鯤之大(一百四十一)
窗寒月白,人走燈滅,室內(nèi)一片昏暗。
冷風(fēng)挑起窗紗,窗紗后,隱隱綽綽浮現(xiàn)一個人影,恍惚一瞬,見到那榻上眉目緊閉的女子手中握著一個匣子,打開竟是一幅畫,那影子久久的望著畫面一角的兩行詩,淚光閃爍,忽然扔下畫,轉(zhuǎn)身化作長風(fēng),順著窗戶就飄了出去。
北淵,茫茫天地,冰封千里。
一只龐大的白鯤徘徊于冰天雪地之間,雙翅帶起的凌冽寒風(fēng)掀起數(shù)丈高的雪浪,冰山在雪浪拍擊下轟然倒塌,濺起的碎片反射日光,宛如朵朵潔白的浪花。仰頭眺望,天地好似宇宙般浩瀚,寒風(fēng)中,無數(shù)晶瑩的雪花隨風(fēng)而落,凄絕唯美。一層又一層的雪,一片又一片的白,美麗仿佛幻境。
白鯤泣血長鳴,與這片生養(yǎng)他的廣袤天地做著最后的告別,然后收起雙翼,身體垂直朝下,猛地劈開深厚的雪層,剎那間天搖地動,濺起萬丈水花,龐大的身軀迅速投入深海。
深海之下,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卻也是無法形容的熟悉和溫暖。
他終于回家了。
水花平息,長風(fēng)刮過,一抹紅色的影子出現(xiàn)在雪地中。她的身影飄渺虛弱,仿佛經(jīng)不起一片雪花的重量。望著眼前那個深不見底的冰洞,無語淚流。
片刻前,她離開華旭的身體,尚還意識恍惚的她,看見躺在榻上的自己的身體,看見華旭留給她的那幅畫,就什么都明白了——阿旭要把元神還給自己,他寧愿舍棄生命,也要她好好活著。
“你說,生當(dāng)復(fù)來歸,死當(dāng)長相思......”
她一步步靠近冰洞,走得很艱難,強(qiáng)烈的寒風(fēng)幾乎要吹散了她的元神,但還是咬著牙朝洞口走去,里面又黑又冷,他一個人一定很孤獨(dú),她要去陪他,“阿旭,可是我不要活在對你的思念里,生不能同歸,那么就讓我死在你的墓穴里?!?p> 風(fēng)雪呼嘯,寒意如刀。天空之上,雪花急切落下,是在挽留傷心人。
她身著他親手為她穿上的大紅嫁衣,頭戴他親手為她制成的朱紅玉冠,唇邊一抹微笑,那凄艷的紅,也是他親手為她抹上去的,就連心腔里的心臟,也為他而跳動。
站在洞口,能聽到海浪的聲音,像他的心跳一樣沉穩(wěn)有力。風(fēng)雪揚(yáng)起她的長裙,聘聘婷婷的身姿毫不遲疑往深海里一躍而下。閉著眼,在黑暗里下沉,海水像他的懷抱一樣溫暖,輕輕地裹走她的身體。阿旭,我就要來找你了。
“靈兒,靈兒......”
是誰的聲音自遙遠(yuǎn)的天邊鉆進(jìn)她的心底?她努力睜開沉重的眼皮,看清了天上飄著的一朵祥云,云上有光,溫柔而慈悲。
“靈兒......”
那聲音又在喚她,她順著聲音看去,發(fā)現(xiàn)祥云上有一個人。
過了片刻,她清醒過來,看清那人是西王母大人,大人端正坐著,左手拈花,右手執(zhí)瓶,卻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影子。
見爻靈醒了,西王母微笑道,“醒來就好?!?p> 爻靈看了看自己在日光下透明的手臂,雖然仍然是元神,但她還活著,知道這個事實(shí)的同時,她就急了,“不好,我不能醒過來,阿旭還在等我?!?p> 見她絕望的神情,西王母若有所思地想,想不到那孩子真做了這樣的選擇,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換一個她存活的機(jī)會。
受到華旭臨終托付,又感知到爻靈要追隨他而去,西王母再不能待在西天梵境對這一切袖手旁邊,于是以元神出現(xiàn)在北淵,及時將爻靈從海里撈了回來。
可她一心求死,倒是辜負(fù)了華旭的苦心,西王母忍不住嘆息,“你如果隨他而去,可知他就白死了?”
爻靈不聽不想,默默流淚。
“他唯一希望,就是你能活著,他說你很堅(jiān)強(qiáng),有小魚兒在,你一定能撐下去,撫養(yǎng)他長大,好好走完這一生......”
“大人,你無需再勸我,我心意已決,如今我別無所求,我只求守在他身邊,不管天上地下,陰間陽間,他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他已經(jīng)化歸天地,再沒有輪回,你如何能陪他?”
爻靈抬起眼,“這里是他出生長大的地方,也是他元神寂滅的地方,無論如何,我都要一直守在這里?!?p> 良久,西王母無可奈何道,“你不愿跟我回去。執(zhí)意要陪著他,我便只留你一縷魂魄在此,你可以托身長風(fēng),可以歸入深海,也可以返回西天梵境重修佛法,忘卻前塵?!?p> 爻靈起身叩拜,“大人,謝謝你?!?p> 西王母離開后,爻靈僅剩的一縷魂魄仍舊按照自己的意愿,跳進(jìn)深海。被溫暖的海水包裹著,她感知著華旭最后的氣息,最后終于在北淵海底找到了一絲他的殘息。爻靈擁著這絲殘息,一起沉睡在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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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山上陽宮,一陣嬰兒啼哭劃破晨光,榻上穿著大紅嫁衣的女子被這哭聲攪得睡不安寧,翻了個身,忽然感覺有一個軟呼呼的東西貼上來啃著自己的臉,不疼,卻有些癢。她睜開眼睛,一張肉肉的笑臉就在眼前,睜著大眼,滴溜溜的眸子望著她。女子被嚇了一跳,趕緊坐起身,像沒見到過似的,直愣愣的盯著那張笑臉看。
片刻后,她擦了擦汗,伸手將孩子抱起,眸子眨了眨,便笑道,“小家伙,是你啊?!?p> 這是爻靈和華旭的孩子,還不滿周歲,怪可憐的,這么小就被爹媽扔在這里。他一點(diǎn)也不知道眼前這人已經(jīng)不是爻靈,此刻餓得呱呱叫,砸吧著小嘴,一個勁往林小竹胸前湊。
小竹沒意識到這小家伙餓了,只以為他喜歡親近自己,心里歡喜,就任他的小腦袋在自己胸前拱來拱去。
這時,門被人推開,魏然走了進(jìn)來。小竹抬起頭,他照舊還是那番打扮,白衣黑褲,手執(zhí)骨傘,不慌不忙。
魏然走過來,一言不發(fā)就屈起手指朝小魚兒頭上敲了一下,“她不是你娘?!?p> 在小竹還愣神的時候,一只手拎起小魚兒,往旁邊榻上一扔,也不管孩子哭得嗓子都啞了,自顧自就坐了下來。
小竹瞪他,“你干嘛對一個小孩子這么粗魯?”
“如果是個姑娘,我自會溫柔些?!?p> “切,重男輕女!”
魏然笑了笑,“好了,先別管他,眼下我們目的達(dá)成,該回去了。”
小竹睜大眼,“怎么這么快?”
“不快了,按外面的時間算,我們進(jìn)來已經(jīng)月余,再不出去,西王母該等的著急了?!?p> 小竹翻了個白眼,“不怕,她念佛的,有耐心?!?p> “聽你這話,還不想出去?”
她想了想,點(diǎn)頭,“我總覺得,華旭和爻靈的故事還沒有講完?!?p> “所以?”
“所以我們得繼續(xù)看下去?!?p> “看什么?”
“看他們最后的結(jié)局啊,要是一起沉睡在深海就是他們的結(jié)局,那,那這個故事就爛尾啦。”
魏然越發(fā)好笑,“那你想要什么樣的結(jié)局?”
歪著頭想了又想,半晌,她眼睛一亮,道,“我想他們有一個幸福的結(jié)局,比如華旭經(jīng)過千百年的修煉,憑借一絲殘息修出一個完整的元神,帶著爻靈的那縷魂魄回到西天梵境,在西王母的幫助下,重新修出肉身,從此帶著小魚兒遨游天地,快活的生活在一起。還比如......西王母神通廣大,搬來西天佛祖,賜給華旭新的生機(jī)......”
話還沒說完,就被魏然敲了敲腦袋,她不滿地掀起眼皮瞪了他一眼,“干嘛?”
“你當(dāng)寫話本呢,一個故事不滿意還可以修修改改?”
“可是,”小竹突然安靜下來,垂眼道,“我不想華旭死?!?p> 魏然看著她難過的樣子,伸出手,指腹擦去滑下她眼角的淚珠,嘆氣,“小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命由天定,誰都無法干預(yù)別人的命數(shù)?!?p> “我知道,”她將視線投向咿呀哭泣的小魚兒,心口莫名揪疼,“既然我們幫不了爻靈和華旭,那我們就盡力幫幫小魚兒吧?!?p> “那是自然?!?p> 魏然扶著她起身。
走出門外,看見空蕩蕩的庭院里擺著一方石桌,桌上已經(jīng)落滿灰塵,小竹忽然想起那日他們和長琴坐在這里喝茶彈琴,對魏然道,“你有沒有見到長琴?”
“在你醒來前,我就送他出了夢境,此刻,他在西王母的無情殿?!?p> “哦。,”小竹奇怪道,“你為什么先將他送出去了?”
“我們要替小魚兒治病,他只有先出去,彈的往生才能奏效?!?p> 小竹又想起那首“往生”的旋律,他還記得在和山時,長琴就是用這首曲子救活了泰逢大神的老幺。也不知道那只毛茸茸的小老虎現(xiàn)在怎樣了。
她回過頭,想問問魏然他們現(xiàn)在要做什么,卻看到魏然手里捏著一一個匣子,走到石桌邊,揮開桌椅上的灰塵坐了下來,攤開匣子里藏著的一幅畫,聚精會神的看了起來。
小竹坐在他身邊,雙手托著腮,也好奇的盯著畫面看。
夜空星辰,明燈千盞,畫舫紅荷,玉人無雙。落款兩行詩,沒有署名。
但她知道,這是華旭的手筆,也只有他,才能將滿腔深情訴諸紙上。
魏然忽然抬頭看向她,默了片刻,道,“我們不能改變他們既定的結(jié)局,但或許能夠讓他們的一息一魄有個更好的歸宿......”
小竹忍不住激動,卻沒有打斷魏然的話。
魏然道,“這畫上有華旭的血跡,上面殘留著他的另外一絲氣息,遲遲不肯消散,想必是放不下爻靈和孩子。我們可將他留在深海的氣息尋回,同爻靈那縷魂魄一起注入畫中,同時借山海經(jīng)三千浮屠夢的夢境之力,為他們重塑一個夢境?!?p> “這樣他們就能有幸福的結(jié)局了嗎?”
“這個結(jié)局是假的,是一個美麗的幻夢,”魏然望著對面的女孩,那張臉天真而懵懂,此刻,眼中是一片喜悅,安靜片刻,他嘆道,“真作假時假亦真,假作真時真亦假。是真是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永遠(yuǎn)停留在最美的時刻,對他們來說,已經(jīng)足夠。”
第二日,魏然從冰封千里的北淵帶回了華旭和爻靈的一息一魄,催動三千夢境之力,將這一息一魄注入畫卷中。
畫面中相互依偎的兩個人頓時有了生命,青衣男子感受到身邊的白衣女子將紅唇湊過來想要偷親自己,勾唇一笑,抬臂將女子攬得更緊,低頭用力吻住她,兩人視線相對,目光膠著,忘我的親吻,完全忘記這樣放蕩的舉動會引來路人的圍觀。
很久之后,男子一手抱著孩子,一手牽著臉頰嫣紅的女子往人群里走去,煙火凡塵,明燈不熄,從此天高地闊,永世不離,果真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將畫卷收回匣中,魏然起身道,“這回滿意了?”
“雖然是幻境,只要身在夢中的人滿意,我就滿意。你有這樣的法子,為什么不讓茵竹和孟章也......”
魏然看過來的眼神靜得可怕,小竹自覺地閉上嘴。
他道,“以后不可再胡說?!?p> “......”
魏然再次催動夢境,通道打開,他拉著林小竹的手走向夢外。
靈山上陽宮,千步階上,此刻正緩慢行來兩個人,一人身著黑袍,一人身著紅袍,正是溟幽和高尋。
無情殿內(nèi),太子長琴盤膝而坐,膝上是焦尾古琴,在他正前方,立著一臉不耐煩的相童,此刻正聽從西王母的命令,分離出體內(nèi)小白鯤的元神。
小小的元神在無形的圓形結(jié)界中游來游去,潔白的身子上有一道巴掌寬的傷痕,傷痕上溢出絲絲縷縷的魔氣,正在蠶食著小白鯤的元神。
魏然和小竹從夢境中走出,落在了長琴身側(cè)。魏然對長琴微微點(diǎn)了下頭,長琴會意,開始彈奏“往生”,在悠揚(yáng)的旋律中,小白鯤似乎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邊發(fā)出嬰兒一般的啼哭邊用身子沖撞結(jié)界。
小竹心都揪了起來,“他這是怎么了?”
魏然道,“長琴正在抽出他體內(nèi)的魔氣,修復(fù)元神,但這些魔氣附在他元神中太久,深入經(jīng)脈,要抽出來,得經(jīng)歷一番剔骨之痛?!?p> 剔骨之痛魏然太熟悉,連他都難以承受,何況是一個幼小的孩子?但這是華旭和爻靈的孩子,將來絕非池中之物,這樣的疼痛他一定能夠承受下來。
過了很久,琴音終于停止,小白鯤元神上的魔氣也被全部清除,此刻正飄蕩在大殿上空,長琴看了一眼魏然,“交給你了。”
魏然立即出手,將那團(tuán)黑色魔氣收攏在掌心,正要施法封印,卻見一個黑影以閃電的速度沖了過來,從他手中奪走那團(tuán)魔氣。
“不好,攔住他!”
琴音再次響起,卻不像剛才那么悠揚(yáng)婉約,此刻像鋒利的刀刃,急促高亢,迅速攔住那黑影的去路。
面對緊逼而上的魏然,黑影的真面目很快露了出來,是溟幽。
長琴道,“堂堂鬼王,除了背后偷襲這招就不會玩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