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星河見他這態(tài)度,心下松了口氣,也不坐,直接湊到幾案前笑道:“此來一是要面謝都頭的助學(xué)膏火;再則也是欣聞今日乃尊寵雙十壽誕,學(xué)生腆顏來賀一賀”
口中說著,手上從袖中一滑,那枚金步搖已落在幾案上,恰好被案卷蓋住。
趙副都頭手指捻起案卷一角看了看,手上一松復(fù)又蓋住,臉上似笑非笑道:“錢三那個賊廝就是嘴快。你這可是一份重禮,昨天收的都搭進(jìn)來了吧”
“禮尚往來,合該如此”
趙副都頭身子往后一靠,以手摩挲著肚子,“有什么事,直說吧”
“聽說,縣衙里有公差出缺,還是兩個”
“好賊廝!怎么,你想來?”
“是家父”,方星河一擺手道:“家父自幼習(xí)武,多年從軍,且生性沉穩(wěn),實是護(hù)衛(wèi)桑梓的上佳人選,學(xué)生舉賢不避親,懇請都頭給個機(jī)會見見人”
趙副都頭身子又往后靠了靠,一時沒說話,上上下下將方星河好一番打量。
是打量也是在思忖,方星河都被他看的有些心下起毛的時候才見他開口,“明天你帶他來看看,現(xiàn)在走吧,把這個帶上”
方星河看著趙副都頭用手指推過來的金步搖有些發(fā)愣。
“這事兒成不成還是兩說。再則,真要指著送禮辦這么件大事,那你這步搖可還不夠看”
方星河惴惴,“請都頭示下”
“拿回去,好生讀書”,趙副都頭重新埋首案卷,淡淡聲道:“同為桑梓,此事上我?guī)湍?,就算結(jié)個香火情分吧”
方星河懂了,也就不再廢話,深施一禮而去。
金步搖重新?lián)Q成了錢帛,方星河領(lǐng)著方星儀在城中好生逛了一回,想吃想嘗的都試了個遍,眼瞅著家里人要從田里回來了才動身歸家。
穿過村口,路邊歪脖子的烏桕樹后突然閃出個人來,穿著嫩黃色的五破間裙,長著一張青春明艷的臉,頭面明顯也都精心收拾過。
是李財東家的寶貝閨女,本村實至名歸的村花李繡娘。
“繡娘,你這是……”
“星儀,你到那邊玩會兒,我跟你阿兄說兩句話”,李繡娘說著將一包點心果子塞到了方星儀手中。
見阿兄點頭后,方星儀跑開了,邊跑邊笑,笑聲讓本就是強(qiáng)自鎮(zhèn)定的李繡娘繃不住了,滿臉飛霞,低著頭搓弄衣角,“方星河,你今天這身衣裳真好看,你就適合穿這樣讀書人的士子服”
“剛?cè)コ抢镛k了點事,撐門面用的,真要天天穿可穿不起。繡娘,你有事?”
“我阿耶請王家嬸子去你家了”,李繡娘歪著頭挑眉看了方星河一眼,真到四目相對時她又馬上低頭收回了目光,清秀嬌嫩的臉蛋活似兩只紅蘋果,“你放心,我以后一定會對你好的,家里啥都不讓你操心,只管專心念書”
方星河明白了,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這哪兒跟哪兒啊。
恰在這時,有幾個鄉(xiāng)人遠(yuǎn)遠(yuǎn)而來,李繡娘像只受驚的小雀,往方星河懷里塞了個東西后撲棱棱就跑,矯健的身影在夕陽下活力十足。
方星河看那東西是一只針腳細(xì)密的香囊,上面繡著兩只栩栩如生的鴛鴦,里面不知裝著什么香料,氣味芬芳馥郁。
這……是被表白了!后世都沒碰上過的好事在一千三百年前撞上了。
方星河看著香囊,溫潤一笑后將之收入袖中,叫過方星儀回家。
阿耶阿娘都不在,方星河換過衣服帶著背簍去了飯?zhí)茫h(yuǎn)遠(yuǎn)的就聽到里面的議論,說的正是他的婚事。
見他進(jìn)來,方黃氏忙招呼座。真坐下后其他人又不說話了,還是方金氏開口,“李財東請了人來提親,為他家繡娘,看上的是你,許下一院宅子和三頃地的陪嫁,不要彩禮,只要你們能獨門立戶的過日子?!?p> 一院宅子,三頃地,李財東還真是舍得?。〔贿^方星河就連片刻的猶豫都沒有,“那怎么成,阿娘你替我拒了吧”
方金氏見他拒絕的這么干脆,有些惋惜的同時神情間如釋重負(fù),邊招呼吃飯邊說起了明天下田的事情,明顯是在轉(zhuǎn)移話題。
“阿娘等等,明天上午阿耶要跟我進(jìn)城一趟,不能去田里了”
“啊,啥事兒?”
“昨天聽錢差官說縣衙有兩個公差出缺,我到衙門問了問確有其事,明天陪阿耶一起去試試”
滿座所有的聲音一下子全消失了。
片刻后,方杜氏驀地開口,“就兩個出缺還試什么,白耽誤田里的活計,你以為縣衙想進(jìn)就能進(jìn)啊,你問的誰?”
“都頭”
“王都頭?”,方杜氏一驚,隨即“嗤”的一笑,“他是都頭不假,不過沒什么用了,年紀(jì)比我阿耶還大,如今就等著退職,這么大的事得趙副都頭說了才算”
“我說的就是趙副都頭,阿耶明天要見的也是他”
“他會見你?”,方杜氏突然提起的音量讓她的聲音又尖又利,著實有些刺耳。
方星河沒再搭她的話,低頭吃飯。
“昨天那錢差官就是替趙副都頭給星河送助學(xué)膏火錢的,一整貫?zāi)亍?,方黃氏解釋了一句,目光灼灼的看著方星河,“這事兒能成?”
“不知道,趙副都頭只說讓阿耶去看看”
“好好好”,方黃氏再度扭頭看向方之廣,“田里的活兒有我們,他二叔你明天安心去,一定要把這差官拿下”
或許是太激動的緣故,方黃氏的嘴唇都有些小哆嗦。縣衙公差除了負(fù)責(zé)治安緝盜外最主要的任務(wù)就是催稅征徭,這對于一個農(nóng)家到底意味著什么根本無需多言。
家里真要有個公差,上次往房州起徭的艱難根本就不會有,早早就避過去了。
飯?zhí)美锏臍夥斩溉粺崃移饋?,大房二房不住有人問方星河見趙副都頭的細(xì)節(jié),三房那邊悄沒聲兒的悶頭吃飯。
正說的熱烈的時候,上首而坐一直沒開口的方李氏淡淡聲道:“這是好事,之廣你明天多用些心,真要是你阿耶在天有靈保佑你承了父業(yè),月俸及其它進(jìn)項別忘了交回來,家里還指著它雇人下田”
方李氏嘴上交代著方之廣,眼睛卻落在方星河身上,不僅他如此,大房,三房都是如此。
方星河吃著自己的飯,耳聽阿耶說“那是自然”時也沒抬頭,繼續(xù)吃飯。
方李氏臉上神情松弛下來,大房三房同樣如此,方黃氏用筷子一敲碗沿,興高采烈道:“吃飯”。
不一時吃完飯,方星河拉著方星儀起身回去。
“星河,這背簍……”
“我留了四貫,兩貫是今年的賦稅錢,兩貫到縣學(xué)花銷,剩下的留家里用吧,權(quán)當(dāng)是我的伙食,畢竟星建阿兄十三歲上就開始下田了”
方星河說完就走了,留下方黃氏喜的跟什么似的,“星河長大了,都知道感念兄弟的辛勞了,又明事理又知道給家里添進(jìn)項,我星河這書真是沒白讀”
方之仕推碗而起,徑直走了。
方杜氏緊隨其后,“你就少說兩句吧”
“咋,是我說錯了,還是這錢你們不花?”
一句話差點兒沒把方杜氏噎死,方杜氏看向方李氏,方李氏抿著嘴不開口。
晚上,方星河寫完日課準(zhǔn)備休息,方金氏從外面進(jìn)來,說起了公差的事情。
“行了,阿娘你就別繞了”,方星河攬住方金氏的肩膀笑著道:“我是有分家的想法,但知道阿耶肯定不會同意,既然這樣就先這么湊合過吧,既然要湊合就不能太計較,要不被架在中間為難的還是阿耶。你看,我都想的明明白白的,所以不用你來給我寬心了,累了一天趕緊回去睡”
方金氏欣慰而去,第二天一早方星河陪著方之廣前往縣衙,結(jié)果不出預(yù)料。
當(dāng)天下午,當(dāng)方之廣身穿皂服紅裹肚,插著腰刀和制式鐵尺走過村中,舉村轟動;到家后方星儀高興的又蹦又跳,興奮到不知道該怎么興奮才好;方李氏摩挲著二兒子身上的皂服沒控制住的眼淚潸然而下。
下午加菜,且桌上少見的添了酒,方之廣啥也沒說,端起酒碗朝方星河一比劃。
方星河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這是阿耶在向他邀飲,忍不住就笑了,自小到大的第一回,怎能不激動?
端起酒碗一碰,一飲而盡,村釀的酒遠(yuǎn)遠(yuǎn)說不上好,方星河卻喝的酣暢淋漓,爽口透心。盡管方之廣啥也沒說,但他看得出來阿耶是真喜歡這差事,其手撫腰刀時眼神的那種沉醉勝過千言萬語。
方之仕今晚份外貪酒,方杜氏身體不舒服沒出來吃飯也就沒人管他,眼見喝的不成樣子時,方李氏一把按住他手,“明天縣學(xué)開課,別喝了”
方之仕頹然撒手,方星河也放下酒碗,是啊,明天就該入縣學(xué)了。
早晨,方星河從起身開始身邊就始終跟著個小尾巴,方星儀淚眼婆娑寸步不離。
“我一休沐就回來看你好不好,給你買好吃的,還有新裙子”
方星河說著想起一事,找出村花李繡娘送的那個香囊遞給小妹,“你幫阿兄把這個還給李繡娘,記著,一定得是沒人的時候,誰都不能讓知道,就是阿娘也不行,能辦到嗎?”
方星河接過香囊使勁點了點頭。
收拾完終于要走了,是父子同行,方之廣今天也是第一天正式當(dāng)差。
“怎么不見你三叔?”,方金氏嘀咕了一句,“你們等等,我去喊一聲”
不一會兒,方金氏回來了,“你三叔已經(jīng)先走了,怪,都是到縣學(xué),咋就不能結(jié)個伴?”
“他還是個叔呢,倒跟阿兄成了同窗,三叔不好意思了”,方星儀一句話說的方金氏抿嘴一樂,隨即板臉道:“小孩子家家不許胡說,那可是你叔”
“走就走了吧,我又不是不認(rèn)識路”,一家人剛走出小院兒,就見大房四口整整齊齊等在外面等著送他們。
前往大門的路上,方黃氏努努嘴,“老三走的時候就送,輪到他二叔和星河走門都不出一步,看來在咱家這老太太心里啊,只有三兒子才是親的”
“慈母愛幼兒嘛,何況老三嘴又會說”
方之廣猛地咳嗽一聲,方之葵也扯了扯方黃氏的袖子,兩妯娌交換個眼神,不約而同的撇了撇嘴。
一家人送到村口,沿途早起的鄉(xiāng)鄰們紛紛熱情招呼,看著身穿公差服的方之廣和士子襕衫的方星河又眼熱又艷羨,或相互議論或自言自語中都帶著嘆音。
“方家又要起勢了,畢竟是有根底的”
“嗯,看樣子像,不過原都想著方家要起來得看三房,沒想到二房一下躥這么猛”
“哎,你說以前咋也沒注意,方星河也沒聽說讀書啊,孫先生那兒都沒去過,怎么就考了個縣試第一,還有,這后生現(xiàn)在看著還真是入眼的很”
“女大十八變,后生子還不一樣?他不過是變的太厲害,愣不像個鄉(xiāng)中后生了,要不是身上穿的還是布衣,只看臉和言行舉止倒真像有錢人家公子,方家養(yǎng)出這么個娃,真是異數(shù)!”
“他今年滿十六了吧”
“這個還真不知道,讓你渾家問問他阿娘不就是了,咋,你是想招女婿了”
“沒,真沒,就是問問,問問”
一家人在種種議論中招呼寒暄著出了村口才總算清靜下來,方金氏他們不再送,父子倆繼續(xù)前行,方星河再度回首向阿娘和妹妹告別時,驀然發(fā)現(xiàn)村口高處有一道幽怨的目光落在身上。
是李繡娘,青春明艷依舊,只是臉上沒有了蘋果紅。
她就這么站在村口的大臥牛石上癡癡的看著方星河,渾然不顧周遭那么多毛頭小伙子熾熱的眼神。
方星河嘆了口氣,本想抬手招一招,最終還是罷了,這一抬手后行跡太明顯,對她未必是好事。
落花有意,流水無心,世事往往如此,實在勉強(qiáng)不來,奈何!奈何!
此后一路入城,走到東街口父子分手,方之廣前往縣衙,方星河自往縣學(xué)。
“阿耶,加油!”
“加油”是個沒聽過的詞,但方之廣通過兒子攥起的拳頭和神情明白了他的意思,點頭,“嗯,你也一樣”
父子同時轉(zhuǎn)身,方星河在縣學(xué)外一條窄巷的巷口被人叫住了。
“三叔?”
方之仕往外探頭探腦的看看,把方星河拽進(jìn)去,“到縣學(xué)之后不許喊我三叔,萬一有人要問,就說我們只是鄉(xiāng)鄰即可”
說完,方之仕轉(zhuǎn)身就走,“記住了啊,你再等等再進(jìn)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