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鳳凰木的記憶

　　小豪見鳳凰木好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方才停下步伐，轉(zhuǎn)身走回去，駐足，冷冰冰地說道：“說吧，聊什么？”

　　“別那么不耐煩嘛?！?p>　　鳳凰木雖透露出一種委屈的口吻，卻也不再肆意撩人，生怕再次逼走小豪，遂換了種相對沉穩(wěn)的語氣，接著說道：

　　“我想知道，你當(dāng)時哭得那么傷心的緣由是什么。雖然我知道這樣問會讓你很難堪，讓你又回想起那些不好的記憶，但我為此困惑了好些年，我見不得我心愛的人兒哭得那么傷心，而我連他為什么哭都不曉得，所以，我想知道緣由，可以告訴我嗎？”

　　小豪愣了愣，然后一手搔頭，一手叉腰，腳尖不斷地踮起又放松，憋了好久方才說道：“那么久遠(yuǎn)的事情，我早就忘記了。”

　　鳳凰木隱隱失落了一下，卻也沒有失落很久，想必是考慮到小豪的情緒會否因為自己方才所問而低落下來，于是便極力振作起來，還故作灑脫狀，“不愉快的事情，忘了也好?！?p>　　然后，它話鋒一轉(zhuǎn)，道：“這里原來是一座規(guī)模不大的山丘，像我這樣的鳳凰木比比皆是，郁郁蔥蔥的，每到花季，萬叢林中一片緋紅，形成瑰麗至極的自然景觀。后來，山丘被鏟成一片高地，還把山丘后面的墳場給填了，才興建起這個被你們?nèi)祟惙Q之為‘學(xué)?！膱鏊?。

　　“我呢，早在學(xué)校建起之前就已扎根在這里，親眼見證了該地的變遷，當(dāng)時那批開發(fā)者從丘頂開始伐木倒林，整片地區(qū)的鳳凰木，包括我在內(nèi)，皆惶恐不安，生怕某一天電鋸落在自己的莖部，橫向一拉，死亡。

　　“后來你猜怎么著？不跟你開玩笑，那電鋸正準(zhǔn)備伐至我的時候就停下來了，連同我身后，現(xiàn)如今被水泥路圈起來的同胞們，皆幸免于難！

　　“我真心覺得，是我那強(qiáng)烈的求生欲望感動了大地女神，才讓我從‘虎口’脫險而出，繼續(xù)茁壯且頑強(qiáng)地向著天空生長而去。經(jīng)此一險，我的根竭力地朝著地底的至深之處生長，如今比任何樹都要牢固?！?p>　　“……”小豪聽鳳凰木這般娓娓道來，起先抵觸的情緒紓解了很多，也愿意湊近鳳凰木了，主要表現(xiàn)為肢體不由自主地往鳳凰木所在的方向靠去。

　　鳳凰木驚喜于對方的這一細(xì)微的變化，語調(diào)聽上去瞬間變得明朗起來，“自從這里變成學(xué)校以后，幾乎天天都會有人類來這里……你們管‘走進(jìn)一堆混凝土里’叫做‘上課’，對吧？而且絕大多數(shù)人是趕在鈴聲響起之前就得上課的。幾乎每天，我都能觀察到各式各樣的人類，但大體上的年齡相仿，很少能觀察到處于發(fā)育早期或晚期狀態(tài)的人類出沒。

　　“你們?nèi)祟惓松险n以外，還會在一個綠茵空地上用腳踢或是用手拍打一個類球狀物，尤其是用手去拍，經(jīng)常發(fā)出‘嘭嘭’的聲響，吵得我們這些樹木無法休憩。哦！還有還有，你們會繞著空地運動……呃，你們管那叫‘跑步’或是‘散步’？

　　“當(dāng)然了，讓我覺得匪夷所思的，是你們每天早上都得伴隨著不同于上課鈴聲的另外一種具有連續(xù)性的鈴聲而來到空地上，然后又伴隨著一種具有節(jié)奏性的聲音而擺動身子，不過好像年齡稍微大一點的人類不用那么做，因為據(jù)我觀察，那么做的人類，其年齡往往都偏小……雖然我不知道你們?nèi)祟惸敲醋龅囊饬x在哪兒，但卻令我很是羨慕，可能因為我是植物的關(guān)系吧，哈哈！”

　　聽到這里，小豪不禁想要打斷鳳凰木的話，卻正好迎上了鳳凰木說完一段而正要想下一段對話內(nèi)容的時機(jī)，遂充分地利用起來，開口問道：“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可以嗎？”

　　鳳凰木十分欣喜于小豪的主動交流，語氣顯得更為明朗了，“問吧，寶貝。”

　　小豪清了清嗓子，怎知開口的第一句，其發(fā)出來的聲音竟多少有點飄了，顯得中氣不足似的，“既然你觀察過那么多的人類，除了我以外，你還會對其他人這樣嗎？”

　　聽完小豪的問題，鳳凰木沉思了三秒，便反問道：“你覺得我對你是什么樣的？”

　　小豪緊皺眉頭，一只眼睛微微半眨著，對問題答案的取舍顯得特別糾結(jié)似的，磨蹭了會兒方才回應(yīng)道：“就……很讓人受不了。不是說你不討喜，而是說你對我的那種……呃……”

　　鳳凰木試圖回答，“態(tài)度嗎？”

　　小豪搖了搖頭，“不是態(tài)度的問題……”

　　“那是什么？”鳳凰木不解。

　　小豪擺出一副不知該怎么說的急促模樣，“也許是一種……我說不上來的感覺?！?p>　　鳳凰木又陷入了沉思好一會兒，復(fù)又開口，問道：“你不喜歡我這樣對待你？”

　　小豪搔頭，尷尬道：“不是不喜歡，是覺得好……好別扭?！?p>　　聽罷，鳳凰木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小豪并不覺得自己那么說很過分，因為鳳凰木給自己的感覺就是很別扭，或者說，他與鳳凰木之間僅就交流的模式很是別扭，他不適應(yīng)或不習(xí)慣和鳳凰木以這樣的模式去交流。他覺得不能為了“不讓鳳凰木受傷”這個藉口，反而去騙鳳凰木說“我跟你相處得很愉快”，萬一被它發(fā)現(xiàn)了或是它自己覺察到了其實并不然，那豈不是會更加難堪？所以根本沒必要隱藏自己的真實想法，待人坦率一點亦未必是件壞事。

　　就在小豪于內(nèi)心不斷給自己方才的做法加以積極且正面的肯定之時，鳳凰木再一次開口，只不過這次的語氣相較于之前的要柔和了許多，“你當(dāng)時之所以哭得那么傷心，想必是因為被同類欺負(fù)了，對吧？而且不只是欺負(fù)，他們還孤立你，沒錯吧？”

　　話音落完，小豪的內(nèi)心咯噔一下，“你怎么知道？！”

　　對此，鳳凰木緩緩而曰：“因為這樣的行為在你們?nèi)祟惖慕煌?dāng)中很普遍，這是我經(jīng)過長期觀察所得出的結(jié)論。我印象比較深刻的，是有一次，在那個升旗臺上，有好幾個人對一個人發(fā)動攻擊。

　　“還有一次，在教學(xué)樓后面，從我這個角度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又是好幾個人去攻擊孤零零的一個人，我當(dāng)時也沒想太多，以為是你們靈長類動物特有的問候方式，直到那天早上，我看到你被好幾個人類揪來我的樹冠底下，那一次次訴諸在你身上的殘忍，讓我流露出了一種類似于會使你們?nèi)祟惖难劬γ爸那楦小?p>　　“那天下午，你杵在教學(xué)樓的門口，先是躊躇，再來是隱忍地哭泣，到最后哭得那么傷心……當(dāng)時我在想，如果我是人類就好了，這樣一來，面對如此傷心的你，我能夠給你一個緊緊的擁抱，用人類聽得懂的言語來撫慰你、開導(dǎo)你。

　　“所以，就在剛才，當(dāng)我得知你居然聽得到我在向你發(fā)話，我真的……真的好開心啊?！?p>　　聽鳳凰木如此說來，小豪對自己原先的態(tài)度與做法逐漸從毫無歉意變成了滿懷愧疚，尤其是在聽到鳳凰木說自己彼時被欺負(fù)，而它卻想要給自己一個擁抱之際，他的心尖狠狠地悸動了一下，而后又被巨大的羞愧給充實，根本不給小豪一絲試圖放過自己的機(jī)會。

　　小豪既感動又無比內(nèi)疚地回應(yīng)，“那個，實在是對不起啊，我、我剛剛那么對待你——”

　　“用不著對不起啦，能夠和你說上話，我就已經(jīng)很滿足了?！兵P凰木憨笑著，說道，“對于我來說，你和其他的人類不一樣，以前我就覺得你好像總是能夠感受到我，對此我還很嚴(yán)厲地批判過自己的猜疑，只有你給我的感覺是不同于其他人的，甚至不同于我的同胞，就更不用說現(xiàn)如今你不僅能感知到我，還能與我聊天了。”

　　小豪心里一暖，“謝謝你，鳳凰木，真的，謝謝你?！?p>　　鳳凰木嘿嘿一笑，“我之所以喊你寶貝，一開始是為了滿足我自己的私心，我以為你永遠(yuǎn)都不會聽到呢，哈哈。至于為何在你聽到后又繼續(xù)喊你寶貝呢，是因為我好像惹你生氣了，想著經(jīng)過這次對話后可能不會再有下次了，于是就破罐子破摔，干脆喊爽它得了，哈哈，如果你真的討厭我喊你寶貝，那我以后不喊便是了?！?p>　　小豪揚起了嘴角，“叫我小豪吧?！?p>　　鳳凰木旋即答應(yīng)了，“那我以后就拿這個名字來代替寶貝吧～小豪，小豪～哈哈，這名字真好聽啊?！?p>　　對此，小豪哭笑不得。

　　鳳凰木十分高興地哼著歌，而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停止哼歌，問小豪，道：“對了，小豪，告訴我，你現(xiàn)在還會被你的同類欺負(fù)嗎？”

　　小豪微微笑著，搖了搖頭，“不會了?！?p>　　“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不是過去那個我了，但今天，在跟你聊過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依然是那個我。正是因為過去的種種，才造就了如今的我，我不能采取雅各賓式的方法去徹底地否定那個過去的自己?！毙『李D了頓，輕輕吐息著，再道，“真的要好好謝謝你，鳳凰木，是你讓我意識到了這點?！?p>　　“那就好，小豪?！兵P凰木語氣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