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吃過很久，該是家家戶戶上床入睡的時候。郭淑玉來幫沈清脫去衣服，帶他去床上。
“媽媽，我這里痛?！鄙蚯逭驹谀赣H郭淑玉面前，抬手指著自己的腦袋說。
“怎么了，讓媽看看。”郭淑玉坐到床沿上，扒拉著兒子的頭發(fā)，檢查著兒子指點的位置。
父親沈?qū)W良就坐在旁邊的桌子上，伏在煤油燈下看書寫字。他應(yīng)該是聽見兒子說話的，但表現(xiàn)得無動于衷。
郭淑玉看一下，嚇一跳說：“這么大一個包，怎么來的？你又跟別人打架了嗎？”
“沒有打架，是他……?！鄙蚯迩忧拥剞D(zhuǎn)頭望一眼父親，他竟然沒敢把爸爸兩個字說出來。
沈清還記得上午的情形。他坐在教室最前排正中的位置，面前攤開的是一張語文測驗試卷。父親沈?qū)W良當時就坐在他面前的講臺上。
同學(xué)們大多都早早交卷出去了，教室里只剩了六七個人，還在絞盡腦汁的寫答案，沈清也是其中的一個。這時候還沒有交卷，顯示出他們是最笨的人。教室門口圍著幾個學(xué)生在看熱鬧，幸災(zāi)樂禍的偷笑著。
難住沈清的是一道填空題，要求寫出帶提手偏旁的幾個漢字。沈清本來覺得有幾個字就在腦門口打轉(zhuǎn)，要不是父親死死盯著他，他肯定早想出來了。
可父親偏偏只盯緊了他。沈清能夠通過父親呼出的氣息，感受到父親的不耐煩情緒。他知道自己的遲鈍，惹得父親不高興了，越發(fā)緊張得腦子里一片空白。鉛筆停在試卷上方，躍躍欲試著，就是落不下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終于，父親的怒火被點燃，他一言不發(fā)，舉起手里攥著的一根木尺，照著沈清腦袋就是重重一下。那一刻，沈清終于靈光一閃，強忍疼痛、含著眼淚，立即在試卷上寫下一個“打”字。
“看來還是，三句好話不如一馬棒?！备赣H冷冷說。他很信奉這句話，因為這幾乎是他的口頭禪了。
沈清今年正式上了小學(xué)一年級，盡管年紀太小了一點，他才四歲。他是班上最小的學(xué)生，最大的都已經(jīng)十二歲了。人家坐著都比他站著高。
沈清這么早就當上了學(xué)生，全是托了父親的關(guān)系，父親剛剛當上了村里的小學(xué)老師。父親一上任，就把沈清安排到了他的一年級班上。為了給兒子創(chuàng)造最好的學(xué)習(xí)條件，特意把兒子安排在前排正中的位置。那一定是接受課堂知識的“黃金座位”，別的孩子是想坐都坐不到的。
村里的學(xué)校，之前停辦過一陣子，供給了從鎮(zhèn)上來的“知識青年”當宿舍。沈清還跑去看過他們，那些大哥哥、大姐姐一個個長相漂亮極了。
今年學(xué)校突然重新開辦，一下子急需授課老師。大家很自然就想到了村里的“才子”沈?qū)W良。村干部的推薦很快得到上級主管部門同意，沈?qū)W良一夜間從一個農(nóng)民變成知識分子的一員。
當上受人尊敬的人民教師，沈?qū)W良很開心，雖然不是什么有權(quán)有勢、生金流油的職業(yè)，至少不必站在田地里風(fēng)吹雨淋。沈?qū)W良很珍惜這個機會，在這個崗位上表現(xiàn)相當突出。他除了當班主任教語文，還教音樂、體育和美術(shù)。學(xué)校的文藝宣傳隊、體育競技隊，都是他來組織訓(xùn)練。很顯然，他干教師這一行，遠比他當農(nóng)民更出色。
當初沈清被父親帶著去上學(xué)的時候，沈清是很開心的?？匆娦@里那么多人，心想一定比家里更好玩。但是不出兩個月，他就開始后悔了，終于發(fā)現(xiàn)讀書可不是一件好事情。他發(fā)現(xiàn)在讀書的問題上，特別容易惹父親生氣。而父親一生起氣來，就會發(fā)瘋。
沈?qū)W良是很容易生氣發(fā)瘋的，有一件事情能夠充分的說明這一點。
沈?qū)W良高中畢業(yè)后，是在生產(chǎn)隊的養(yǎng)殖場喂豬。一天，是沈?qū)W良當值，有一頭懷了孕的母豬怎么都不肯進食。沈?qū)W良的火爆脾氣立刻躥上腦頂，他抄起一根粗棍，就往母豬身上一頓猛戳。
要有多惱怒，才會使那么大的勁啊。母豬痛得蹦跳起來，尖叫著在豬圈里繞一個圈，尋找躲藏的地方。最后慌不擇路，縱身一躍，企圖翻越豬欄，奪路逃命。
豬欄門就是一排有著間隔的木樁，不幸那頭母豬“輕功”太淺，沒能越過木樁，卻掉下去緊緊卡在了木樁間隔之中。
母豬的尖叫響徹云霄，雖然它叫出的是豬族語言，但也能聽懂是在拼命呼喊“救命”。
沈?qū)W良一時害怕起來，趕緊丟了木棍幫忙，希望把母豬從間隔里抬出來。那可是一頭二百多斤體重的母豬，還懷了孕。沈?qū)W良費了吃奶的力，不但不見成效，反讓母豬一頓掙扎，越陷越深。
沈?qū)W良很快就看見母豬下體流出了鮮血，它原本鼓脹的肚皮被木樁夾得變了形。學(xué)過醫(yī)的沈?qū)W良自然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不止是幾頭未出世小豬崽的問題，母豬本身都很可能性命不保。
這可是生產(chǎn)隊集體財產(chǎn)，要承擔的后果，光是想想就頭皮發(fā)麻。
沈?qū)W良什么也不顧了，當即丟下母豬，回家收拾了幾件衣服，就逃出家門、遠走他鄉(xiāng)。后來輾轉(zhuǎn)進入一個偏遠伐木林場，當了幾年的伐木工人。他的肩膀一直有一塊脫皮露肉的傷痕，形如犁田牛頸上那塊傷疤，就是當年扛抬樹木留下來的。
養(yǎng)豬場的事，因為生產(chǎn)隊一直沒找到沈?qū)W良本人，無法確定是不是他干的，竟然不了了之。幾年后，沈?qū)W良回到村里，事過境遷，沒人再提這件事。
父親的“瘋勁”，還表現(xiàn)在他和母親的“夫妻感情”上面。那種瘋性一旦發(fā)作的時候，父親就管不住自己的拳腳。他往往要在母親身上施展一下粗淺“武功”，自己才能平靜。
爺爺還在世的時候，那種“瘋性”表現(xiàn)還不太明顯。每次父親對母親生氣，爺爺和奶奶總是站在鎮(zhèn)上來的媳婦一邊。但自爺爺奶奶過世后，父親的瘋性失去約束，很快變得嚴重起來了。
有一次父親很生母親的氣，母親受不了父親的拳腳，撒退跑出家里，試圖逃之夭夭。她跑出屋外已經(jīng)十幾米，還是被父親追上去，一腳踹進水田里。母親坐在水田里哭泣，父親竟然勝利凱旋似的揚長而去。
沈清不懂母親為什么總要惹父親生氣。不說父親不喜歡聽的話，不做父親不喜歡的事情，不就什么事兒也沒有了嗎？
沈清也很想做到不惹父親生氣。他覺得自己如果不讀書的話，就能大大降低惹父親生氣的概率。但不讀書做不到，書是父親要求他讀的，不讀書父親也會生氣。他由此一開始就很討厭讀書，要是一件事動不動就會挨打受罵，保證誰都會非常討厭的。
沈?qū)W良對沈清的嚴格要求，表明了父親對兒子寄予了極大的期望。對于沈清將來成長為一個什么樣的人，沈?qū)W良已經(jīng)畫好了精細的圖紙，并決心按照圖紙嚴格施工。
為了給兒子打下良好的學(xué)業(yè)基礎(chǔ)，沈?qū)W良大量的業(yè)余時間都是用在輔導(dǎo)兒子學(xué)習(xí)上。他魚也不釣了，老鼠也不抓了，整天光守著兒子寫作業(yè)。大有不把兒子培養(yǎng)成有用之才，誓不罷休的態(tài)勢。
沈清還沒上學(xué)的時候，沈?qū)W良就開始訓(xùn)練兒子的毛筆書法。他親自書寫了大量字帖，讓兒子每天臨??；他還教兒子繪畫，繪畫的摹本是《清明上河圖》；總之，他自己會的本領(lǐng)，他一定要悉數(shù)教給兒子。
有多少個晚上，月光灑在母親和妹妹熟睡的臉上，父親仍在昏暗的煤油燈下，輔導(dǎo)沈清背誦唐詩宋詞和乘法口訣。
這種時刻，幾乎成為沈清最難熬的童年時光。常常不經(jīng)意間，沈清就在父親的眼皮底下，腦袋直晃打起了瞌睡。這對父親來說，無法容忍，體罰不可避免。曾經(jīng)一次，他被罰跪在一片瓦礫之上，到最后差點站不起來。
父親說，他這都是為兒子好。人生在世，一定要勤奮，唯有勤奮才可能有成功。他說他不相信運氣和奇跡，他只相信勤奮。
他這樣要求自己，也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嚴格要求家庭中的每一個人。
郭淑玉知道兒子頭上的大包，是沈?qū)W良所為，也沒敢責(zé)怪丈夫。她已經(jīng)對丈夫產(chǎn)生了畏懼心理，不想輕易惹怒了丈夫。但她又心疼兒子，于是對著兒子說：“你怎么不跑開呢？你不會跑嗎？”
“我不能跑，我還要寫試卷呢?！鄙蚯逭\實回答。
誰知母子倆人的對話，還是惹怒了旁邊坐著的沈?qū)W良。他一下跳起身，上前來要把兒子抓過去。他難以容忍兒子，不但不自己認識錯誤，還公然向母親告他的狀。
母親知道父親又發(fā)了瘋，本能的把兒子擁進懷里。責(zé)備父親說：“你真下得了手，往他腦袋上打。你就不怕打壞他嗎？”
“不用你管，放手。這種不爭氣的兒子，要他何用？”
“你想干什么？”母親拼命推開父親。
“我沒這種兒子，我要把他扔水塘里去喂魚。”
不知道父親會不會真那么做，反正母親是嚇住了，立即抱著兒子跑開了。
沈清感覺在父親的壓力下過著那種時刻提心吊膽的日子，非?？鄲?。不過還好，那種日子沒有持續(xù)太久。沈?qū)W良在村里小學(xué)只干了一年，就因為“才華”出眾，受到上級重視，被調(diào)往幾公里外的中學(xué)任教去了。
從小學(xué)老師升級到中學(xué)老師，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成就，小學(xué)那么多老師，只有剛剛走上教師崗位的沈?qū)W良受到如此重用。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和背景，憑的僅僅是“才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