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夜清淺
仍然是幾步遠(yuǎn)的距離,鳩淺拖著重傷的身體跟在女子身后。兩天前的驚險歷歷在目,自己昏迷之前就接了一招,鳩淺覺得自己真命大,在曹一折這樣的強者手下蹦跶居然還能活著走出來。
“爹爹命令我,帶著你到處逛逛,你走得動吧。”絕美的倩影在前,微微扭頭望著這個走路姿勢一看就是重傷的家伙,問。
“走得動,走得動?!敝挥刑烀靼坐F淺此時的快樂,重重的咳嗽一聲,臉色更加蒼白一分,前方的女子見狀試圖回身扶他,然而他輕微搖晃了一下就站穩(wěn)了身形。鳩淺心道,都走了這么久了,自然還能走得動,拂曉到正午,此時日色最濃。
收起幫他的心思,不露聲色的掩飾好自己對他的擔(dān)憂,秦微涼微微抿了抿嘴唇,扭過頭接著在前面帶路。
鳩淺歡快的跟在女子身后,若不是受傷跳不起來,以他的尿性,早就一蹦三尺高。如此看來,受傷也是幫他,畢竟少見,鳩淺自己難得這么安靜,不跳脫。
以前鳩淺總是感嘆于秦微涼驚世的容顏,自從見到了她的父親,鳩淺恍然大悟。果然萬物,都有其存在道理。西秦王,秦畫,人如其名,美如畫。
在女子身后,鳩淺只能看到女子一襲秀發(fā)和兩豎白耳。但是就算這樣,心上人還是很美的,鳩淺心里愉悅。
遠(yuǎn)處的云上,兩人并肩而立。
“多謝人間會首這一路上的全力以赴?!眹喣凶庸笆窒蛏磉叺哪贻p人致謝。
此時的煙盡雨已經(jīng)完全褪去了面具,示人的是本來的面目。冒充齊一的行為到此為止,他不想再給齊一門添麻煩,即使已經(jīng)添了很大很大的麻煩。
“嗯。”煙盡雨應(yīng)了一聲,不知道自己跟這個人還有什么別的好說的。
“西秦有愧煙家兩千冤魂,還請見諒?!泵髅魇侵虑福瑓s沒有愧疚的態(tài)度,語氣輕描淡寫。
“往事如煙,誰會記得昨日煙花?”煙盡雨將視線遙遙遠(yuǎn)擱在城里緩緩挪步的兩人身上,對于身邊人的話語,就是簡單回答。
“你不記得,別人都記得。你心里踏實,別人心里不踏實?!眹喣凶樱岔樦囊暰€看向了鳩淺兩人。欲見兩人,要透過天上閑云。
煙盡雨心想,別人記不記得,怎么做,與我何干?
“爹爹第一次在人前摘下面紗,我覺得這非同小可,他如果對你說了什么,希望你放在心上?!鼻匚龊蔚嚷敾?,見不到的也猜得到。一句話,什么都告訴鳩淺了。
鳩淺回憶了一下幾個時辰之前,天還沒亮的時候,那個仙人對自己說的話。
“西秦人,活的很苦,苦得很多人活不到你現(xiàn)在這個年紀(jì),活到你這個年紀(jì)也經(jīng)常餓肚子。所以,一定會開戰(zhàn)。我不會將女兒丟給一個擋西秦去路的人。”仙人當(dāng)時摘下了面紗,很凝重的對一個身受重傷的人這樣說。
我要將這些話也放在心上嘛?鳩淺覺得很好笑。一定會開戰(zhàn),那就是和整個天下作對。不擋西秦去路,那不就是要為西秦開路么?
“嘿嘿嘿,我咀嚼一下?!兵F淺不覺得自己要好好想想,思之無益,不如起而行之。
“何去何從,憑君掌握,萬望勿悔?!迸诱?,仿佛她此刻訴說的是天底下最正經(jīng)的事情。
重傷的男子不得不承認(rèn),此刻眼前的美女英氣逼人。西秦的女子,估計也不會如別處那般的柔媚,但是不影響她傾國傾城。鳩淺覺得自己真的如同父親給自己取的名字一樣,無知淺薄。
片刻之間,三言兩語,他已經(jīng)是她這邊的人。
“我打長生林里而出,沒想過去處。這輩子總得圖個逍遙快活不是?”鳩淺喘著氣,一口氣說這么多話有點力有不逮。
秦微涼說:“墨海非常大,你隨便找個地方,清凈自由唾手可得,百年逍遙好過摻和亂世暗流。”
鳩淺隨口說:“姑娘所言極是,我覺得西秦這地方就不錯?!?p> 聞言,女子憤怒的跺了跺腳,頭也不回的大跨步向前走去。鳩淺拖著疼痛新生芽癢的身子屁顛屁顛的跟上去,一邊咧嘴笑一邊疼的吸涼氣。
女子帶路,轉(zhuǎn)的自然是家鄉(xiāng)城都。
西秦莽荒十二大城,三百余座小城。千年變遷之后,人煙稀少散亂,十二大城只余七,小城只剩一百三十二。此時車馬異獸川流不息的街道屬于西秦最大的城池,小西都。
到了熙熙攘攘的街道之后,秦微涼十分識趣的放緩了腳步。原本都是修士,此時隨著緩慢的人流,走馬觀光。街道上琳瑯滿目的物品,鳩淺看的是眼花繚亂。別的不說,單是只憑初次見到的東西,怕是就占了大半。還有聞所未聞的奇珍異物,可是讓鳩淺漲了不少見識。
秦微涼看得出來鳩淺對這些東西很有感興趣,雖然內(nèi)心很是疑惑他為何會對凡人世界的東西青睞有加,但是依舊一鋪一停,任由這個走路小心翼翼的傻瓜一次又一次被新奇玩意兒驚得目瞪口呆。
都城沒有墨?;识汲浅啬前愦?,但是依舊規(guī)模不小。就這樣走走停停,看看吃吃,出來的時候是拂曉,進入都城繁華街道的時候是正午稍過,此時剛轉(zhuǎn)完一圈賣人間玩意兒的地方時,已然到了夕陽西下,日暮時分。
鳩淺一路上旁敲側(cè)擊,打聽到了不少消息。他原本打算直接詢問身邊的女子,誰知道她好似生自己的氣,不欲和自己說話。實話說,一開始的時候,鳩淺是很郁悶的。但是思索一番她這般氣惱的緣由后,鳩淺覺得她是因為自己勸不走,才有所不快。想到這里,鳩淺心頭泛出莫名的喜悅沖掉了郁悶。鳩淺不知道,女子其實并不生氣,只是不想和他說話,不想看到他與自己說話時表現(xiàn)出的那種太過顯而易見的歡快。
好多次他故意在她面前吃些人間小食,試圖用美食勾引,博得美人一笑,或者博得美人一顰一簇,再不濟博得一計紅顏白眼。然而,全是失敗告終,她一句爹爹教誨,修行之人不許與凡人爭食的話將鳩淺整的那叫一個毫無對策,差點把他的食欲都整得不敢與愧疚爭鋒。好在鳩淺氣量大,他自己偷偷在心底告訴自己,你爹爹暫時還不是我爹爹,我可以當(dāng)沒聽到你的話。然后鳩淺大快朵頤,吃得個心滿意足。在鳩淺吃的歡快,他沒發(fā)覺身邊的女子看著他咂咂嘴巴的時候也曾偷偷咽過口水。
摸著干癟下去很多的錢袋,鳩淺頓時心生懊悔,當(dāng)時就有一種要把自己吃得摳出來的沖動。好在已經(jīng)日落黃昏,再應(yīng)該沒有什么需要花錢的地方了。人仙境里,鳩淺應(yīng)該是最窮的一個。不,應(yīng)該說修道人之中,他是最窮的那個。出長生林之前,可以說除了一身衣服之外,一把長劍之外什么都沒有。餓了,捕打得過的野獸。渴了,飲清澈的泉溪水或者植物汁液。走到哪里,夜里就歇在哪里。參加人間會那段時間是他最富有的一段日子,那個時候很多的不知道是哪里來的人送給他很多禮物,說是認(rèn)識一下。鳩淺當(dāng)時臉都笑歪了,心道天底下還有這種好事。他當(dāng)機立斷全都收了下來,東西不停往手上落的時候他頓時覺得自己變成了大富翁,那時候走出去,鳩淺都敢理直氣壯的看那些貴重的東西了。換在從前,剛進生財城的時候,要不是大哥二哥想出押鏢掙錢的法子,飯都吃不上。
夜色漸濃,秦微涼靜靜地看著眼前的男子自顧自的愁眉苦臉。她雖然出身最窮的西秦,但是王公貴族,自然是從沒體會過這種他那種囊中羞澀的感受的。
打定主意,這次傷好了,一定要找個事情做一下,多掙些人間的俗物。每當(dāng)自己餓了想吃東西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還是個正常的人。
其實,時至今日,鳩淺還是覺得自己會餓肚子的。傳說修道中人到了一定境界就可以不吃東西也不會餓,可是,鳩淺每次想吃的時候都覺得自己肚子餓。
等到鳩淺完全從他沉浸的世界里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黯淡,城中浮現(xiàn)了萬千燈火。回頭看,好一幅人間初夜畫。
“你剛才陷入了思索,你在想什么,愁眉苦臉的?”秦微涼忍不住發(fā)問,因為她覺得他是個果斷的人,但是方才她真的等了好一會兒。
難道告訴她自己心疼錢?男人的自尊告訴鳩淺這不行。
“這城里晚上可有什么好玩好看的地方?”鳩淺眼骨碌一轉(zhuǎn),話鋒一轉(zhuǎn)。
哦,他是嫌沒有逛的盡興。雖然感覺那里不對,但是秦微涼一時半會兒也無暇去疑惑。
鳩淺見秦微涼并未刨根問底,頓時松了一口氣。心上人的疑問,哪怕是微不足道的疑問也是值得鄭重以待的。
其實玩耍之于秦微涼,同樣稱得上是一件引人入勝的事情,畢竟,她才不過十九歲。二十歲以下的凡上修為的人,天下可只有這么一個。即使是個女子,同樣不容小覷。
但是鳩淺隨口的一個提問可是難倒這個絕頂聰明的女子了。秦微涼思前想后,終于在記憶里尋到了兒時些許的歡快。
一把拉住鳩淺的手,騰空而起。秦微涼和鳩淺此時在城東,那個地方在城西,若是遷就他走路,怕是走到半夜才能趕到了。
鳩淺被女子突如其來的上手嚇了一跳,待到反應(yīng)過來,人已經(jīng)飛到高空。鳩淺原本就是一個喜歡居高臨下的人,凝望深淵的刺激,俯視人間的美麗,等等都是能多得就多得的妙事。此時被她牽著,更是讓鳩淺開心得想要大聲笑出來。
凡上修為的人還是跑的太快了,身在高空還未盡興,人間的景色還沒看夠,短短幾息不到的時間,女子已經(jīng)帶著鳩淺到了地方。鳩淺覺得有點遺憾,她就抓住他的手才一會兒。
“我們到了。”秦微涼道。
“這是哪里?”天色已黑,鳩淺剛才沒注意,現(xiàn)在一腳踏入大門,高大的建筑已經(jīng)籠罩在頭頂,燈下黑。
“西秦到處都有的斗獸場,我四歲生辰的時候爹爹帶我來過?!敝缶驮僖矝]有來過。后面的話秦微涼沒有說出來,但是想到這茬的時候她已經(jīng)感覺到了自己心頭的那一絲若有若無的酸澀。
“斗獸?都有哪些獸啊,這個好看?!甭牭绞沁@個,鳩淺興趣大漲。
“我哪知道,進去了就知道了。”秦微涼此時也不記得身邊的人還受著傷,伸手就是拉著他往里沖。
鳩淺跟著她像凡人一般奔跑在冗長的通道里,他在這一刻感覺到她身上出現(xiàn)了以前從未出現(xiàn)過的歡樂。這個女孩兒,一出生就在云端,一定也失去了很多常人才能體會到的快樂。
侍者見到秦微涼紛紛行禮讓道,鳩淺看得出來,這些個灰頭土臉的侍者漢子很想跟她打個招呼,不知道礙于什么,一切欲吐的言語全部化作單膝跪地沉重的膝蓋叩地聲。
因為有西秦公主,鳩淺兩人一行暢通無阻,甚至當(dāng)他們一步跨出通道時。見到他們的西秦子民開始?xì)g呼,吶喊。環(huán)形的斗獸場,兩人頭上的人看不到腳下通道處的鳩淺兩人,不懂別人都在歡呼什么,于是紛紛使勁兒的伸出頭朝下望,期盼自己脖子伸得夠長能夠看到些什么。
當(dāng)兩人完完全全的暴露在所有人的視野時,西秦看客涌起無邊聲浪,排山倒海一般的呼號。一波接著一波的吶喊,無一不在彰顯著秦家在西秦比肩蒼天的威望。
鳩淺感覺身上的傷輕松了不少,現(xiàn)場亢奮的情緒好似有無邊魔力,使得鳩淺也想隨著他們一同竭盡全力的嘶吼,發(fā)泄。
看一眼身邊的女子,她正如同君王一般將手伸向世界,迎接大家的歡呼,好似下一刻要將整個世界攬入懷里。西秦兒女都是這樣熱情似火嗎?西秦君王都是這樣英姿豪邁嗎?鳩淺這一刻感覺皮膚毛發(fā)盡豎,身體每一個細(xì)胞都在顫栗,靈魂深處生出了狂喜和戰(zhàn)意。
夾岸開道,人潮滾滾,其中自動為秦微涼兩人開出一條道路,通向觀臺最高處,那是整個斗獸場最好的看臺。
馴獸師奮力的揚起粗長的鞭子,用力的抽打在匍匐不起的巨獸身上,激起一道滾滾塵浪。十幾年未曾聽聞公主親臨過此處,今日她來了,怎能不威風(fēng)?執(zhí)鞭者心中狠戾盡顯,身上涌現(xiàn)一股非要讓公主不虛此行不可的強勢氣勢。
原本沉沉欲睡的猛獸,被一鞭子打得發(fā)出一聲慘烈的吼叫。鳩淺原本料想的惡獸襲人的慘劇并未發(fā)生,反倒是被打猛獸只敢發(fā)出凄慘的嗚咽,頭顱緊貼地面,拳頭大的眼珠不停的警惕著前方的男人手中的長鞭。
這是野獸害怕人?鳩淺眼神微變,悄然運轉(zhuǎn)靈力,一道微弱紫光布滿雙目。
輕輕的打量一番人和獸,心里頓時了然。戰(zhàn)斗力堪比人仙境修士七階的獸,至少躋身凡上境界的馴獸師,怪不得,這獸敢怒不敢動。
鳩淺好好的打量著這只戰(zhàn)力不凡的野獸,頭有尖角,四肢強壯,腳趾有爪,左右上齒粗長扣在唇外,下顎的牙齒被嘴巴包裹,并未顯露在外。兩腮強壯,咬合力必然不差,尾巴細(xì)毛粗長,形似鐵鞭。內(nèi)心琢磨了一下,鳩淺覺得自己可以在半刻之內(nèi),赤手空拳打死這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野獸。
正想將心里的得意分享給身邊的俏美女子,無意間看到馴獸師正在看著自己,露出和藹至極的笑容,雙眼冰冷。一霎那的目光交接,瞬間的驚恐吞沒鳩淺,后背一陣涼意。
直覺告訴鳩淺,這個馴獸師很危險。一定是剛才自己的掃視,被他察覺到了。自己被盯了那么久,居然毫無察覺。
與鳩淺輕輕對視一眼的馴獸師緩緩地挪過眼神,看著前方害怕得瑟瑟發(fā)抖的巨獸。原本已經(jīng)匍匐在地的猛獸,緩緩的在他的笑意中朝后方退去。它見過不止一次他這般的笑容,知道它的痛苦即將到來。
察覺到鳩淺的異狀,秦微涼疑惑問道:“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彪S手撫過額頭,鳩淺卻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上方已經(jīng)沁出了一層汗水。鳩淺收斂思緒不禁感慨西秦果然臥虎藏龍,即使偏遠(yuǎn)窮苦之地照樣有大漠雄鷹,深淵潛蛟。
下方,隨著整耳欲聾的呼聲,另外一只獸從暗處的籠中被放了出來,馴獸師不再呆在斗獸場里。畢竟今夜主角是獸斗,不是他。
猛獸相撕相咬,一觸即發(fā)。脫籠猛獸直接如同離弦之箭,出籠之后就立即發(fā)出猛攻。
一時間,斗獸場里獸吼之聲響徹云霄。觀眾們沒想到,一開場就是高潮戲,于是他們用狂吼和嘶喊回饋這份驚喜。
兩獸相爭,寸許大的地方,自然是不死不休。觀眾不知疲憊的鼓勁,叫喊,紛紛替他們隨便挑的那只野獸加油助威。仿佛自己支持的獸勝了便是為自己臉上爭光一樣,西秦看客們看得自己青筋暴漲,面紅耳赤,氣喘吁吁,大汗淋漓。
鳩淺暫時還理解不了,這片荒涼土地上的人被打死的情景比被打得認(rèn)輸要多得多。一切都是因為兩個字,尊嚴(yán)。
鳩淺不是很喜歡看戲,因為他更喜歡躬親身臨其境。但是他依舊很愿意站在女子身旁,看這場虎搏獸。出籠的是只老虎,而這只老虎主動出擊一只體型個頭比它大的獸,鳩淺感覺到很意外。跟叢林猛獸打過這么多次交道的經(jīng)驗告訴鳩淺,這些個腦袋上寫個王字,長得跟貓差不太多的野獸發(fā)起進攻之前都會審視一番獵物。如此貿(mào)然的進攻,實在是很少見。
但是這只老虎的做法,卻是收到了奇效。先前原本趴伏在地的長牙獸顯然沒有做好一開始就猛攻的準(zhǔn)備,頭都沒完全抬起來就被跳上半空的老虎一個虎掌揮個正著。
擁有龐大身軀的長牙獸被老虎一掌抽飛,撞擊在斗獸場的墻壁上,看眾們都感覺到大地一陣晃動。頓時間,氣氛愈演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