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時間是無聊的,尤其是如林豫墨二人一般,呆在這了無人跡的湖面上。
冬月十四日,天氣陰,寒風起。小船停在楊朱湖上,四面八方空蕩寂寥,天地同是一片灰色,唯有幾個大小不一的黑灰色云團晃晃悠悠,似乎要借這一方時平時皺的湖面打扮一下自己。
小船只是普通的垂釣漁船,中部的船艙六尺多一點,前后通透,只是各掛了一條薄薄的簾子,隔開了男女之防。原本兩邊掛的是厚重的草席,被崔靈拆下來當床鋪了。雖然算不上暖和,至少也柔和。
橫豎不知道自己自己是在哪里,林豫墨索性把船照著風吹的方向打橫,任由寒風推著船身晃蕩后退。至于是靠近還是遠離,聽天由命吧。
崔靈呆在船艙里,把玩著手里的龜隱玉佩,有些心不在焉。雖然已經破境入先天,晉入練氣境界,但她其實并沒有適應一個修士的身份。就比如隱藏自己修士身份這事兒,起初是為了避免儒門的追蹤探查,保證個人安全。可是到了她這兒,內心依然是那個身在大溪國的四處躲災逃命的小丫頭,手邊有任何可以增加生存幾率的東西,都要緊緊地抱在懷里。
既然已經暫時解決了食物的問題,而且也只能被動等待陽生派的高人們來接見自己二人,崔靈反而有些放松了。她靠在艙壁上坐著,雙手放在膝蓋上墊著下巴,隨著船身的左右晃動腦袋一點一點的,感覺格外的愜意。在這茫茫的天地之間,只有這小舟這么大小的一片安樂之地,只有和和林豫墨兩個年輕人。沒有暴力,沒有追殺,沒有饑餓,沒有驚慌,也說不上孤單,好想以后的生活能永遠如現(xiàn)在一般祥和靜謐。
林豫墨高翹著二郎腿躺在船尾,腦袋朝著船頭的方向躲避側面吹來的冷風。右腿伸直的時候可以控制櫓子的擺動,防止風把小船吹斜了——力氣大,就是這么傲嬌。
寒風呼呼地吹著,林豫墨根本沒有坐起來打坐練功的打算——雖然已經是練氣境巔峰的修為,他還遠沒到寒暑不侵的地步。等待的時間太過無聊,可是就這么躺著也睡不著,難免會胡思亂想。
今天早上,崔靈手上的龜隱玉佩已經變成了白色,她也清晰地出現(xiàn)在林豫墨的感知之中。這就意味著,如果有修道者注意這里的話,他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楊朱湖上一夜之間出現(xiàn)了一個練氣境的同修,甚至是只用了一個時辰或者一炷香的時間。所以正常情況下,不管是出于好奇還是處于警惕,這個人一定會前來查探虛實。而敢在楊朱湖上這么做的,必然是陽生派的道人了。
根據(jù)楊得意的說法,練氣境的感應范圍十里左右,筑基境的大概就在三十里以上了,而金丹境的修士的感應范圍,至少是百里起步。而金丹境之后的修士,千里之內的大小動靜都逃脫不了他們的感知。也就是說,整個楊朱湖都在陽生派青嬰大佬的感應范圍內。陽生派會沒有青嬰境的大佬嗎?肯定不會,而且必然還不少,甚至不乏高境界的高人——這是楊得意讓林豫墨來楊朱湖拜見師祖的底氣所在,也正是林豫墨敢躺在船上晃蕩的底氣所在。
想完了師父楊得意,再想一想近年來聚少離多的父親和母親,然后就想到了喪于儒門之手的奚侯光老爺子,林豫墨心里有些難受。不過他很快轉換了思緒,想到了墨山奚家,窗戶山木匠村里的墨門眾人,以及儒門這個大敵,忍不住苦笑起來。
儒門在天水王朝的勢力有多強,楊得意沒有在意過,所以林豫墨原本也不怎么在意。但經過野豬林一戰(zhàn)之后,他不得不對其上心幾分。尤其是在汴梁城離別渡那里,感應這恍若山火一般的天水學宮儒門士子,壓力不可能不大。雖說林豫墨是道門之人,有楊得意作為后盾,天水學宮欺負不到他的頭上。但奚侯光就是就是在他面前被儒門之人打死的,林德箭被天水學宮孫明行多方設計險些喪命,而林道沖也被儒門金丹當成“獵物”一般追捕,所以林豫墨與儒門的關系根本沒有多少緩和的余地。
林豫墨嘆了一口氣,胖乎乎的小臉上竟然多了幾分成年人的無奈。他揉了揉臉,不想再想這些倒胃口的事情了。感覺躺的時間有點兒久了,他掙扎著坐了起來,身手扒拉了一下櫓子,讓船身繼續(xù)正對這風吹的方向,然后擺了一個打坐的姿勢想修煉一會兒。
……
諸葛無傷離開木匠村近兩個月了。
他是墨山奚氏四門客之首,也是奚侯光老爺子最看重的義子。當然,這個“義父”的稱呼奚侯光在他卸任墨門門主之前沒有答應過。
四十年前,十四歲的諸葛無傷遭遇了他這一生最大的一次變故:被族長驅逐出諸葛家族,并強行震廢了他自幼修煉《臥龍心經》所打下的堅實根基。理由是,他偷學了家族的不傳之秘《天機三變》。
原本與堂弟諸葛無極并稱為京西南府的天機雙星的諸葛無傷,就此隕落凡塵。諸葛無傷的父親諸葛東行被派往東儒洲,母親因為他的事情也被軟禁了起來。負責驅逐他的幾個奴才特別用心地把他送出了京西南府地界之后,還額外送了他一頓胖揍,據(jù)說是報復這位小少爺曾經狐假虎威的“恩典”。
諸葛無傷自幼識文斷字、習武修法,過的是富家少爺?shù)纳?,離開了家族之后嘗盡世間苦辣酸甜,受盡冷嘲熱諷、白眼黑手,連比他小的街頭乞兒都能欺負他。事實上,離開了諸葛家的大門,根本沒有多少人認識他。
十四歲的少年,換做是平常人家也許已經開始張羅著相親了,可是對于大家族子弟來說,年幼之時恰是治學修身的最佳時機。所以,除了讀書識字加修煉,他什么也不會。
所幸在困餓交加半月之后,被偶然行腳至此的奚侯光帶走了。
有意思的是,在奚侯光帶走諸葛無傷之后,諸葛家族才向外界宣布這位天之驕子被諸葛家族除名、廢功、驅逐了。
這個消息發(fā)出后,有不少家族、勢力明里暗里的到墨山奚氏所在查探諸葛無傷的情況,自然是以無功而返為結局。這些事情,當年的奚侯光也許有所覺察,但并沒有怎么在意。不過在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奚家的墨硯生意都好了不少——沒有人是傻子,諸葛無傷畢竟是諸葛家族的血脈,即使沾不到便宜,也不要壞了風度。
諸葛無傷的修煉天賦不錯,十二歲的時候就與堂哥諸葛無極先后破境晉入先天,十四歲的時候已經是練氣境二星級了。不過由于那次意外,修為盡失,身體還變得虛弱不堪。奚侯光悉心照料之外,又按照他的喜好送了不少易學、天機、方士等方面的藏書給他,慢慢地帶著他融入了墨山奚家。在他二十歲的時候,奚侯光又收養(yǎng)了十六歲的野小子陸云峰和陸云峰的跟屁蟲無影,再加上奚侯光的侄子奚建文,玩鬧一般的奚家四門客算是成形了。
在之后二十多年的歲月里,諸葛無傷的預判與智謀、陸云峰的通達消息、奚建文的堅固防守和無影的致命震懾,幫助墨山奚氏在商場和生活中解決了無數(shù)的麻煩,四門客名副其實,奚江林對這些“弟弟”感激不盡。只是幾乎所有人都在刻意地忽視,四人中只有諸葛無傷是有家的浪子,受傷的孤狼。
諸葛無傷離家三十幾年,從來沒有想過要回家看看,甚至連京西南府都刻意回避。除了七年前為了了解墨門的修煉方法和修道界的現(xiàn)狀而跟著奚侯光去了一趟諸葛家族,他與諸葛家族沒有半分交集。而即便是那一次,他也是全程被諸葛東明無視。
前塵種種已經如此,如今的諸葛無傷已經五十四歲了。雖然看起來依然儒雅,發(fā)絲中難掩灰白之色。按說一個練氣境的修士不該如此的,但誰又能說得清呢?
如今墨門奚氏已經暴露,而得到了修行功法的墨門必然會快速發(fā)展起來,因此儒門的打擊想必也不會遙遠。鑒于練氣境修士的脆弱和易暴露的特點,尋求掩蓋修士氣息的方法迫在眉睫。而諸葛家族,是諸葛無傷能想到的最有可能的求助對象。
雖然在離開木匠村的時候諸葛無傷對大伙兒說得是信心滿滿,但他的內心其實也沒底。只是因為事態(tài)緊急,儒門群修就在易州城里晃蕩,他必須要做些什么。而去往諸葛家族求援,是他各方推算之下最佳的選擇。
但是到了諸葛家族之后,諸葛無傷卻被晾了一個多月。能吃飽管喝足,衣服干凈床鋪暖和,想讀書、聊天還是看熱鬧,都有人鞍前馬后地伺候著。只是一提到面見族長,就只有一句“外出未歸”。族長未歸,什么事情都談不了。
諸葛東明是在無傷離家之后才成為家主的,原家主諸葛河山順勢成為了族長。而驅逐諸葛無傷之事,便是他一手促成的。
而對于諸葛無傷這次的到來,諸葛河山似乎早有預料,提前就告訴諸葛東明:讓他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