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是沉悶的,陰暗的天空中,一道刺眼的閃電猙獰地糾纏在云層中,遲了兩個呼吸,震耳的雷聲才乍起,四處都是悶的,像極了一個纏綿病榻的人正在痛苦地想要抓住最后一口氣。
上天已經把意思表達得很清楚了,所以這場雨來得一點也不意外。雨水大滴大滴地自天空中墜落下來,砸在貧瘠的沙土地上時瞬間濺出一個不大不小的沙坑,可是隨后,那坑很快把便被緊挨著的雨滴所濺起的沙水給填攏了。
如此往復,沙子和泥攪成一團,一眼望去,周圍幾乎全是泥沼,只有些許駱駝刺孤零零的立在雨中。
雨中,一只長長的隊伍在蹣跚前行,他們衣著襤褸,有的人身上掛著鐐銬,步伐沉重。模樣在這樣的滂沱大雨中更是凄慘。隊伍兩側,騎著高頭大馬的將士正密切查看著隊伍里的情況。
半年之前,財力和軍事上力量雄厚的大昭國終于對國土以南的鄰國宋國挑起了戰(zhàn)爭,理由是在宋國為質的大昭國二皇子被宋國殺害,兩國相交三十年的友誼終被打破。
大昭國邊境華陽城舉兵百萬,而宋國接壤疆域江云城首當其沖。
不過三月,城池便被攻破。抓到的年輕力壯的俘虜被押往華陽城充當苦役。運送俘虜雖是苦差,可是卻也是有大筆的油水可賺。
隊伍中間,一聲鞭響,一騎一人沖向隊伍前。馬上的男人身著盔甲,雙手勒緊了馬僵,雨水順著他土色的臉頰往下流淌,他夾著馬腹徑直騎到前方一個將領的身旁,語氣恭敬:“督管,今日又死了三個,還有十幾人虛弱得連行走的力氣都沒有了?!?p> “殺?!北环Q為督管的男人連頭也未轉,冷冷的聲音傳過來,叫人在這種寒冷的環(huán)境中更覺森冷。
“可是……”那人一愣。
冷冽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帶了些許不耐煩,“此地離華陽城尚有五十多里路,你想用你的糧食來喂他們嗎?”
騎馬的將士往后看了一眼,心中迅速下了決斷,沉聲道:“屬下這就去安排?!?p> 天上又響起一道巨大的驚雷,轟隆一聲,像是要把地都震得裂開。顫抖地擊在每個人的心上,人的力量在浩渺的天地間是顯得那么渺小。
“不要停,繼續(xù)趕路!”
一聲聲鞭子抽動的聲音破空傳來,走在隊伍邊上的人惶恐的往中間擠去。沒了武器,棄了盔甲,再兇猛的男人在外方這群騎馬的人的眼里也只是魚肉。
隊伍中間,七八個簡陋的板車輪子咕嚕咕嚕轉,板車的前端裝在馬鞍上,用繩子緊緊固定。雖是簡陋,但是在路上奔波五日卻還牢牢的,車上的女人和孩子不費板車。
不論身份,主要是漂亮。江河動蕩,不過三月時光,從前全是泡影,如今全都成了淪為玩物。
思及至此,板車上一些女孩抽抽啼啼的嗚咽,板車前方的男人眉頭緊皺,一鞭子抽在哭泣的女孩們身上。
那些女孩尖叫一聲,恐懼地望向他,上唇和下唇都在打著顫兒。
“小心點,打壞了臉賣相可就不好了?!庇腥死讼滤÷曁嵝?,那人嗯了一聲這才轉過頭去。
昏沉的空氣彌漫在天地之間,雨水沖刷著一切,像是要洗清眼前這些人類所犯下的罪孽。
隊伍中每天都有人被拉出去,這樣大的雨下,連血腥味都傳不出來。所有的人都知道那些人會是什么結局,可是五天時間,隊伍始終都是沉默的。那種沉默,讓人心里發(fā)忌。
破陋的板車上,一個女孩的眸中猛然睜開,她蓬頭垢面,身子縮在那輛板車的角落,雨水落在她煞白的唇上,耳鬢的頭發(fā)濕淋淋的搭在肩頭。感受到身體的虛弱,她輕喃一聲,臉色竟比那櫻花還要白上半分。
這是……哪兒?
她轉頭看著陰暗又閃著湛藍色閃電的天空,腦中一片空白,人醒了思緒卻還是死的。
半晌之后,或許是雨水馬不停蹄地刺激著她的臉龐,也或許是冷冽的寒風實在讓她難受,那雙湛清的眸子才漸漸恢復了些神采。
她茫然地轉頭,略顯空洞的雙眼正對上一張稚嫩卻俊俏的臉,濕發(fā)垂在耳畔,蒼白的臉被雨水和寒意凍得有些發(fā)紫。
她怔怔地盯著,直到眼睛看得酸乏那漂亮的小男孩也沒有別的動作。
她好像也確實不認識。
疲憊地把頭轉回去,想想起什么事情,卻發(fā)覺腦中疼得厲害,昏迷的前一刻,她似乎隱隱約約聽到誰說沒救了。那語言,讓她陌生卻又隱隱的熟悉。
黑暗中搖曳的火光吞噬了一切,蘑菇云升騰的瞬間,強大的破壞力湮沒了所有的聲音,而她,縱使是首席殺手的顧黎,在絕對的抹殺面前,沒有絲毫逃離的可能。
雨滴一滴一滴垂在顧黎臉上,耳朵上,脖頸上。清涼得幾近寒冷的刺激涓涓細流般拽著她的意識,顧黎昏昏沉沉地掙扎著,可是眼睛似有千斤重擔,任她再怎么努力也睜不開。直到有兩只手插在她的腋下,將她重重地拖到地下,她才睜開雙眼,這一跌只覺得胸口疼悶,表情隨即痛苦起來,不由得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息。
“呀,竟然還活著。”旁邊有個男人粗里粗氣的聲音,似乎很驚訝。
“那便先留著吧,還有一日就到華陽城了,有口氣總還好。”不知是誰接了話,然后顧黎又被人像扔垃圾一樣被扔回了板車上。
眼睛隙開一條縫,竟又看見先前那張俊俏又稚嫩的臉,皮膚細嫩,不過這次他看著她的眼神中帶了幾分訝異,似是很驚訝看著她還沒死透。
顯然,她也很驚訝。
這種落魄的環(huán)境下,她十分應景地覺得渾身都痛,骨頭就像散了架被人潦草地重組了一遍,小到手指都在宣告自己是不合格產品。
“這是……哪兒。”顧黎張了張嘴,口中卻干澀得像是一把破舊的鋸子,生拉硬拽得憋出幾個字。
對面那男孩也沒聽見,只是望著她,眼神中帶著難以言盡的滄桑感。
耳邊雨水的飛濺聲,女孩和男孩的哭泣聲還有罵罵咧咧的吼叫聲,各種聲音參差不齊,混雜在一起。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反正一股腦灌進顧黎的耳朵里,全身所有的力氣都用來應付這些不合時宜的雜音了。
視線中,穿著落魄的人被束上鐵鏈枷鎖,周圍一些身穿鎧甲的官兵手中持劍,像圍豬玀一樣圍著他們,時不時還要吆喝他們趕路。
“嘶……”
拉車的馬兒嘶鳴一聲,車輪碾過一個坑,險些把顧黎顛下板車。旁邊幾個女孩縮成一團,沒哭的時候就像個提線木偶。
貧瘠的泥濘一望無垠,在雨水的沖擊下,仍能泛起淺淺的紫紅色。
她在熟悉不過了,這個地方被很多鮮血沖洗過,陳舊的淡淡的腥味彌漫在濕冷的空氣中,令人作嘔。
雨還在下,不過不似昨日那種不要命的下法,今日要纏綿多了。細絲細絲的,夾雜著冷意,尤其是被雨水透濕的衣物,被風一吹,只覺得涼到心底。
幾個騎著馬的男人圍著隊伍轉悠。他們看見誰走拖拉就給上一鞭。
顧黎頭皮發(fā)緊,心里盤算著這是個什么世道,怎么被一炸被給炸返祖了。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她只覺得自己的力氣猶如抽絲撥繭一般被慢慢拔走,自己卻無可奈何。只得又轉過頭看著那個生得漂亮又細嫩的小男孩,比起初見,他現(xiàn)在的臉色越發(fā)紅潤了,顧黎估計,應該是發(fā)燒了。
望了好些時候,那小男孩終于越來越不自在,手里面被雨水泡得發(fā)漲的半邊饅頭也十分不自在。
如今故土不在,實在凄涼。
他失落得坐在板車上,終究還是喂了些饅頭給顧黎吃。
第三天晚些的時候,借著夕陽最后一點光輝,隊伍終于看到了華陽城巍峨的城墻,高大蜿蜒,像一條森重的巨龍盤旋一端,城頭上紅色的燈籠連綿不斷,看不清頭尾,只見得好遠好遠的地方輪廓漸漸模糊,明亮的光在夜色中終究顯現(xiàn)不出光彩。
“娘的,今天終于不用費力扎營了。”
“干,這才是人過的活!”
押運俘虜?shù)尿T兵的士氣一下高漲起來,風餐露宿這么多天,別說肉了,饅頭都沒吃飽。奔波八天,終于回來了。
城門上的吊橋被鐵鏈蕩得吱呀吱呀響,巨大的撞擊聲把周圍一切的聲音都湮沒在黑色之中,等到吊橋落到旱河對面,灰塵激蕩,騰空而動真是籠罩了方圓五百米的距離。
厚重的沙塵中,兩列持著火把,身著鎧甲的守門官兵自城門內走出。很快就有和他們對接的押送俘虜?shù)墓俦^去移交事宜。
大多數(shù)的男俘虜是進不了城的,被勒令留在城外修筑城墻,每日有人兇神惡煞的守著他們,吃個三分飽便要干活。這綿延十里的城墻不知被多少人骨堆砌。少部分的人送到華陽城中充當最下等的雜役奴隸,這種出生的人,一輩子脫不了奴籍,經過專門的調教之后,再硬的骨頭也能給你敲折了,此后生死全由主人掌管。
從江云城中偷運出來的漂亮女孩和男孩過了城門口卡銀子的地方就被送到妓院調教,路過城門的時候顧黎聽到后面竟然有女人哭叫的聲音。
她眉眼一瞥,見從長長的隊伍里拉出了好些個二十來歲的女人,她們哭喊著被那些官兵拖進駐扎在城墻外的帳篷里,而男人們手過手的碎銀子在火把的光亮的反射下刺得人眼生疼。
板車上的女孩和男孩聽到凄厲的叫喊聲一個個身體都輕輕發(fā)抖,胡亂擠在一堆,似乎只有僅僅湊在一起來能感覺到內心的溫暖。
一道道火把在她們跟前,火光在她們畏懼的瞳孔中肆意搖曳,她們想后退,可是卻退無可退。
忽然,一個女孩本來的嗚咽聲變成了驚慌的尖叫,一個穿著白色鎧甲的男人把她從一輛板車的人堆里拎了出來,她年歲比板車上其他的女孩要年長一些,約莫十四五歲,已經出落得十分漂亮。
旁邊的官兵似乎見慣了這種場景,眼底的羨慕之色一閃而過,卻沒人敢說什么。
見他挑了,一旁又有人送了一袋銀子到他手里,點頭哈腰地說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