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然和小竹到達朱厭山紅藥原時,已在三日后。
這三日,太子長琴和緣空在地府幾經(jīng)輾轉,終于找到了關押泰逢一家的地方,乃是津玉洞湖底深潭的一處秘密囚牢,二人合力,打開囚牢,釋放了泰逢和其家人。長琴,緣空,泰逢三人正折返贈夢閣,欲帶上火鳳,趕往紅藥原與魏然會合。
另一邊,判官修血書一封,將自己昔日偽造天帝御筆而犯下的罪責和溟幽的陰謀詭計悉數(shù)奏秉天帝,顓頊大殿上,舉座震驚。火神祝融揚言要籌備大軍,攻入紅藥原,活捉溟幽。
紅藥原在朱厭山境內,不同于瘴氣橫生的荒野沼澤,紅藥原卻是沃野千里,紅藥花四季不謝。
一座城池落于紅藥原中,被望不盡的紅藥花包圍,宛如置身血雨花海。
這座城,因紅藥聞名,而紅藥一年四季常勝不敗的盛景,如傳說中永開不滅的緋色彼岸花。
因此,這座城,被世人稱為,彼岸。
他們站在城中,細雨傾落,緋色花瓣被長風揚起,灑落街道,而漫漫長道,空落無人,白幡搖拽,棺木橫陳,冥紙遍地,陣陣腐朽之氣撲灌入鼻。
這城,是死城。
小竹站在他身邊,抬目望去,入眼皆是灰白,死寂,杳無人氣。
她亦心驚,“這里,發(fā)生什么事了,怎會如此?”
魏然不答,牽著她的手一步步向前行去,停在一戶藥鋪前。
鋪子前亦是處處白幡,地上亦是落灰泛黃的冥紙,小竹踏上臺階,扶著魏然手臂,小心翼翼避過冥紙,聽老輩人說,踩踏逝者的錢幣乃是大不敬,如今遍地冥幣,叫她不敢輕易下腳,亦為這滿眼死寂感到胸中滯悶。
她皺著眉,沉默不語。
魏然環(huán)顧藥鋪陳設,一地狼藉,人走樓空,他回頭,卻見小竹心不在焉,問道,“怎么了?”
小竹搖了搖頭,不知如何述說自己此刻心情,只淡淡說道,“我們來這城里這么久了,沒有發(fā)現(xiàn)過一個活人,難道所有人真的都死光了嗎,會不會,還有誰還活著,只是我們沒找到?”
魏然閉上眼,釋放神識,良久,他睜開眼,“還有一人?!?p> 轉身走向藥柜,手指在整整一面墻的藥柜上逐一摸索著,很快,他停在一個寫著“龜甲”的格子上,用力一按,只聽“咯噠”一聲,暗處有什么機括被激活了,下一刻,在他面前的一面墻就緩緩移開。
小竹走上前,“里面竟然還有一個房間?”
魏然往里看,“那個人在里面?!?p> 小竹疑惑,“那人是誰?”
她剛剛說完,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就響起,在昏暗的房間中聽來異常驚心。
魏然看一眼林小竹,領著她的手往里走,房間內只燃著一盞小小的油燈,微弱的光只能照亮老者身前的寸許之地,他的身子蜷伏在地上,面目隱藏在陰影中,這老人家已是風燭殘年,時日無多了。
魏然蹲在老者身邊,手掌從老者眼前緩緩拂過,老者渾沌死寂的雙眼頓時煥發(fā)了一絲光彩。
小竹見此,也蹲了下來,問道,“你對他做了什么?”
魏然道,“他生命將息,我施法強留了他的魂魄?!?p> “他要死了……”
“他百病纏身,老弱的身體早已不堪折磨,剩下的不過半口氣?!?p> “那你為何要強留他,既然這樣,為何不讓他直接解脫?”
“我有些事需要他解惑,待事了,我必會讓他平靜離去?!?p> 小竹低下頭,或許是在彼岸城內看到了太多的白幡和棺木,心中煩悶。
魏然握住她的手,輕聲道,“小竹,我知你心慈,你覺得我不該打擾他的平靜,可是,在這孤城內,他是唯一一個尚還活著的人,若我們想要達成此行的目的,找到溟幽,就得知道這里發(fā)生了何事,是什么造成了城滅,若此事與溟幽相關,我們便可盡早找到他?!?p> “若是,不相關呢?”
“這也無礙,我們可查出城滅原因,或許,能使彼岸城恢復往日生機?!?p> 林小竹點點頭,“不管怎么樣,這都是好事一件,魏然,你問吧?!?p> 魏然對老者施法后,他緩緩睜開眼,如回光返照一般,臉色竟有了些光彩,見到魏然和小竹,露出了個慈藹的微笑。
“我這兒,很久不曾見到新客了?!?p> “老人家,你的家人呢?為何一人隱身于此?”
“妻兒老小,都死了,”老者咳嗽一聲,抬起渾濁的老眼,喘息道,“不躲在這兒,那些東西會撲上來撕咬我,我的妻兒,孫子孫女,都是被活生生咬死的啊……”
“老人家,你說的那些東西,”魏然擰著眉,“可還記得是何模樣?”
老者閉著眼,似在回憶,“那些東西是在一年前的一個滿月之夜出現(xiàn),一團黑霧似的身子,無手無腳,晝伏夜出,來去如風,可,可是當那團東西嗅到活物的氣息,就如餓虎撲食般沖上來撕咬啃噬,藍色的眼睛,尖牙利爪,待到如今,偌大個彼岸城中不管是牲畜,人,還是飛禽走獸,一概都被吃光了,啃干凈了……”
魏然道,“一年前,城中發(fā)生了何事?老人家可知曉這些東西為何會突然出現(xiàn)?”
老者道,“我記得,那時彼岸城還很繁華熱鬧,那日正是中秋節(jié),我們一家人聚在一起賞月吃餅,和樂融融,歡聲笑語,可就在那一夜,隔壁王家藥鋪掌柜的女兒突然死了,她生前無病無痛,與人為善,街坊鄰居都覺得她死得蹊蹺,兩日后,王掌柜的妻子也莫名其妙的死了,又三日,王掌柜的母親也死了,接下來,老王家?guī)缀趺扛魩兹站蜁酪蝗?,不到一月,王家滿門都死光了,只剩下一人,好端端的活著,城里人都在傳那人就是殺害王家滿門的殺人兇手……”
“為何?”
老者蒼老的聲音在黑暗中回響。
那人叫南宮炎,是屠夫南宮離唯一的兒子,這孩子天生犯有心臟病,身體羸弱,城里的姑娘誰愿意嫁他,好在王掌柜早年出診時遇匪,南宮離救他一命。
兩家交好,就給自家孩子定下娃娃親。原本是好姻緣,可惜南宮離死得早,那孩子在十歲上就無依無靠,后來被王掌柜接到家中養(yǎng)著,到了成年后,也便成了王家的上門女婿。
這門親事不被王家其他人接受,南宮炎的出身也不被王家人認可,婚后受盡排擠和欺凌,南宮炎又天生心性偏執(zhí),且生就一副涼薄寡情的模樣,與王家人的矛盾便愈發(fā)深了。
有一日,許多人親眼見到南宮炎被王家人當中虐打羞辱,人都快斷了氣,那些人還在拳腳相加,幸而被縣兵攔住了。
這之后才短短三日,也就是中秋節(jié)當夜,王家就開始接二連三出事。
街坊鄰居都猜測是那南宮炎挾私報復,故意滅人滿門,私吞家產(chǎn)。
聽完老者的話,魏然問道,“王家之事與那些東西突然出現(xiàn)有何關系?”
老者喘息加劇,咳嗽一陣才繼續(xù)說道,“那些東西,都是從埋葬王家人的墳山里爬出來的......起初,城里的牲畜接二連三的消失,被找到時,只剩一地殘骸,后來,牲畜被吃光了,便有孩子一個個消失,再后來,孩子都沒了,就輪到大人……城主說,這是瘟疫,是上天在怪罪我們,沒有將殺人兇手繩之以法!城主便組織人手捉拿兇手,砍掉他的頭祭天,可最后卻叫他逃了。接下來一年,瘟疫并沒有消失,反而蔓延到全城,活人一茬一茬變成死人,彼岸城一天一天變成死城……”
老者氣息減弱,眼中的光迅速黯淡,魏然立刻伸出手點了一下他的眉心,靈力注入,老者垂下去的腦袋微微抬起。
魏然道,“老人家,你可知曉,南宮炎在何處?”
老者轉動渾濁的眸子,“南宮炎,那個苦命的孩子,好人不好命啊……”
林小竹奇怪道,“聽他這般口氣,似乎認為南宮炎并非世人眼中屠人滿門的惡人模樣,這是為何?”
魏然道,“同樣的人,在不同人眼中是不同的樣子,南宮炎在世人眼中是殺人魔頭,是招致瘟疫的災難,但是或許他也有不為人知的一面,而這一面,剛好被老人家看見,他便在老人家眼中有所不同?!?p> 林小竹點點頭,“你說的有道理,不過現(xiàn)在看來,南宮炎是一個關鍵人物,我們只要找到了他,或許就能知道彼岸城滅的真正原因了?!?p> 魏然笑道,“小竹,你何時分析事情這么頭頭是道了?!?p> 小竹不滿地瞪了他一眼,“你是覺得我笨,連這么點事情都想不明白?”
魏然失笑,“哪里的話,我是覺得,我家小竹愈發(fā)聰慧了。”
她扭過臉,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魏然轉向老者,“你是否知曉南宮炎離開彼岸城后,去了何處?”
老者思索了片刻,抬起枯瘦的一只手,指向西北方向,“逃出城那日,他帶走了一個姑娘,往紅藥原西北之地朱厭山去了……”
這話才說完,那只手就像斷掉的一截枯藤,倏的一下垂落下去,頭顱軟軟歪在肩頭,斷了氣。
魏然拂袖一揮,老者的魂魄就飄出了身體,對他躬身作禮,微微笑道,“多虧神仙相助,老朽困在此處多日,今日終得解脫,此刻終于可以去見我那妻兒幼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