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央求

　　因光線充足，隔老遠(yuǎn)穆蕓箏都能看到對方臉上鮮紅的五指印。俗話說得好，打人不打臉，何況以他的身手，誰有這么大的能耐抽他耳光？

　　穆蕓箏躊躇不定了好一會兒，剛要抬步上前，卻見前頭堂屋后拐來一抹倩影。

　　她仿佛做賊心虛，忙轉(zhuǎn)身躲回到院墻后面?？烧尜N著墻根站了又覺得自己傻，明明是自家的院子，自己為什么要躲起來？

　　而李吳一震驚過后，淡定地咽下嘴里食物，這里可是宋宅，姑娘出現(xiàn)在自己家中有甚驚訝的。

　　前來尋人的烏靈兒并未察覺出他的異常，她見四下無人，從懷里掏出一包糕餅點(diǎn)心，遞到他面前。

　　李吳一：……

　　別說姑娘在院墻后邊，就是不在他也不會接。自己與她非親非故，憑什么接受她的饋贈。

　　烏靈兒見他不為所動，抿了抿唇道：“我沒有別的心思，就是想向你致歉。”

　　李吳一聽她說起這事，臉撇向一邊繼續(xù)吃東西。

　　烏靈兒見他不搭理自己，識趣得收回手與他并肩坐下，“我知道你心中不忿，但我們左等右等不見你，公主心中焦慮才會沖動魯莽，倘若你咽不下這口氣，就打回去好了。反正我一個下人皮厚，禁得住打。”

　　李吳一沒有說話，快速吃完了飯食，端起托盤就往前頭堂屋走去。

　　烏靈兒坐了一會兒，覺得自己此刻的樣子傻透了，忙站起身一道走了。

　　穆蕓箏趴到景觀窗上看了一眼，這才確定他們已經(jīng)離開了。

　　她撓了撓頭，抬腳往回走，正好撞上回前院的喜姑姑。她手里拿著一頂帷帽和一包衣服，估計(jì)會慢自己一步，是在為她收拾上京所需的行囊。

　　她見姑娘還在景觀院不由松了口氣：“方才忘了同您講，渤海主仆與李郎君在前頭?！辈贿^看姑娘半點(diǎn)不驚訝，想是已經(jīng)知悉。

　　穆蕓箏聞言唔了一聲，這會兒到前頭去肯定還會與李吳一碰面，可她不知道該以什么樣的心情去面對他。

　　喜姑姑拍了拍手上的行囊道：“姑娘，是時候了?！?p>　　穆蕓箏默默接過帷帽，龜速挪著步子。誰知在經(jīng)過廊柱時，一直留意著她的喜姑姑突然伸手將她攔住了。

　　還未反應(yīng)過來，喜姑姑又按著她的肩膀依靠到柱子上。

　　原來廊柱上有兩道刻痕，一上一下，相差半尺左右，而姑娘正常站立除卻了發(fā)髻高度，身高剛好與矮些的刻痕齊平。

　　喜姑姑松開了她，頗有些怔忡。也虧得她心思縝密，立刻聯(lián)想到上方刻痕許是屬于另一個人的，看向姑娘的眼神不由帶了一絲難過。

　　而穆蕓箏用腳趾頭都想得出來怎么回事。若不是昨晚有幸見識過他超脫常人的精準(zhǔn)度，她都不敢相信一個人僅憑肉眼就能測量出別人的身高。

　　穆蕓箏繼續(xù)往堂屋去，邊走邊把帷帽戴上。

　　她想通了，就算自己現(xiàn)在去挽留李吳一，又能改變什么，等哪天李唐皇室降下?lián)穸ɑ槠诘闹家?，她照樣是為人刀俎的魚肉。

　　就連李吳一也不想依附于宋家的羽翼之下，這才會將自己送回來。與他而言，帶人遠(yuǎn)走高飛很簡單，但接下來的生計(jì)與安全問題，才是橫亙在理想與現(xiàn)實(shí)之間的鴻溝。

　　如今他雖然一無所有，但他還很年輕，完全有機(jī)會東山再起，可就算他愿意等，只要圣人在位一天，就不可能違抗君命。何況他有更好的選擇，不是非得吊死在一棵樹上。

　　這是個封建社會，天子一怒伏尸百萬血流漂杵，都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她亦沒有那么大的權(quán)柄可以與皇權(quán)抗衡，她甚至沒有底氣與李吳一表明心跡，許他一個試著相處的承諾。

　　所以，唯有拼搏爭取，余生方為可期。

　　思及此，穆蕓箏加快了腳步，拐過回廊來到堂屋。

　　那廂宋宅門前，渤海主仆已經(jīng)辭別了宋公正準(zhǔn)備爬上馬車。

　　穆蕓箏趕緊追了上去：“等等?！?p>　　門口的幾人回頭，見是一名戴著帷帽的綠衣女子，都不由看向宋公與常執(zhí)事。

　　到底是大風(fēng)大浪過來的老東家，被一群人盯著絲毫不慌：“箏丫頭，做什么？”心想外孫兒火急火燎跑出來，難道是想見李吳一最后一面。

　　渤海主仆更不知穆蕓箏的身份，聽宋公喊她丫頭，就以為是宋宅的仆從。

　　大斑玉本就傷寒未愈，雖戴著帷帽，但不宜見風(fēng)，便對宋公道：“既然宋公有要事在身，我等就不多叨擾了?！闭f罷在李吳一的攙扶下鉆進(jìn)車廂，隨即烏靈兒跟上。

　　李吳一也不看姑娘，待車內(nèi)人坐定，他也坐上了車轅。

　　穆蕓箏見他要走，趕緊一步跳下臺階，伸手拉住了韁繩。收緊五指難免觸到傷口，痛得她倒吸涼氣，李吳一總算給了她一個正眼：“松手?！?p>　　見他不咸不淡，穆蕓箏轉(zhuǎn)頭朝車內(nèi)人喊：“公主，我們姑娘是醫(yī)者，小人有幸跟著她學(xué)了些岐黃手段，方才聽你聲音嘶啞，想必是風(fēng)寒入體，若不及時根治，喉上的病痛恐會傷及肺腑。但考慮到您出海在即，小人斗膽請您稍待片刻，待小人去問姑娘要些清涼敗火的藥丸帶著，方便路上服用可好?！?p>　　大斑玉本不想理會，但烏靈兒關(guān)心則亂，一聽宋家女公子有治病良藥，忙掀了車簾探出頭來，“當(dāng)真有奇效？”

　　穆蕓箏見她一張鵝蛋小臉，杏目瓊鼻，櫻桃小口，膚質(zhì)潤澤白里透紅，一副楚楚動人的模樣。

　　想來李吳一有這樣的妙齡少女作伴，很快就會忘了自己吧，“有的有的，想來這位小郎腳程快，不若讓他與我同去，這樣一來也少耽誤些功夫?！?p>　　烏靈兒哪敢指揮李吳一，怯怯看了他一眼，只好作罷縮回了車廂。

　　反倒是宋公見外孫如此殷殷切切，李吳一卻無動于衷，氣得吹胡子瞪眼，擼起袖子就要上去揍人。

　　幸虧常執(zhí)事反應(yīng)快，及時攔住了他。但姑娘如此放低姿態(tài)，他亦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兩方人馬各自知道些內(nèi)情，因此不敢強(qiáng)迫李吳一。一時間車?yán)镘囃馑腥说哪抗舛技械剿砩稀?p>　　迫于壓力，李吳一只好跳下車。

　　穆蕓箏趕緊拉著他往回走，待將他拉到景觀院才松手：“我去取東西，很快回來，你待在原地別動。”說著提了裙擺快步跑向引香居。

　　李吳一卻在看到袖子上印染的血跡后，眉頭緊鎖。

　　引香居內(nèi)，丫鬟們見姑娘風(fēng)風(fēng)火火跑回來，剛想追到房里問清緣由，就又見她火急火燎地往前院去了。

　　穆蕓箏在家宅久了，引香居到前院相隔十?dāng)?shù)丈，來回一趟差點(diǎn)把她跑斷氣。好在李吳一還算聽話，仍在原處等候。

　　只見郎君負(fù)手而立，薄雪金輝折射得他挺拔若勁松的身型頎長，仿佛在他身上鍍了一層薄光。此刻正側(cè)臉端詳?shù)孛嬉恢昶蒲┒龅男〔菽垩俊?p>　　視線往下時眼瞼低垂，長睫濃密，鼻梁挺直，鼻尖，上唇珠，下頷三點(diǎn)一線，搭配包裹在內(nèi)衫領(lǐng)緣下的修長脖頸，莫名給人一種冷漠與神性并存的錯覺。

　　明明他的面部輪廓尤為英挺，可偏偏靜立不動時，仿佛身畔的空氣都會為之凝結(jié)。

　　穆蕓箏收回視線，撐著膝蓋大口喘氣，待喘勻了氣，她急道：“你的臉怎么回事?！彼硎诌@么好，沒道理躲不開別人的掌摑吧。

　　李吳一嗤笑道：“可能是想讓別人來打醒我，好斷了所有非分之想。”

　　這話說的一語雙關(guān)，穆蕓箏想不過度解讀都難，而且從喜姑姑的話里不難推斷，狼騎營三萬人的大部隊(duì)，不會因?yàn)樗蝗藴粲闹?。他之所以會挨打，恐怕是因?yàn)槲倚形宜孛撾x了團(tuán)體，耽擱了渤海主仆的出海行程，這才會招來他人記恨。

　　但他們憑什么動手？明明受騙的是他，不眠不休送他們來幽州的也是他，非但不感激他不辭辛勞，還往人家臉上招呼，真以為他沒有后臺，勢單力薄柔弱可欺嗎。

　　穆蕓箏壓下心中不忿，將兩袋東西遞給他囑咐道：“這袋給公主，告訴她味甘性平，沒事當(dāng)糖豆來嚼也不礙事。這個給你擦臉，一日三遍抹在傷處，兩三日就能消下去了?！?p>　　說完又取出肩頭掛著的小布袋，看著沉甸甸的。

　　穆大夫怕他不肯收，瞎扯道：“就是枚小銅鏡，我見你先前不肯擦藥，又不用我代勞，想是不好意思麻煩別人，帶上這個就不用麻煩別人了?！?p>　　李吳一看了她一眼，雖然戴著帷帽，但姑娘今日的裝扮尤其少女，珠翠環(huán)繞，驕矜貴氣，與昨日一身素白發(fā)髻松散的模樣大相徑庭。

　　他默默接過，拿在手里稍微掂量，登時傳出金屬磕碰的脆響。

　　其實(shí)穆大夫有自己的小金庫，也知道錢票易攜帶，但她怕李吳一到了渤海，唐土的錢莊飛錢在渤海國不流通，只好從妝奩里隨便抓了一把金銀釵環(huán)，雖然重了點(diǎn)，但好歹是硬通貨，到哪里都能用。

　　穆蕓箏也知道自己在睜眼說瞎話，不由尷尬道：“你不要覺得有所負(fù)擔(dān)，權(quán)當(dāng)是借你，你在這上邊按個手印，我回頭寫上契書，等你日后歸國再還我也不遲?！?p>　　說著抽出了袖袋里的信箋，還故意翻了個面，假裝不是他寫的那張。

　　李吳一的視線從布袋移到她臉上，十分不給面子地說道：“沒膠泥?！?p>　　穆蕓箏嘴角抽了抽，“你等等，我這就去拿?！闭f著轉(zhuǎn)身要走。

　　誰知李吳一一把將她拽了回來，原本面無表情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裂痕，“明明說過從此兩不相欠的？”

　　穆蕓箏聽他語氣含了一絲慍怒，慫道：“那就當(dāng)是贈予你好了，你此去渤海不知?dú)w期，在外游歷衣食住行樣樣都要打點(diǎn)，哪樣不要用錢?！?p>　　李吳一恨得牙癢癢，這說的是人話嗎？他就不能去渤海參軍，然后建功立業(yè)培育一批親信，擴(kuò)充軍隊(duì)轉(zhuǎn)頭攻打大唐。非得依托裙帶關(guān)系，做個無業(yè)游民。

　　穆蕓箏見他盯著自己，一副吃人的模樣，趕緊閉上嘴。

　　不知為何，李吳一看她吃癟心情十分愉悅，但他絲毫沒有表現(xiàn)在臉上，“我原本想，你在宋公膝下從小備受寵愛，跟著我以后東躲西藏，必定會受盡苦楚?！?p>　　穆蕓箏懷疑他在說別人，他到底哪只眼睛看出來自己是被姥爺溺愛長大的？

　　“而李陳兩家覬覦著宋公的家財，明里暗里虎視眈眈，唯有將你送回宋宅，才能確保你的平安。所以姑娘，不是我不想帶你走，而是我怕我保護(hù)不了你?！?p>　　穆大夫聽他說完差點(diǎn)當(dāng)機(jī)，應(yīng)該不是自己想多了吧，這小子難道是在跟她表白？

　　“送你回來以后的事你應(yīng)當(dāng)也猜出來了，渤海主仆根本沒把我當(dāng)人看，但我還是忍了下來，為什么？因?yàn)槲乙杷麄冞@塊跳板東山再起。我不想學(xué)了一身的本領(lǐng)，到頭來只做一個山野莽夫，一輩子被人瞧不起?！?p>　　穆蕓箏垂下眼瞼：“我知道，你心有丘壑，不該拘于方寸之地。”

　　“我并沒有你說得那樣偉大，此去渤海亦不是為了揚(yáng)名立萬，而是想掙一個可以與你比肩的資格。所以姑娘，給我一點(diǎn)時間，無論用什么辦法，拖延住婚期，我會向世人證明，就算碾落塵埃亦能如倔強(qiáng)野草春風(fēng)吹又生?！闭f完李吳一向她走來，無視男女有別將她攬進(jìn)懷里。

　　穆蕓箏震撼得說不出話，渾身僵硬緊繃，半天回過神來，“帽，帽子要掉了。”

　　李吳一簡直要被氣笑了，伸手解了她的帷帽，重新將人攬進(jìn)懷里，“你不反抗，我就當(dāng)你是答應(yīng)了。”說罷低頭認(rèn)真地看著姑娘的眼睛，其中似有碎光流轉(zhuǎn)，殷殷切切，更多的卻是小心翼翼，真是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穆蕓箏眼見他低頭，嚇得趕緊縮了脖子閉上眼，輕柔的吻剛好落在額角。

　　見她這么害怕，李吳一抬起頭來，抿了抿嘴，即使他也心跳如鼓，但此刻的滿足卻不能用任何言語來形容。

　　“說好了，等我回來?！闭f著松開了姑娘，給她戴上帷帽，拿上兩袋東西大步流星地走了。

　　穆蕓箏還沒從剛剛的變故中緩過神來，此刻她的腦中一片混沌，滿腦子都是自己這是被占便宜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