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急行半宿,獨孤終于尋得一處郵驛歇腳。打聽下來驛站中飼有馬匹可供租用,只是公家的馬租予私用,價錢自是比城中馬廄高出一倍,獨孤也是無奈,出城前心中盡是難堪與悲戚,未曾多想路途的奔波,此時已是人困腳乏,便顧不得那許多,只讓驛中差吏領去選馬,約定喂足草料后明日一早便啟程。付過租錢后,覺得肚中轆轆無食,見驛站隔壁便是一家小酒鋪,想著去叫一碗湯面果腹。雖已夜深,依然燈火通明,多有來往商販旅人聚于其間三五扎堆飲酒作樂。獨孤挑了一個角落的位置,只見鄰桌二人相對而坐,看似也是外省進京士子,落寞而又憤憤的神色寫了一臉。
待店家上來一碗熱湯面,獨孤正是肚中餓得絞痛,便先嘬了口湯下肚潤潤腸胃,卻聽得鄰座其中一人說道:“文堂兄,你瞧這世道,我等讀書人空有滿腹經(jīng)綸,卻只能換得米面二兩。那口中懸蜜,腹藏利刃的不學之輩卻可高坐朝堂之上呼風喚雨,只手遮天,豈不痛哉惜哉?”
獨孤一聽便知道是在拿自己做引例,至于這口蜜腹劍的不學之輩,定是暗指當今首宰李林甫。世人皆知那李林甫表面和善,言語動聽,實則暗中常懷陰謀之心,最是忌恨以才學取仕之人。
“向經(jīng)老弟也就自寬心罷了,別說是吾等無名之輩,就說那兵部侍郎盧絢,儀態(tài)俊逸,氣質非凡,圣人初見便很是喜歡,可后來就被莫名貶黜出京城為華州刺史,不久又被改任東都太子詹事,活活守了個閑職。再說那兵部尚書李適之,是為太宗長子李承乾之孫,可謂皇族宗親,深受圣人器重,可還不是算計不過,與那韋堅一道貶斥流放,據(jù)說前一陣京城有名的酷吏羅希奭以御史身份親往嶺南查辦,幾日后那韋堅便死于貶所之內(nèi),而那李適之雖已是宜春太守,竟在驚懼之中服毒自盡而亡?!闭f完,被喚作文堂兄的那位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重重地將杯底砸在桌上,幾乎碎裂。另一位向經(jīng)老弟見狀也斟酒同飲,飲罷長嘆,唏噓不已。
獨孤在一旁聽完,沉默不語,心中暗自思討,自己又何嘗不是同感?天寶六載時的李林甫已在中書令任上十一個年頭,在他之前的歷任宰相都未曾有過連任的例子。前任張九齡,是圣人在其為過世的母親服喪未滿期間便奪情起復,拜為中書侍郎的,僅半年又遷為中書令。圣人曾親口對身邊侍臣坦言,看一眼九齡便精神頓生,贊譽其風度猶如仙人,文章自唐以來無人能及。即便如此卻也好景不長,在面對罷免太子一事上,張九齡與圣人意見相左。
開元二十四年,當時圣人最寵愛的妃子是武惠妃,其子壽王李瑁子憑母貴,備受圣人青睞,久而久之圣人便動了罷免現(xiàn)任太子李瑛,改立李瑁為太子的念頭,眾宰相廷議之時遂提出改立太子一事,遭到張九齡、裴耀卿等一眾宰輔的極力反對,認為李瑛久居太子位,端正有禮,平日并無過錯,不可輕易廢黜。當時的李林甫任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同樣位列宰相,在眾議時閉口不言,私下里卻對圣人侍臣說:“改立太子是皇帝的家事,沒必要聽取外臣的意見?!贝嗽拏鞯绞ト四抢铮屗D時豁然開朗,想當年高宗要廢王皇后另立武媚娘,長孫無忌、褚遂良等朝廷重臣也是堅決反對,但后來不還是廢王立武了嗎?于是圣人打定主意要廢掉李瑛,但在此之前必須先搬掉張九齡這塊攔路石。
那一年的年尾,張九齡受嚴挺之、周子諒案牽連兩次被貶,直至荊州刺史,同時間李林甫卻被擢升為中書令。從那以后,朝中選才任能越來越不注重才學文字,與之前進士及第的文章宰相們執(zhí)政時風格恰如兩端。諸如張守珪、牛仙客等人,皆是由李林甫以軍功出將入相,文學功底淺薄,但他看中的正是他們勇武有謀可以守邊戍疆,僅此而已。若要來個文武全才,勢必動搖其首宰地位,這是他李林甫萬萬不愿看到的。近幾年來更是愈演愈烈,說服圣人大膽啟用蕃將節(jié)領數(shù)鎮(zhèn)節(jié)度使,手握重兵,其中安祿山、高仙芝等人便是典例。到如今,李林甫已是權傾朝野,各部官員中布滿他的故吏門生。雖然他始終孜孜不倦于以各種手段鏟除政敵勢力,但圣人卻在楊太真的溫柔鄉(xiāng)中不可自拔,哪怕朝中偶有直言進諫之人,也懶得深究細查。
李林甫在首宰的位置上得以連任十數(shù)載,不僅因為他善于迎合上意,也有賴于他較之張九齡等人更懂得理財之道,短短幾年,東西兩京的國庫空前充盈,谷倉的粟米也是幾近滿盈。早在數(shù)月之前,圣人便已下旨,于長安城東五十余里的驪山溫泉宮原址之上大興土木,并取《魏都賦》中“溫泉毖涌而自浪,華清蕩邪而難老”之意,改名為華清宮,就地為文武百官擴建辦公場所,并宣旨從十一月起要在華清宮避寒三月。但實際上,圣人不可能真的令文武百官冒著嚴寒風雪往來于驪山與京城之間,而是將朝中一干事務盡交李林甫處理,自己則與楊太真雙宿雙棲在華清宮內(nèi),日日譜曲求樂,探求長生不老之法。
那夜,獨孤為免再遇上出城搜捕的兵士,也想著省些錢兩留作日后路上盤纏,便沒有再向驛差索要客房,待差吏不留意時,躲進了驛站一側的廢棄柴房之中,用木板和干草作鋪將就一晚。輾轉難眠之際,腦中又回想起那已是陰陽兩隔的傳世軒畫鋪掌柜孫直,心中不免翻起一股蒼涼之感,加上近日在京中所歷種種變故,深感這浮華盛世之后,竟是如此這般一副丑陋至極的景象。所幸的是,幾番險境之后,即便避身在這柴房小屋之內(nèi),畢竟尚能全身而退,只是心中對以后該何去何從,已然沒了方向。
轉而又想起孤身在家的母親,即便當年為人清正的父親同樣是因為遭遇仕途艱險,最終落得個替人背罪,冤死客鄉(xiāng)的悲慘結局,母親卻依然時常告誡自己要奮讀詩書,考取功名,僅此一徑方可慰父親在天之靈。獨孤終是想不明白,如此黑暗腐朽的朝廷和官場,為何母親依舊視其為功名圣殿一般?難道這世上真沒有不考功名不做官,也能光宗耀祖,造福百姓之途了嗎?這滿腹的經(jīng)義詩句學來究竟何用,即便他日真的能夠科舉高中,獨孤自諒也絕非李林甫之輩的對手,那等奸邪下作,惡意中傷他人以謀一己私利之舉,也萬萬不是自己能做得出來的。
盡管柴房木板不甚擋風,胡思亂想了好一陣,終是耐不了困盹,不知何時又入夢鄉(xiāng)。夢中獨孤站在一葉烏篷小舟之上,竟又看見對岸河堤之上一襲白裙的千金沖自己揮手,想把船停下卻找不見櫓槁,想喊又喊不出聲來,只能眼看著那白色的身影越來越遠直至模糊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