摯從尹成了王,要仙山作陪,可是天臺,再沒有往日輝煌。他坐在殘缺的天成殿中,整天乖張。
對異己惡語相向,任意殺罰。
對武士拳腳相加,恣意奴役。
沉重的徭役,驅使著天臺山的人獸鬼怪在旬月間抬石開山,塑了一個小天臺,沒了通天,二身、攔靈、千命、鬼沖只剩了兩層,還改叫了天命、神權。
天成殿倒是擴了一倍,比往日還要氣派。
負屃很貪,時常遣龜丞來索貢物,天臺山國不甚其煩;煩的還有大祭司的日日咒罵。
他被鎖在渾天囚室,圓潤如蛋的牢,不停地轉。大祭司在其中,無法立腳,隨著牢動,他跌倒,又起來,再跌倒……備受煎熬。
他罵摯不仁不義不忠不孝。
不仁:濫殺無辜;不義:背信棄義;不忠:犯上作亂;不孝:覆宗滅祀。
摯倒不理會,任他胡言亂語,只是隔三差五會去鎖千秋看寒浸的王后和鏈鎖的昊王。
千年溶洞,挺拔、垂下萬千石,五彩斑斕;四方的巖壁,滲出水,匯成清河,潺潺流淌。濕滑的道路越走越狹,曲折蜿蜒。路旁洞中:古榕樹下孔雀開,碧波上石索懸,錦鯉萬端。平坦的地上,突兀而起兩方巖,牽了鐵鏈,鎖了昊王、花月??|縷的白,是千年的寒,縈繞在巖石間,纏起了失魂般的人。
昊王依然有氣無力,看他的眼神都是迷離。
摯每每見此,都洋溢著世仇已報的欣喜若狂,他說:“在這鎖千秋中,能慢慢消磨功力,待到法術盡廢的那一刻,你便成了游魂野鬼!”
“為何如此對我?”昊王暴躁起來,可是雙手綁在石間,又傷痕累累,輕聲細語了。
“為何如此對你?”摯怒目相向,娓娓道來:太祖王時,為爭天選之子,謀殺了所有兄弟,留下襁褓的侄兒混作一家,世代為尹;再同大祭司聯(lián)姻,與我共同輔弼新君”,他頓了頓,快速咽下憤怒,繼續(xù)說,“先祖?zhèn)冞€是太仁慈,與昊天和善,甘受大祭司的脅迫……”
“原來你我本一族,既然如此,先王崩后你便可為王,何故立我?”昊王搶了他的話,用喘息的聲音悄然而問。
“是大祭司瞞著先王死訊,在群臣中抱出了你,拿出了先王傳位的圣傳音!”摯說著,心里卻很難受,悄悄滲出些眼淚,他露出猙獰的面,吼出來,“我膽戰(zhàn)心驚從事,遲遲不能發(fā)難,好在此時魔王再生,給了我大好時機!”
昊王嘴角微揚,冷笑而又帶幾分挖苦道:“你也算堅毅!”
“既然你我共承一脈,你當王也可,便殺了我,徹底報了仇!”
“不!”摯驚恐地說,“我要折磨你,把先祖所受苦難全部洗盡?!彼α耍Φ檬悄菢拥寞偪?,似乎將內心的壓抑一吐而盡,繼續(xù)抬高音調,“你不死,大臣們便能聽差遣?!?p> 正說話間,突然一道青光閃現(xiàn),摯沖上前,卻被捉摸不了的招數(shù)屢屢打敗,在光芒消失后,昊王不見影蹤,只有王后還在奇寒的巖中漸漸冰封,千年寒氣越纏越緊,吐出緋紅的舌,像蛇一般。
普天之下,能放出這耀眼的青光的,只有蒲牢,可他被龍王囚禁,不可能逃得出來。
但,摯還是遣人入了一片海,責怪龍王:“九龍君擅闖我鎖千秋,劫了欽犯先昊王!”
負屃火冒三丈,丟了一方硯臺,道:“九龍君被孤禁于斬龍臺,有四十二雀尾蝦蛄衛(wèi)看管,怎么會跑?”
“王上不妨帶某一觀瞻?!?p> “好!”負屃捋正玉旒,親自帶路。
到了斬龍臺,一方高臺,游著水物,蚌殼開關,吐出霞光萬丈;四角高柱,有水做的鏈勾連;頂上橫斧,只待一聲令下。散落的血肉,誘來貪吃的怪,在爭搶中吃個干凈。
負屃豪言,在此無言,定睛一看,鏈條還在,拴的是蝦衛(wèi)官,而二十四蝦,早已被水物吸食過半。
負屃命人放下蝦衛(wèi)官,問道:“罪龍何在?”
他不知,只記起一陣西海迷香起,便成了這番光景。
負屃氣急敗壞,想殺他,可是使者在,只好沖回龍宮,召來諸兄。
“看來蒲牢還有同黨!”負屃對囚牛說,“那就嚴責青龍湖諸物,如不據(jù)實交待蒲牢所在,一概誅殺!”
囚牛沒有制止,倒是其他兄弟嚇個半死,連呼吸都變得膽怯起來。
“他是如何逃走的?”
“誰放了他?”
“他為什么去天臺山國救王不救后?”
“他藏在哪里?到處都是我一片海之地!”
一連串的質問,不帶一絲喘息,不讓絲毫思索,眾兄弟甚至未聽清他的疑惑,便緊接著遭了他的罵:“知你們年長,所見比孤豐富,讓你們做議事大君,結果個個尸位素餐、個個酒囊飯袋!”
囚牛站出來,平靜地稟道:“王上不是有龍族的飛龍傳嗎?能曉海湖事,何不拿出來一用,便知下落!”
負屃聽罷,大喜過望,站起身來,向門外高呼:“把孤的飛龍傳放出!”
又坐下去環(huán)顧諸兄,道:“還請幾位哥哥到門外替孤迎接八哥歸來!”
眾兄弟奪門而出,囚?;赝搶粒庾?,每一步都下得沉重。
只見一條盤龍,在海面張牙舞爪,撥動水絲,聽著回聲。
“九弟太不像話了!”赑屃罵道,繼續(xù)發(fā)著牢騷,“殺了二哥,四弟幸而得逃又遭族滅,你我不知能活到幾時!”
囚牛恰好出來,聽得仔細,螭吻輕輕抵了抵他。
可是他倒不怕,繼續(xù)狂道:“若是他人,我恨不得反了他!”
“是誰在胡言亂語?”囚牛心知肚明,卻故意不朝著赑屃囔囔,快速走過去。
赑屃比出拳腳,做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說:“大哥既然知道,就把我拿下,送九弟請賞!”
囚牛并不理會,只是笑笑;狴犴按下了他的拳,賠笑道:“大哥莫怪,六哥總是這脾氣!”
囚牛道:“你想謀反,我問你:可有行伍?”
赑屃惆悵道:“我綠龍湖之兵,和諸家兄弟一樣,被王上收了,成了一片海之軍?!?p> “可有親信在其中?”
“有,可是不再執(zhí)掌兵權!”
“那如何奪了兵權,為你所用?”囚牛說完,露出淺淺的笑意。赑屃無奈地搖頭,連連嘆息,可是狴犴拍手大叫:“好手段!”
說著,他招徠兄弟,竊竊傳語。
孤立的囚牛只是高喊一句:“此事我只當不知,諸弟各安好。”
恰在這時,狂躁的飛龍傳失了動靜,直奔巍峩岌嶪山,把蒲牢捉個正著,逮回龍宮復命。
“怎么逃的?”負屃小聲訊問。
跪著的蒲牢一聲不吭。
“是誰放了你?”負屃有些煩躁了,大聲逼問。
蒲牢還是一聲不吭。
“你去巍峩岌嶪山作甚?”負屃站起來,半傾著身子,咆哮道。
蒲牢悄悄看了一眼囚牛,得了眼色,趴伏于地,道:“去青龍湖看看,再作計較。”
負屃冷眼相向,背手看他,哂笑道:“都死絕了,你去了也沒用!”
蒲牢一聽,急得噴出一口鮮血,癱倒在地,被巨螯蟹護拖了走。
“孤定要查清是誰放了他,和昊王的下落!”負屃惡狠狠地對著眾兄弟,似乎是在警告。
兄弟們恨得咬牙切齒,只有赑屃敢發(fā)泄:“人都找到了,此事到此為止,行不行?”
負屃瞪他一眼,道:“這里輪得到你說話?!”言語之中,充滿了對這個粗俗龍君的鄙夷,他不滿赑屃的冒失,也怕失了威儀,所以他大怒。
赑屃也不依不饒:“同是議事大君,憑什么我沒資格?我看你才沒資格當這個龍王!”
負屃想再說,卻被囚牛攔了,他對赑屃吼道:“出去!”
赑屃瞪他一眼,被機敏的狴犴拽了出去。
負屃還在喋喋不休:“反了反了,都反了,都在逼孤!”
議事也就這樣不歡而散。
囚牛使用了西海迷香,又見了蒲牢,問了安好。
“大哥為何坑我?”蒲牢在斬龍臺上苦叫道。
“此話怎講?”
“先放我,再扮我,又抓我……”
“放你是出于兄弟情誼;扮你救昊王是為了人族與我的聯(lián)盟之誼;又抓了你,是怕苦惱了王上,讓你丟了性命!”囚牛一氣呵成的句子,顯然早已計算精準。蒲牢深信不疑,但又不知為何,囚牛不救花月,所以他問他,他回他:“昊王后是天上的朱雀,遇水則滅,不敢?guī)牒V小?p> 蒲牢長嘆息,噙住了眼淚,囚牛也跟著傷感,同時,又有些疑惑,他一拳打上巖石,問道:“我黃龍湖是個絕佳之處,為何不守著昊王,而逃亡巍峩岌嶪?”蒲牢仰天大叫,良久才語:“我嗅到了飛龍傳的氣息,怕連累大哥家眷,故沖出水面。”
囚牛扼腕嘆息,怪著蒲牢:“我黃龍湖是唯一可以藏物之地,本身是父王金屋藏嬌之所,飛龍傳不會知道?!?p> 蝦衛(wèi)官咳了些聲,囚牛趕緊溜走,蒲牢盡情撒著狂。
綠龍湖中,赑屃罵罵咧咧,向狴犴、嘲風、螭吻、狻猊抱怨負屃的種種不是,說囚牛的種種仁慈,為他不成龍王而打抱不平。
嘲風提議興兵——
都答應。
他們早就聯(lián)結了失意的將領,等他們奪權的消息。
還悄悄告訴囚牛,以免被亂軍所傷。
囚牛卻告訴負屃:“有人意圖謀反?!?p> 負屃還很自信,道:“有九龍連軍為我所用,何人敢?”
“就是他們!”囚?;胤A。
于是負屃慌張了,命囚牛做了統(tǒng)帥,先下手為強,捉了五個兄弟;他再回軍逼宮,懵懂的兄弟還在綁縛下規(guī)勸起大臣,效忠大龍君。
負屃罵他陰險狡詐,和他斗法,被螭吻從后偷襲,傷了龍骨。
囚牛只是將它他關在深宮;他卻在垂死掙扎中提醒哥哥們小心。
諸龍皆跪,三請囚牛做王,他才勉強答應。甫登大寶,便大興封賞,追封父王為:世祖大王。
封嘲風為睿王;狻猊為獅王;狴犴為雄王;赑屃為暴王;蒲牢為鐘王;螭吻為烈王。
還追封睚眥為將王,讓負屃成了厲王。
又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可是這一朝天子卻當?shù)貌话卜€(wěn)。
因為——
負天鰲又凌空飛升。
天臺山國的武士出動了,緊張地看著天上的一團黑云,摯也領著一班文武出來查看,拔劍相向,大吼一聲,道:“魔王!你果真未死!”
負天鰲傳出陰森可怖的笑,令人瘆得慌,可他卻反常地沒有發(fā)狂。
所以,摯的心里有了底氣,命令武士先發(fā)制人,他也提劍上前,蟒蛇纏身,呲牙咧嘴,死死困住了魔王。
海里同樣也知道了情況,是摯的使者,說得慷慨激昂:“魔王再來卻無力大動干戈,想是氣數(shù)已盡,正好畢其功于一役,永絕后患!”
議事大君群情激憤,赑屃、蒲牢尤其亢奮,請命上疆場。
然而,囚牛阻了他們,道:“魔王傷痛如此之重,不久又來,說明能量是恢復了,我們切不可貿然行事——”
話音未落,赑屃立馬大喊大叫:“山人纏住了魔王,如此大好時機都不要?”
囚牛吼道:“你懂什么?”他轉而安撫起蒲牢,“魔王要對抗的是天,與我們本不相干,何苦傷害我水族?”
蒲牢急得把頭扭向一側,道:“可他是魔,我們本身不共戴天!”
囚牛擲開他的手,回到他的寶座上,對著弟弟們宣講:“諸位弟弟,負天鰲,天難滅,我們無能為力,幾萬年生息繁衍,難道要以子孫之命斗個魚死網破嗎?”
“當初重生時如此不可一世,不也被我們打得落花流水?”赑屃焦急萬分,可是囚牛并不動容,他也冷靜下來,向囚牛拱手:“那依你,該如何打算?”
“談——”
囚牛斬釘截鐵地說,諸王都驚呆了,連最聽他的蒲牢,聽罷,憤然出走,躥上巍峩岌嶪山,降在沆洼之地蹣跚。
負天鰲勃然大怒,把他的功力傾倒,推動了天臺山。筆直的東倒西歪,兵器碾成粉末,鋪天蓋地地飄,深深扎進皮肉。
天成殿轟然而倒,殿中的大臣四散奔逃,湮沒在灰塵里。
有痛苦的哀嚎,是人砸斷了腰腿;
高梁斷裂于地,青銅磨成齏粉,翻倒的燭燃了帷幕、焦了殘木。
血流如注、衣衫著火,
臨死前的哀嚎,一浪高過一浪;呻吟,一聲聲。
摯也從天重重墜落地上,撫著胸口,吐著血。
負天鰲笑道:“我養(yǎng)了萬萬年,你們會些小法術,如何對付了我?”接著,他長笑一聲,才收攏黑云,蓄勢待發(fā),還是用那種低沉而嘶啞的腔調恐嚇他:“我的敵人是天,你為何次次與我作對!”
“人與魔,本勢不兩立,天不滅你我滅你?!睋绰龘纹疖|體,罵他。
負天鰲揮舞起云團,天地又一次洶涌澎湃了,他一揮手,一峰濃煙黑水灌向天山,形形色色的人成為泥塑、化為塵埃。
摯用內力苦苦支撐,等到了囚牛到來,他向負天鰲拋去血淋淋的頭,遠遠地呼:“你為魔王,我為龍王,毫不相干,要滅你的負屃已被誅殺,我們各得其所!”
負天鰲俯身逼向摯,一卷一卷的黑煙朝他示威,繼而把他纏起、提起,它問道:“你呢?”
摯撫膺大慟:“列祖列宗,天臺山國的宗廟,要從我手中斷了香火!”
他轉身面向天臺山垮塌的神殿,緩緩跪下了腿,恭敬一拜再拜,慢慢起來,利拽緊了拳,開始舞劍,利刃幻化作一條多頭蚺,搖擺著沖向魔王,又分成條條巨蟒,吐出寒冰,使勁纏,尾作了長鞭。
他也伸出蛇頭,直刺魔王軀干,冰封住了云煙。
魔王僵硬了,可是摯也消殞,他教會了馬將軍鎖天寒,而它的威力在于以命相搏,他緊緊纏住魔王;而魔王的撕扯加重了他的傷勢,使他很快便失了法力。
冰塊墜落,遇一片海的水,蒸成一縷縷的輕煙,又會聚成一團。
會聚成負天鰲。
“我不犯你,你偏尋死!”負天鰲都是鄙夷,“我要毀了這山,滅了這人!”
他發(fā)狂了——
山應聲而倒,海水也濁浪滔天,海床翻覆,萬千水中生物失了生養(yǎng),從干癟變成枯骨,龍君也隳頹,,艱難地爬向僅存的一潭薄水。
囚牛撲通一跪,一頭叩響一頭,求魔王開恩。負天鰲一拍云煙,水落而蕩漾。
然而三界已經顛倒,天地翻覆,天臺山也翻了過來,山頂在下、山腳頂天。
負天鰲施展法術——
天臺山,沒了仙,一團黑氣,席卷了神山,原來所剩無幾的綠色消亡,生命戛然而止,枝葉枯萎,爛成泥漿,怪異的樹和墨綠的草,長在枯骨的縫隙中,吸了血肉,長得碩大無比。
茍延殘喘的生靈變得兇殘,蜂、蝶膨脹,伸出尖喙吸食腐爛的人肉。
偌大的山掏出了偌大的洞,一片陰森,無名火樹起跳動的屏障,透過火幕,隱約能見鑲滿骷髏的石座,下面一方平整的小地,擺放著美侖美奐的器物,鏤空的后壁,放射出紅光,里面一裹轉動的黑色光球——是負天鰲吸存的精氣。
魔宮,嘆為觀止。
一團黑旋風,鉆進了新辟的魔宮,在寶座上消散,露出真容。
猙獰的面孔,可怖的笑容,暗藏殺機。
在巍峩岌嶪的蒲牢跌入裂谷;
在鎖千秋的王后卸去冰霜,消失不見;
昊王也不能在黃龍湖中靜心休養(yǎng),落入無邊無際的深淵;
囚牛和諸王難以招架,連咒罵都沒有平穩(wěn)的句子。
突如其來的地動山搖,打亂了三界節(jié)奏。
天地安寧后,魔王在天臺山里呼喚龍王,等他躍出海面,便對他說:“我要巍峩岌嶪山作道場,叫龍君們搬!”
囚牛看著身下一團一團跳動的云煙,回答他:“諸君家眷多,海宮太小,容不下!”
煙霧中突然冒出緋紅的雙目,傳出陰森的話語:“你會有辦法的。”
囚牛瞪他,繞著黯淡的天游了幾圈,最終悻悻而去。
他心事重重,也細細琢磨對策,尤其是莽撞的赑屃,要好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