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橋激起的沙塵漸漸平息,立在幾個板車兩旁的手持火把的官兵臉上盡是肅殺之氣,或許是在刀劍舔血的日子過久了,又或許是在沙塵的侵蝕中,僅有的人性也吞噬殆盡。
那個被拽下板車去的少女如同驚弓之鳥般癱坐在地上,一路風雨勞頓,身上的衣裳更是濕了干,干了又濕,和著沙子和泥土裹在身上,楚楚可憐。
火把上的棉布浸的是火油,其中夾雜著易燃的碳竹,在潮濕的空氣中,燃燒起來有輕微的爆裂聲響。舉著火把的官兵,手紋絲不動的保持在于胸部水平的位置,聚集在一起的光亮與城墻外的黑夜分庭抗拒。
好一會兒功夫,守著城門的一眾官兵才讓開一條狹窄的路,看來孝敬到位了。
拉著板車的幾個官兵喜出望外,連忙催促著馬兒拉著板車從鐵板橋上過,殘破的車輪碾壓在鐵面上的時候喀哧作響,不過橋面卻很穩(wěn)固。十條手臂粗壯的鐵鏈牢固地勾在鐵橋兩側(cè),看著便讓人心顫。
走到鐵橋盡頭的時候,其中一個拉著板車的官兵十分懂事的把幾個碎銀子塞到兩個駐守的官兵懷里,習慣了的規(guī)矩。
過了這兩道卡銀線,后面就是撈銀子的時候了。
華陽城的外城,專門有院子收這些漂亮的異域女奴和男童,入了奴籍,性命就系在主人的褲腰帶上?;蚴钦{(diào)教出來成效上佳的,就送到內(nèi)城或者更好的地方充當歌姬,雖然也是低賤的,確是天壤之別的。
青石地面上,三輛輛板車喀拉喀拉地碾過。街道兩側(cè)稀疏的商鋪全都大門緊閉,一條街道上只有寥寥可數(shù)的幾只燈籠在散發(fā)著昏暗的光。
不過,拉著板車的四個官兵似乎并不在意這個,路過一條條街道,轉(zhuǎn)彎的時候并不遲疑,輕車熟路。
路上都沒有行人,地上灰塵堆積甚多,如果不是知道這是進攻宋國的邊疆主城,這樣的景象恐怕真的會被人認為是一座空城。
行了約莫一刻鐘,馬車終于停在了一間平常的院落門前。
最前面那個官兵走到大門前,手在身上擦了幾下才去敲門。敲門聲輕輕的,不過再這樣寂靜的夜里卻很是突兀。
連著敲了好幾下,里面才傳來動靜,是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不過語氣卻不甚歡愉,“誰啊,大半夜的,有事明天再來!”
那官兵倒也不急,杵在門外壓低了聲音道:“陳媽,是我小六啊,本不愿大晚上的打擾您,可是督管有交代,您就出來看一看吧,給個價格,咱也好回去回話。”
“行行行,等著吧。”里面的女人連忙應(yīng)到,悉悉索索的穿衣穿鞋,嘴里還嘟嚷一聲,“啥時候來不好,非得半夜送來?!?p> 這話說得小聲,外面自然聽不清楚,不過即使是聽到了也只有陪笑的份。
板車上的女孩是男孩依然圈著膝蓋擠在一起,目光平靜又似乎冷漠地注視著某個地方,似乎并不在乎自己一行人的命運,反而面無表情地等待著待會兒對于自己命運的宣判。
一路上,他們很少說話,沒人問一輛馬車上其他人的身份,這種時候,被人知道姓名才是最大的羞辱。
顧黎強撐著身子靠在人堆里,從最開始看到自己縮了兩個號的小手的驚愕,到現(xiàn)在被迫的安于現(xiàn)狀,實屬無奈。
若是換做以前,就算她傷得快死了,解決這四個小兵還是輕而易舉的??墒乾F(xiàn)在,就算是背后偷襲,這也是送死不是冒險。
院內(nèi),女人小腳蹋地的聲音急急地過來,吱呀一聲,門開了。大門兩側(cè)懸掛的燈籠被慌得一陣搖擺,好歹是沒熄。
陳媽剛從被窩里爬出來,頭發(fā)還亂糟糟的,身上的衣衫也是隨意裹著。一張四十上下的老臉,臉頰兩旁像是掛著兩塊橫肉,未施脂粉的臉上盡顯油膩之色,讓人看著反胃。
官兵小六不敢亂看,臉上陪笑,迎了上去,渾然沒看見她那張不忍直視的老臉似的。說道:“陳媽您看,這可都是剛剛到的新貨色,在江云城專門挑的?!?p> 陳媽鄙夷地瞧了他一眼,“哪次不是這樣說的?!?p> “是是是?!毙×⒃谒赃?。
陳媽的目光挑剔地在三輛板車上的女孩男孩上來回掃視,眼光同挑選貨物似乎沒什么兩樣。她來回看了兩遍,問:“怎么都是病怏怏的,這得費我多少草藥?”
“陳媽,你也不是不知道,這時節(jié)天公不作美,春雨下了好幾天,我們這也沒法子,一路上都算是好生照顧了,您掂量下價格,我們這也不是頭一次來了?!?p> 陳媽沉默了一會兒,手指比了個七數(shù)。小六喜出望外,連忙道:“多謝陳媽了。”
“嗯,這傍晚,我也沒心思調(diào)教了,小六,你把她們給我弄到側(cè)廂房鎖起來,什么事兒啊,等到明天再說吧。”陳媽打了哈切,扭著靈活的老腰轉(zhuǎn)身進屋。
“好的,陳媽慢走?!蹦切×χ氐馈?p> 門前的兩個燈籠隨著陳媽推門的動作又晃了晃,燈籠里的燈光不穩(wěn)地閃動了一下,火燭之光映在小六瘦削的臉上,有些莫名的蒼涼。
他抬頭看了一看從漆黑空中飄下來的綿綿小雨,雨絲如沐如絲,可是在冷風中卻讓人生不出半點欣賞的情緒。
“這雨不知何時才能停呢?!?p> 長夜靜寂,初時的小雨漸漸又大了起來,雨水濺落在院落內(nèi)的青石板上,聲音連綿不絕。這時候聽著外面的雨聲,倒生出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來。
一行二十幾個女孩和男孩被關(guān)在院落里的一間廂房里,屋內(nèi)兩旁是連著的大約四米長的床鋪,上面墊著被子蓋被雜亂得堆放在床鋪上。整個屋子里只有一盞油燈放置在正中的一張簡陋的桌子上,光亮昏暗。
她們擠在一起,惶恐,不安。沒有去拿床鋪上的被子來避寒,被從板車上趕下來后,進入到新的環(huán)境,她們猶如驚弓之鳥。
若是換做一月以前,我們都是活著衣來伸手的尊貴日子??墒侨缃褚怀环麄兊拿瓦@般低賤。
顧黎從她們中間鉆出來,朝著其中一堆棉被走去。
其他孩子怯怯的看向她,那感覺倒像是她一人背叛了他們的大部隊似得,讓他們覺得獨特又驚懼。
空氣潮濕而透著沉重的霉臭味,不過床上都沒灰,看痕跡最近才被人使用過。置放油燈的簡陋桌子上,有幾分地方浸著燈油,燈油邊緣的地方已經(jīng)干枯了,呈現(xiàn)出污物的油痕。
可見,之前放油燈的人是多么敷衍。
她的目光從床鋪到桌子再到那扇老得快要脫落的窗戶,一寸一寸的看過去,沒有任何遺漏的地方。
最終,顧黎在心中暗嘆一口氣,也不再想她是怎么到這個讓人人頭昏目眩的地方。她現(xiàn)在只感覺身體很疲憊,精神倦意非常,實在太需要休息了。
她有些費力得爬上床鋪,然后整理了一處可以容身的地方,鉆了進去。
她實在虛弱極了,本來就糟糕的身體在路上顛簸了三天之后險些沒把她送走。顧黎抿了抿有些慘白的唇瓣,臉上帶著不自然的紅暈。她輕咳一聲,眸光看向擠在一起的一堆人,喉間有種異樣的感覺,像極了貓毛輕輕拂過的癢癢的,可是張嘴說話的時候卻干澀刺痛,聲音沉悶沙啞,她眼神看向一處,開口說:“你,要不要一起過來休息。”
她沒有開口道誰,人群中的那個男孩也沒動,只是跟著一雙雙驚弓之鳥般的視線齊齊投向她。
屋外,風雨飄搖,房間里的那扇木門被吹動,嘎吱嘎吱作響。冷風順著門縫和簡陋的窗戶的縫隙吹進來,夾雜著屋外冷冽的水氣。
“明天指不定還有什么等著呢?!鳖櫪栲宦?,隨后打了個哈切,翻了個身,一會兒呼吸便均勻起來。
……
擠在一起的孩子又冷又餓,她們?nèi)缤J進猛獸領(lǐng)地的動物一樣,通過和同伴擠在一起試圖給自己一些安全感,但是這樣的做法并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從房屋縫隙中肆虐進來的冷風讓她們發(fā)抖。
……
終于人堆中一個孩子沉默地站起來,他慢慢向床鋪走去,余光掃了一眼已經(jīng)睡熟的顧黎,然后爬上床,躲進那并不怎么好聞的被子里。
房間里彌漫著淡淡的霉臭味,夾雜著冷風讓人心疲。
一會兒時間,一個接一個的女孩學著顧黎的樣子爬上床鋪。
困頓在春雨的潮氣中更加低沉,窗外雨滴滴答,房間中悶悶的塵土氣味引得人咳嗽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