樣的快,劍也一樣的快。
劍還未及,劍光便已然交織,交織的劍光還未消逝,一瞬間劍招已變,百道千道新的劍光又從四面八方再次襲來。耳邊有風(fēng)聲,眼前有劍光,但是兩劍絕不相碰,因?yàn)樗麄儽绕吹氖莿σ猓鍪种畷r他們的劍意便自心中,自手上,自劍上,至劍上,至手中,至心中。
只有高手過招,比拼的才是劍意。
他們眼中只有這把劍,心中亦只有這把劍,此時此刻,沒有得意,沒有畏懼,亦不在乎生死。
鬼漠不知道誰會勝出,他也忘了勝負(fù)關(guān)系著生死,他一雙不含感情的木然的眼已被驚嘆、震撼填滿,勝還是負(fù)成了最不引人注意的結(jié)果,生還是死也成了最不足掛齒的擔(dān)憂。
就在這時,秀才手中長劍忽的一抬,陡然舞出一片迷霧,似是晚秋寒江之上煙波縹緲,劍落時雨落,暮色起時雨打凄涼冷江,萬山葉寒。
從來沒有劍招,有如此巧妙,從來沒有劍招,有如此悲涼。在這一招里,仿佛有一個人,站在瀟瀟暮雨之中,將造物的奇巧都參透,歸于一招之上。他的眼中,還懷著造物主遺漏的一個精靈,這個精靈便是這一劍的精魂所在。
一劍瀟瀟冷雨落,是心有所戀,又是無所牽掛。
仇怨、憎恨,被這一劍中無限蒼涼所覆蓋,然后遠(yuǎn)去,消弭成一個看不見的點(diǎn)。雄心、宏圖,也在這蒼涼中顯得微渺。
秀才收回手中劍,相奕烜亦收回手中劍。
“這一劍本可以殺了我!”相奕烜聲音中有輕微的嘆息,他敗了,但是他并不遺憾,也不頹然。
“這一招名為一劍瀟瀟冷雨落,出招有三禁忌,不為江湖事,不為己私,一劍全在性情中。如果殺了你,便是為我一己之私?!毙悴判睦餂]有遺憾,沒有不甘,也沒有憎恨。
這一招不僅不為殺人,反而是一招生機(jī),他將這一招使出來,本就是為了斬?cái)嗉页?,斬?cái)嘣骱蕖?p> “為什么?”相奕烜看著他,眼光一動,仿佛深潭中激起一滴水。
“十年前師父帶我游歷北方,我見過戰(zhàn)場,見過流民,蒼生無辜。”秀才聲音清朗,卻也透出無限愴然,這份愴然里又將一份釋然埋藏心底。
血肉染草木,脂膏浸原野,白骨成冢,戈甲積山,這之中受苦的永遠(yuǎn)都是手無寸鐵的百姓。北定匈奴,西拒西蜀,南逐滇蠻,如果今天他殺了眼前人,十年太平便毀于一旦,明天便是血流成河,萬民受苦。
蒼生無辜……
秀才轉(zhuǎn)身離去,余音猶自回蕩在梁。
相奕烜長劍回鞘,劍身的吟唱亦在空中回蕩不絕。
窗外出現(xiàn)一個暗影,鬼漠沉聲道,“王爺,帝都已定?!?p> 帝都重甲軍是最后一個沒有握在他手中的勢力,這個暗影出現(xiàn)就代表著重甲軍已入他手,帝都一定,他十年的謀劃終于結(jié)果,從此是否再有十年太平?
繞梁的余音終于淹沒了劍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