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回夢(一百五十一)
魏浚屹端著粥碗推開房門。
林暮靄仍舊沉溺在悲傷情緒中,肩膀微微顫抖??戳似蹋瑢⑼敕畔?,過去將人抱在懷里,一下一下輕輕拍著她的背,像是撫慰孩子似的輕哄,“暮靄,你這樣憋著會(huì)傷了身子,哭出來吧,會(huì)好受些?!?p> 林暮靄抬起泛紅的雙眼,目光落在他臉上,有些驚訝,又有些茫然,半晌才開口,“你是誰,我并不認(rèn)識(shí)你?!?p> 魏浚屹垂眸,下巴抵在她額頭,苦笑道,“我是你的戀人啊?!闭Z氣可憐委屈。
林暮靄被這句話驚到了,定定看了他好一會(huì)兒,才弱弱開口,“?。靠墒?、可是我......”她并不知道怎么表達(dá)自己此刻的心情,撓撓頭道,“抱歉啊,我、我真的不知道你是、我的戀人......”
魏浚屹打斷她結(jié)結(jié)巴巴的樣子,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額頭,好笑道,“我又沒怪你忘了我,緊張什么?!?p> 林暮靄咬著唇,垂下眸,好半晌才又抬起臉來看他,“你、叫什么、名字?”
“魏浚屹。”
他含笑凝視她,直看得她紅了臉,又重新垂下了眸子。
“暮靄,”魏浚屹抱緊她,“對不起,是我沒有保護(hù)好你?!?p> 聽著耳畔沉沉的聲音,林暮靄感覺有些難受,想要說沒關(guān)系,動(dòng)了動(dòng)嘴,卻又覺得這話太蒼白,于是什么也沒說,緩緩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將頭靠在他的頸窩,不由自主的依賴。
魏浚屹身體微怔,似是沒料到懷中人的反應(yīng),緩緩垂眸,黑皴皴的眸子里隱含著喜悅,向來冰冷的唇角忍不住彎了一下。衣不解帶在旁照料了她三日三夜,原本并未覺得困,可是此刻,感受到懷中人熟悉的眷戀,他便只想摟著她好好睡一覺。
魏浚屹小聲在她耳畔說話,含笑的語氣宛若孩子般的撒嬌,“暮靄啊,我好困,你陪我睡會(huì)兒?”
說話間,凌冽如冰的氣質(zhì)如春暖雪融,眼前的男子溫潤卓絕,眉目如畫,林暮靄愣愣看了好一會(huì)兒,才紅著臉點(diǎn)頭,見他立馬寬衣上床,忍不住囁嚅著補(bǔ)了句,“只、只睡覺?”
聞言,魏浚屹解腰帶的手一頓,回過頭來看她,長眉一挑,勾唇笑道,“暮靄難道想......”
林暮靄急忙擺著手道,“我的意思是......”
魏浚屹將人抱過來,捏著她的下巴,含笑盯著她,特意加重了語氣,“暮靄的意思是什么?”
“睡覺?!绷帜红\慌亂得眼神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只好梗著脖子吐出兩個(gè)字。她后悔極了,剛才就不該多那一句嘴。
魏浚屹見她膽子著實(shí)小得很,終于不打算再逗她,解下外袍,隨手扔在一旁的椅子上,攬著暮靄的腰就躺了下來,細(xì)心將被子替她蓋好,閉上眼打算踏踏實(shí)實(shí)睡一覺。
錦帳內(nèi)光線微弱,安靜無聲。
林暮靄睡不著,身側(cè)那人存在感太強(qiáng),一只手還橫在她的腰上,只要稍稍一動(dòng),那人就能迷糊著將她摟得更緊,她不敢亂動(dòng)。她實(shí)在無法忍受這種殺父仇人就睡在身邊,自己卻不能親手殺了他的感覺。
她睜著眸子,側(cè)頭盯著魏浚屹的臉,眼中的隱忍恨意一覽無遺。
她在心里無聲道,魏浚屹,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曾經(jīng)喜歡你沒錯(cuò),可是,是你先辜負(fù)我。你明知我父親為人正直,為官清明,你偏要害他葬送性命,明知我林氏子弟忠心為國,從無僭越之舉,可是你偏要他們刺配三千里,流放在外。我林暮靄對著父親在天之靈發(fā)誓,此生不誅惡賊,來世絕不為人!
魏浚屹醒來時(shí),已是第二日清晨,掌事太監(jiān)并一眾宮娥在外等候多時(shí),距早朝只有一刻鐘,若陛下再不起床,他這位皇帝身邊的近侍定會(huì)被當(dāng)朝諫議大夫奏上一本。
拿皇帝身邊之人說事,是諫議大夫陳儒的慣用伎倆,實(shí)則是為了提醒陛下不可偷懶貪歡,一切要以國事為重。每次收到類似奏折,魏浚屹多是嗤之以鼻。他是皇帝,皇帝的一舉一動(dòng),豈要旁人多嘴。他沒一刀斬了陳儒算不錯(cuò)的了。
掌事太監(jiān)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在門外,仔細(xì)聽著房內(nèi)的動(dòng)靜,只要陛下一開口,他就能立刻沖進(jìn)去,替陛下梳洗換衣。但今日他站得腰桿都痛了,也沒等到陛下的召喚。
天氣不算太好,陰沉沉的,看這樣子隨時(shí)都能下一場大雨,空氣里飄著寒氣,站久了,便感到骨頭發(fā)冷,他轉(zhuǎn)頭對旁邊的宮娥道,“你去著人取件陛下的大氅來?!?p> “是,奴婢這就去?!?p> 房間內(nèi)點(diǎn)著炭火,魏浚屹已經(jīng)醒來好一會(huì)兒,此刻仍躺在床上,翹著腿,手指捏著一束長發(fā),饒有興趣地把玩。林暮靄躺了這么多天,骨頭都軟了,此刻沒有什么力氣,也只好陪他賴在床上。
目光無聊似的落在魏浚屹的手上,微微晨光下,那雙手膚質(zhì)凝白,看起來修長有力,黑絲縈繞指間,頗有幾分漫不經(jīng)心的味道,魏浚屹低垂著眼眸,唇角撩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五官輪廓優(yōu)雅,容顏蠱惑人心。
不知不覺,一股溫?zé)釟庀⒃诒羌猓帜红\睜大眼睛,來不及說話,就被他牢牢吻住了唇。這樣的感覺,讓她沉迷,像是被卷進(jìn)一個(gè)看不見底的洞口,無處逃脫。無端又叫她害怕,害怕繼續(xù)這樣下去,有一天會(huì)摔得粉身碎骨。
察覺到他的手貼在自己胸前,燙得嚇人,她狠了狠心,用力推開了他。唇上還留著濕潤氣澤,她難堪的垂下眸,掩飾心中的慌亂,以及無法遏制的漫上心間的厭惡。
魏浚屹?zèng)]有發(fā)覺她的異樣,用手指碰觸她的下巴,輕輕抬起,看著她的眼睛,聲音似憐憫又似隱忍,“嚇著你了?”
見她無話,湊近了些,親親她的臉頰,又道,“別怕,今后若非你愿意,我不會(huì)如此?!?p> 這句話,像是在認(rèn)錯(cuò),更像是為了照顧她的心情而做出的承諾。
林暮靄終于抬眸看他,半晌,也沒有別的話說,只淡淡點(diǎn)了頭。
魏浚屹這才放心,掃了眼門外站著的人影,終于起身下床,“我先去上朝,得空再來陪你?!?p> 他將帳簾放下,然后才走過去將房門打開。外面的人依次進(jìn)來,替他洗漱穿衣。魏浚屹生得高大,長得也好看,替他穿衣的宮娥卻都不敢抬頭偷看一眼,生怕看一眼就挪不開目光,然后被陛下一生氣抄了滿門。
這次不一樣,陛下顯然心情比較好,替他系腰帶的小宮娥大著膽子悄悄抬起眼皮看向陛下的臉,可是在接觸到陛下目光的那一剎,小宮娥就忍不住氣息紊亂,手指發(fā)抖,哆哆嗦嗦一陣,竟也沒將腰帶系好。
魏浚屹沉著臉道,“滾開?!?p> 小宮娥立刻跪下磕頭,凄慘求饒,“陛下,奴婢錯(cuò)了,奴婢再也不敢,求陛下開恩?!?p> 魏浚屹懶得多話,揮了揮手,立刻有近衛(wèi)上前將宮娥往門外拖去。
“等等。”嬌柔的聲音從錦帳內(nèi)傳出。
下一刻,一張俏生生的小臉探出帳簾,目光落在魏浚屹臉上,眼神似水般溫柔,“陛下,這丫頭不過偷看了你一眼,也沒犯什么大錯(cuò),何苦為難她,不如就讓她留在我身邊,我正好缺個(gè)使喚丫鬟?!?p> 魏浚屹聞言,看一眼那小宮娥,然后目光落在林暮靄臉上,看著她的眼睛,柔聲道,“你想要留著,就留著。以后無論你要什么,朕都答應(yīng)你?!?p> 這句話,讓在場所有人都大大吃了一驚,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瞧那位能讓陛下如此和顏悅色說話的佳人。
林暮靄對那小宮娥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小宮娥戰(zhàn)戰(zhàn)巍巍走到她跟前,抬眸去看她,一時(shí)間,竟以為自己眼花,看到了天上的仙女。這世間,恐怕只有仙女,才生得這般不食人間煙火的絕色模樣。難怪陛下會(huì)對她另眼相看。
林暮靄對她微微一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宮娥結(jié)結(jié)巴巴開口,“奴、奴婢、叫、叫柳兒?!?p> “柳兒啊,真是個(gè)好名字呢,那小柳兒以后就跟著我可好,我不會(huì)讓你受委屈的?!?p> 柳兒慌忙跪下磕頭,脆生生道,“謝謝娘娘,柳兒一定盡心盡力服侍好娘娘?!?p> 聽見這話,林暮靄的唇角微微僵硬,仍不露聲色的含笑道,“好啦,起來吧。”她也沒有糾正柳兒的稱呼,而是抬眸看向魏浚屹,千言萬語只在這一眼。
魏浚屹何等聰明,立刻就領(lǐng)會(huì)林暮靄眸中深意,可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勾唇輕笑,對掌事太監(jiān)吩咐道,“你先帶人去外面等我。”
一干人等紛紛退出房間,只剩下他們二人。
魏浚屹拉過林暮靄的手,攥在自己手心里,笑道,“怎么,想做朕的枕邊人?”
林暮靄故意將手抽出來,“那一聲娘娘可不是我讓柳兒喊的,是她自己要喊。”
“聽你這口氣,不像是在怪丫鬟,是在怪朕?!?p> 林暮靄沒有吭聲,咬著唇,一副氣鼓鼓的樣子。
“怎么,真是怪朕了?”
“沒有,我怪你做什么,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我哪有那個(gè)立場去怪你?!?p> “想要立場,這很好辦,”魏浚屹湊在她耳邊,“只要你跟了朕?!?p> “可我是罪臣之女?!?p> 這一句話,讓氣氛瞬間冷了三分,魏浚屹?zèng)]想到她會(huì)這么說,有些遲疑地開口,“你想讓朕替林氏平反?”
林暮靄抬眸望著他,“只要你替林氏平反,我就嫁給你?!?p> 魏浚屹滿腔熱情被這句話徹底澆熄,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唇角慢慢勾起冰冷地弧度,“你再說一遍剛才的話?!?p> 林暮靄盯著他冰冷的眸子,不退不避,“我林氏犯了那么大的罪,那么多人被流放,死的死,殘的殘,為何你偏偏只留下我一個(gè)?我知道,那是因?yàn)槟銗畚?。你剛才說過,我想要什么,你都會(huì)給我的,這話,你能說到做到嗎?”
閉上眼,魏浚屹?zèng)]有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半晌,才沙啞開口,“暮靄,你想要什么?”
等了良久都沒有等到意料之中的回應(yīng),他睜開眼,卻看見林暮靄的臉盡在眼前,那雙美麗的眼睛正癡癡望著自己。直到看見她唇角的一點(diǎn)笑意,魏浚屹才知道自己剛才是被她戲弄了,張了張口,沒能說出一個(gè)字來。
林暮靄見他這副被欺負(fù)的樣子,好笑又可憐,忍不住湊上前圈住他的脖子,整個(gè)身子貼在他身前,踮起腳尖,在他耳畔柔聲細(xì)語開口,“魏浚屹,我們以前一定很相愛對不對,可惜我都記不得了,但是沒關(guān)系,就算我不記得那些回憶,但我記得你,記得和你在一起的感覺,我貪戀這種感覺,所以我舍不得離開你。以后,不管發(fā)生什么事,你能不能也別離開我?。俊?p> 好半晌,魏浚屹才啞著嗓子道,“我答應(yīng)你?!?p> 聞言,林暮靄像是滿足極了,在他臉頰親了一下,開心道,“那我現(xiàn)在告訴你,我想要什么......我要……”
后面的一句話,魏浚屹已經(jīng)猜到那是什么,沒等她說完,魏浚屹就擁著她,一起跌到錦帳中。
炭盆的火星明明滅滅,窗外寒氣驚擾不了房中的溫暖。
那等在房外的掌事太監(jiān)看了眼天色,又看一眼緊閉的房門,嘆了口氣,對身邊人揮揮手道,“咱回去吧,看樣子,陛下今日是不會(huì)上朝了?!?p> 翌日,一道封后的詔書就傳遍了九州大陸。
“奉天承運(yùn),皇帝詔曰,今朕登基為皇,念林氏自小與朕相識(shí),感情甚篤,其賢良恭順,文才俱佳,有皇后之德,堪當(dāng)皇后之位,特封為淑嘉皇后?;槠诩榷?,令賜下恩典,大赦天下。”
八月十五,是帝后大婚之日。
王都各處宮殿處處張燈結(jié)彩,御街之上也早早鋪上了十里紅毯。
林暮靄穿著鳳冠霞帔,牽著魏浚屹的手,走過紅毯,踏上帝座,同他一起迎接百官朝拜,萬民納福。鳳冠下,隔著大紅喜帕,她的眼睛不帶一絲笑意。
這盛大婚禮如她兒時(shí)所愿,但這身側(cè)之人,早已變得面目可憎,非她良人。
當(dāng)夜,一輪明朗圓月高掛蒼穹,千家萬戶共同沐浴在亙古月光下,享受闔家團(tuán)圓的喜樂。
洞房之內(nèi),林暮靄端坐在床榻上,手里執(zhí)一盞玉如意,等著她的郎君歸來。
很快,門外傳來腳步聲,宮人推開房門,魏浚屹從門外走進(jìn),房門被他輕輕合上。
魏浚屹坐在她身側(cè),隔著一簾喜帕,她看見喜燭照出他風(fēng)華瀲滟的眉眼,正垂眸含笑凝視著她,如視珍寶。
從小時(shí)候初識(shí)他起,這么多年以來,他似乎總習(xí)慣以這樣的眼神看她,眼中深重的愛意在她面前總是不加掩飾。曾經(jīng),她沉溺在這樣的目光中,哪怕就這樣死去,也甘之如飴。
魏浚屹,我們之間,到底是哪一步走錯(cuò)了,何以至此啊......
喜帕被他揭開,他的眉目更加真切的出現(xiàn)在眼前,靜靜凝視她片刻,魏浚屹回身端來酒杯,放一杯在她手中,一杯舉在自己眼前,然后與她的手臂相交而過,低眉含笑道,“喝完這杯酒,我們就是夫妻了。”
他的聲音溫柔,像一陣風(fēng)吹進(jìn)她的心里,林暮靄閉上眼,一滴淚劃出眼角,隨即,就被他以指腹輕輕擦拭,輕笑道,“感動(dòng)得哭了?”
林暮靄看著他的眼,點(diǎn)點(diǎn)頭,“喝完這杯酒,我們就是夫妻。”
“嗯,此生,不棄不離?!?p> 魏浚屹低頭,將杯里的酒一飲而盡。
當(dāng)他抬首,卻見林暮靄杯中的酒一滴未少,想到她平時(shí)滴酒不沾,忍不住笑道,“這是交杯酒,酒氣不大,多少可以喝一些。”
林暮靄將手臂抽出,揚(yáng)手一撒,杯中酒盡數(shù)落在地上。
魏浚屹?zèng)]想到她會(huì)這么做,正疑惑,就聽她一陣涼薄的笑聲,“這不是交杯酒,這是斷腸酒?!?p> 魏浚屹蹙眉道,“暮靄,你?”
她站起身,將頭頂?shù)镍P冠摘下,隨手扔開,脫掉銹染著九天飛鳳的華麗外袍,只穿著潔白中衣,站在魏浚屹幾步之外,冷漠望著他,“魏浚屹,你中了毒,很快就要死了?!?p> 她以平淡的口吻,像是在告訴他一件平常至極的事。連眉毛都沒有抬一下,這樣冷漠到傷人的語氣,讓魏浚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好不容易,魏浚屹才找到自己的聲音,盡可能平靜道,“你就這么想我死?”
“是,”林暮靄重復(fù)他的話,“我就是想讓你死?!?p> “好,很好,”魏浚屹站起來,想朝她靠近,剛邁出一步就覺得頭暈,穩(wěn)了片刻,才呼吸均勻的開口,“既然這么想我死,那么你過來,桌上有剪刀,你拿起來往我這里插,”他咬牙含笑,指了指自己的心臟,“一定要用力些,這樣才痛快?!?p> 林暮靄順著他的視線,看到桌上有一把用紅線系了個(gè)同心結(jié)的剪刀,她沒有動(dòng),魏浚屹卻將剪刀拿起,一步步朝她走來。
燭影搖晃,絲竹聲未絕,此刻一切喜慶的東西在他眼里都變成了諷刺。他眉眼帶笑,那笑意卻讓人遍體生寒,高大挺拔的身影帶來她從未見到過的壓迫感,她咬著唇,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上冰冷的墻壁,她才意識(shí)到自己沒有退路。
魏浚屹的眉眼近在眼前,黑皴皴的眸子一動(dòng)不動(dòng)盯著她,“怎么,害怕?”
“你別過來?!绷帜红\盯著他,顯然氣勢不足。
魏浚屹捏住她小巧的下巴,咬牙切齒的湊在她耳邊說話,聲音猶如擦過頸邊的一縷涼風(fēng),“拿著,殺了我?!?p> 那把冰涼的剪刀被塞入她手中,林暮靄嚇了一跳,纏繞在剪刀上的紅線不知何時(shí)已經(jīng)脫落,此時(shí)亂成一團(tuán),繞著兩人的手指。魏浚屹垂眸看了一眼,忽然勾起唇角輕蔑的笑了一聲,用力一扯,紅線被他扯斷,他握住她的手,將刀尖對準(zhǔn)自己的胸膛,逼視她的眸子亮的嚇人,“將刀子捅入仇人的心臟,親眼見著鮮血一點(diǎn)點(diǎn)涌出來,親眼見著仇人在自己眼前掙扎死去,這樣才夠痛快,動(dòng)手吧,暮靄?!?p> 說著,魏浚屹推著她的手,一點(diǎn)點(diǎn)加大力度,剪刀刺入身體,鮮血很快噴涌出來,聞見自己的血腥味,他沒有感到絲毫痛苦,眉目間是張狂的暢意。
林暮靄掙扎著,想要松開手,可是他的力氣太大,又帶著這般不容退縮的決絕,她終于憤怒地?fù)P手一巴掌甩到他臉上,“你這個(gè)瘋子!”
響亮清脆的一聲,讓他稍稍清醒了片刻,可很快,他又陷入癲狂,更加用力的握住她的手刺傷自己。
林暮靄哭著喊,“你放開我,魏浚屹,你放開我!你自己要死就死,別弄臟我的手!”
聞言,魏浚屹渾身一怔,停止了所有瘋狂的動(dòng)作,靜默半晌,他才緩緩抬眼看她,“暮靄,從那日你醒來,做的所有一切,說的所有的話,都是為了這一刻......”
“是,我做的一切,說的一切,都是為了這一刻,”林暮靄不想再聽見他的聲音,直接道,“像你這種弒父殺兄的昏君,根本不配做皇帝,我父親的命,那些所有枉死之人的命,都要你來償還。”
魏浚屹深吸了口氣,因?yàn)閯《救塍w,五臟六腑都劇痛無比,可這些,都無法與她的話相比。他彎下腰咳嗽,血?dú)夥?,無法遏制,猛地吐出一口深黑色的毒血,目光在那黑色的血漬上看了片刻,他重新直起腰,轉(zhuǎn)向林暮靄。
她站在喜燭旁,白色中衣籠在她身上,使她看起來十分孱弱,仿佛一陣方就能吹跑。心里一陣刺痛,默默看她良久,他才抬起手中的剪刀,對準(zhǔn)心臟,毫不遲疑地刺下去。整個(gè)身軀也脫力一般倒了下去,碰翻了桌上的大婚擺設(shè)。
林暮靄冷眼看著他痛苦的模樣,眼神未見一點(diǎn)波動(dòng)。
魏浚屹自知自己時(shí)候不多,撐著僅有的力氣看向林暮靄,他死后,她一定會(huì)被宮人侍衛(wèi)拿住,定一個(gè)弒君的罪名,也難逃一死。他抬起手指,從腰間取下一塊金牌,緩緩開口道,“這是歷代帝王都有的貼身金牌,會(huì)留給心腹肱骨之人,趁現(xiàn)在無人,你拿著它,趕緊出宮?!?p> 林暮靄蹲在他身側(cè),接過金牌,在手中隨意掂了掂,“就這么愛我?臨死都還在替我考慮?”
魏浚屹?zèng)]有說話。
林暮靄將手里的金牌扔在他腳邊,盯著他訝異的眼神,啟唇輕笑,“魏浚屹,你想錯(cuò)了,從在你酒中投毒的那一刻,我就沒想著要活著出去。”
魏浚屹,“你、別犯傻......”
林暮靄站起來,端起一旁的酒盞,揭開蓋子,仰起脖子直接灌入喉嚨。
魏浚屹雙眼血紅,想要站起來阻止她,可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連開口說話都不能,只能無聲盯著她,唇角抽搐,眸中碎光點(diǎn)點(diǎn)。
喝完毒酒,林暮靄坐下來,躺在他身邊,側(cè)頭迎上他仿佛要吃人的眼神,輕輕一笑,“你別這么看著我,反正我也活膩了,和你一起死了正好?!?p> 魏浚屹死死盯著她,半晌,合上眼眸,一滴淚滑下鬢角,沒入發(fā)間。
林暮靄見了,湊過去,趴在他的胸膛,用手指溫柔撫摸那把插在他心口的剪刀,哽咽道,“魏浚屹,我恨你,是真的,我想你死,也是真的。你可千萬不要誤會(huì)我是在和你殉情啊?!?p> “哼?!蔽嚎R購暮韲道飻D出了這聲,便再?zèng)]出聲。
林暮靄轉(zhuǎn)眸看他的臉,即便狼狽,他仍是這天底下最好看的人,見他唇上血色全無,她溫柔笑道,“我對父親發(fā)過誓,一定要親手殺離你,替他報(bào)仇,我終于做到了。是不是很厲害?”
魏浚屹眼中的光線漸漸模糊,耳中的聲音也漸漸消失,他快要失去意識(shí)。
“魏浚屹,我恨你。”
有多愛你,就有多恨你。你明白嗎。
魏浚屹偏著頭,鼻尖抵在她的額頭,徹底沒了氣息。
林暮靄也沒力氣說話了,她吃力抬起頭,湊近他的頸窩,如以往那樣想找個(gè)最舒服的位置,和他一起入睡。
魏浚屹在黑暗中飄飄蕩蕩游走了許久,終于看見前方有一點(diǎn)幽幽的微光,他疾步朝那處靠近。
等他走近了,卻發(fā)現(xiàn)是一個(gè)青衣男子,手里抱著一把古琴。
魏浚屹吃驚的瞪著眼前男子的臉,覺得那人好熟悉,熟悉到他想上前一把抱住他,和他找個(gè)地方好好暢談一番。當(dāng)他伸出手去,又覺得這么做有些唐突,他實(shí)在想不起這人是誰。
正在他皺著眉百般糾結(jié)時(shí),那男子開口了,清潤的聲音如一潭清冽的泉水,“長琴,你終于來了?!?p> “你在這等我?”魏浚屹奇怪道,“等等,你叫朕長琴?”
男子頷首道,“我是孟章,你本是太子長琴,這里是你的夢境?!?p> “夢境?”他更加奇怪了,“朕不是死了嗎,這里難道不是陰曹地府?”
男子笑道,“你的確是死了,但你想不想醒過來,重新活一次?”
“重新活一次?朕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你不必聽懂,只需回答我。”
“你先告訴朕,朕為何要重新活一次?”
“你難道不想和心愛之人改寫宿命結(jié)局,恩愛快活的走完一生?”
魏浚屹?zèng)]有急著開口,思考片刻,沉聲道,“雖然朕不知你是誰,為何要幫朕,但只要你能助朕做到你剛才所說之話,朕愿意信你。”
男子笑道,“回去后,在王位和所愛之人中間,你可以再選擇一次,無論這次你選擇什么,都不可為一己私利濫造殺孽,否則,結(jié)局難改。切記?!?p> 魏浚屹還有許多疑問未出口,下一瞬,只見那男子撥動(dòng)琴旋,黑暗盡散,他被一片刺目的亮光晃得睜開了雙眼。
轎簾輕輕晃動(dòng),一陣鑼鼓喧天的聲音縈繞耳際。
“爺,您醒了?”一旁的丫鬟遞過來一杯清茶,“咱到林府還有一會(huì)兒,您要不要再睡會(huì)兒?”
魏浚屹以為自己耳背聽錯(cuò)了,“去林府?”
丫鬟道,“是啊,爺,您忘了?陛下前日為您和林家大小姐賜婚,今日一早您說要親自上林府和林家小姐敘敘舊來著?!?p> 魏浚屹展開折扇,盯著上面的花樣看了半晌,才想起這把扇子是自己還是寧王的時(shí)候,青樓花魁贈(zèng)與的。沒過多久,他收到官家賜婚的圣旨,彼時(shí)他剛剛及冠,并未打算成親。
雖然與林暮靄自小相識(shí),情深義重,但年少的感情還未重到能與心中志向相提并論的程度。
今日這一面,他打著敘舊的名義,實(shí)則是與林暮靄說清楚,他不愿意和她此時(shí)成親,隔日,他就會(huì)隨尉遲太尉上戰(zhàn)場。
上戰(zhàn)場一年后,官家收到林書言的奏折,請求取消小女與寧王的婚約,改嫁他人。
魏浚屹這一去,就是八年,等他班師回朝,原以為林暮靄已經(jīng)婚配,并未想著與她重續(xù)前緣。
可是,在上林御街再見到她的一刻,這顆堅(jiān)硬如石頭的心還是動(dòng)了情,他自知從未忘記過她,便如往常那般上前與她相見。隔著八年時(shí)光,她的容顏脫去稚氣,出落得極為貌美,周身氣質(zhì)更是宛如畫中人,一顰一笑,一舉一動(dòng),都像是恰好長在了他的喜好上。這一面,讓他們的愛情在彼此心中肆意生長。
后來才得知,林暮靄與他取消了婚約,但看似柔弱實(shí)則倔強(qiáng)的她并未聽從父親的話另嫁他人。
魏浚屹自知耽誤她多年,想著娶她過門好好補(bǔ)償她,多次想登門求親,可是,一天,他得到密報(bào),林書言在御書房和官家商議,力薦恭王為太子。
不止如此,他知道林暮靄在京中盛名已久,不少王公貴子都想求娶她,這其中,恭王便是他的頭號(hào)情敵。一旦恭王入主東宮,便會(huì)向官家請旨,替他和林丞相之女林暮靄賜婚。官家仁厚,又倚重林書言,若林書言成為太子岳父,林氏一族自會(huì)更加盡心輔助天子。若太子請旨,官家一定會(huì)答應(yīng)。到時(shí),他和暮靄該怎么辦?
魏浚屹一夜未睡,只要想到自己心愛之人有一天會(huì)成為別人的女人,他的心就一刻也無法平靜。
他絕對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
于是,在得知恭王被選定為太子那一刻起,魏浚屹就一刻不停地謀劃著奪取皇位。只要他當(dāng)上了皇帝,就沒有任何人能阻止他和林暮靄在一起。
后來,他明明及時(shí)策馬趕到了皇宮,卻遲遲沒有露面,而是等在殿外操控一切,等著翼王和勤王誅殺滿朝文武,包括林書言。他不僅沒有出面阻止,甚至將滿朝死去的官員污蔑為弒君叛賊。如此一來,等他以清君側(cè)的名號(hào)殺了翼王和勤王之后登基,普天之下就不會(huì)再有人指責(zé)他這皇位坐得名不正言不順。
他是皇帝幼子,是皇帝和丫鬟茍且所生的孩子。
生來地位卑賤,憑著一股子不服輸?shù)膭艃夯畹搅私裉?,在沙場八年搏殺,才得到官家重用?p> 他的手段,謀劃,果決,狠辣,都在三個(gè)兄長之上。
他比誰都強(qiáng)。
再強(qiáng)的人也有弱點(diǎn)。
他曾經(jīng)死于這個(gè)弱點(diǎn),如今,他要重新選擇,他要讓這個(gè)弱點(diǎn),永遠(yuǎn)長在他的心上,成為他堅(jiān)不可摧的鎧甲。
“爺,爺,您怎么啦,是哪里不舒服嗎,奴婢這就去請御醫(yī)給您把脈?!?p> 魏浚屹回過神,對丫鬟搖了搖頭,忽然折扇一合,對丫鬟道,“我沒事,讓他們繼續(xù)趕路,別讓林小姐等久了。”
“是,奴婢這就去?!?p> 魏浚屹閉上眼,安靜地等待和她相遇的一刻。
林府,后院。
天高云淡,湖水微漾,兩只白鶴在湖邊悠然信步。別院清凈,栽種著許多花草,下人打理的很仔細(xì),一年四季,無論如何變幻,小小的庭院都別有雅趣。
魏浚屹熟門熟路往里走,很快在一株松樹下看見想見的人。
松樹參天,枝繁葉茂,樹下擺著桌椅,一塊山水屏風(fēng)擋住倩影。
魏浚屹緩步走過去,下人見到他,都時(shí)趣的退出老遠(yuǎn)。
桌上攤開一幅畫,林暮靄正趴在畫上休息,眉目微合,睡顏如花,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站在身側(cè)。
魏浚屹彎腰去看那幅畫,畫中寥寥幾筆勾勒出一個(gè)男子清晰的輪廓,淡墨輕染,栩栩如生。
見到畫中人的一刻,魏浚屹微微怔住,那分明就是他的臉。移開視線,落在她的臉上,她此時(shí)好夢正酣,唇角微微勾起,憨態(tài)可愛。魏浚屹忍不住伸出手指,想捏捏她尚顯稚嫩的臉頰,卻在這時(shí)看見她袖子壓住的一角提著字——
寫的是: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魏浚屹坐在她身側(cè),趴在桌上,側(cè)頭深深凝望她,像是怎么也看不夠。
沒多久,她醒了,揉一揉睡眼,回頭見到他,呀了一聲,“你怎么來了?”
魏浚屹含笑道,“我來娶你?!?p> “娶我?”她有些懵,“可是官家的旨意上說,要到秋闈之后,還有三月,我們才成親......”
未等她說完,魏浚屹就以手指抵在她的唇上,“不,我等不了那么久,現(xiàn)在就娶你可好?”
“魏浚屹?”她不高興了,嗔怪道,“你是不是活膩了,官家賜的婚,你想抗旨?”
魏浚屹打橫抱起她,往房里走,笑道,“這哪是抗旨,分明接旨照辦?!?p> “可是......”她仍然擔(dān)心會(huì)出事。
魏浚屹低頭在她額頭親了一下,“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p> “你耍賴?!?p> “暮靄......”
她終于安靜下來,抬眸看他,“嗯?”
魏浚屹定定看她,良久,才低頭在她耳邊輕聲道,“換我心,為你心?!?p> ......
始知相憶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