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雙劫(一百九十三)
“那姑娘和他有仇嗎?”
小竹走在紅藥叢中,綠衣上落了片片緋紅花瓣,齊肩長發(fā)輕輕揚(yáng)起,烏發(fā)上亦落了幾片紅花。
“若是有仇,就不應(yīng)該只是帶走她這般簡單,”魏然捻起她發(fā)上的一片花瓣,攤開手,那抹紅飄入風(fēng)中,“那女子,應(yīng)是他心愛之人,是在危難之際,也不肯放手的人。”
小竹側(cè)頭,目光追著花瓣飄走,目之所及,是一望無際的紅,微風(fēng)起,花落如雨下,這雨,亦是徹天徹地,肆無忌憚,張揚(yáng)凄艷的紅。
身側(cè)的男子,白衣無暇,俊眉修目,冠絕無雙,是比這天地更張揚(yáng),更肆意,更耀眼的存在。
是這一世,唯一走入她心的人。
她站在他面前,仰起臉看他,“若有一日,我陷入危難,也必不肯對你放手?!?p> 他垂眸,看著她盈盈雙眸,星星點(diǎn)點(diǎn),全是對他深切的執(zhí)著,愛戀,抬起手,情不自禁想將她擁入懷,可還是與她擦肩而過,手心落下一片花瓣,端量片刻,對她道,“人和人的緣分,譬如這花瓣,風(fēng)起花落,有一些會飄向遠(yuǎn)方,有一些,會落到腳下,無論何處,自有因果,何必執(zhí)著?!?p> 他雖語氣溫柔,可這話到底帶了三分涼薄,七分推拒,叫人心傷,小竹不信他會如此拒絕自己,盯著他漆黑的眸子看了好久,久到,她真的知道,他眼里的自己,就是一個小丫頭,他從未對她動過真心,漸漸的,她輕輕揚(yáng)起嘴角,似笑非笑,像是在嘲諷自己的無知和天真。
可她心里仍是不甘心,想了良久,還是抱著一絲希望問道,“你真的希望我不必執(zhí)著?”
他“嗯”了一聲。
小竹走近一步,固執(zhí)的盯著他,“若我偏要執(zhí)著呢?”
“你重生歸來,我希望你好好的為自己活一次,不必將滿腔情義傾注在我身上,因?yàn)槲?,不值得?!?p> “不值得?”小竹含淚微笑,“若你不值得,這天下,便沒有人值得?!?p> “小竹,我并非完美之人,我亦有私心,有短處……”
“我只想問一句,”小竹不想再聽他的搪塞之詞,抓住他的手,泣聲問道,“你愛我嗎?”
魏然凝視她許久,眼底微紅,心里宛如刀割一般,他自知早已對她心動,可是前路迢迢,戚風(fēng)蕭蕭,有她同行已是他求之不得的恩賜。大戰(zhàn)在即,他不忍再次給了她希望,卻又再度推她入絕境。今日斷了她的念想,余生漫漫,沒有他,她才能安好一世。
他望著她,一字一刀,刺入她心扉,“不愛。”
她微微一笑,眼淚滑落,他就是這樣的人啊,用最溫柔的眼神,說著最殘忍的話,只是,這一次的對象,換做了她。
這就是他的答案,她其實(shí)早已知道,是她不甘心,不認(rèn)命,苦苦糾纏,苦苦相逼,現(xiàn)在,不愛二字,便是她求仁得仁的結(jié)果。
她轉(zhuǎn)身,跌跌撞撞往前跑去。
一襲綠衣裹著嬌小人影,轉(zhuǎn)瞬就淹沒在漫山花海中。
魏然抬起手摸到自己眼角的一點(diǎn)濕痕,垂眸望著自己濕潤的指尖,良久,輕嘆口氣,看向那抹綠衣消失之處,終于追了上去。
……
朱厭山。
一座破草房內(nèi),黑衣男子坐在床前,手里端著碗,一勺一勺舀起熱粥,在唇邊吹一吹,才俯身喂給床上躺著的女子,只是這粥從沒喂進(jìn)過一次,每次都被她偏頭拒了。
女子柳眉杏眼,肌膚瓷白,久睡方醒,像是對眼前男子十分不滿,臉色頗有些難看。
“南宮炎,你與王家娘子結(jié)婚那日我就說過,此生恩斷義絕,不復(fù)再見,如今你這般,算是什么?”
南宮炎端碗的手指微微顫抖,閉上眼眸,聲音仿佛在哽咽,“阿湄,你我青梅竹馬長大,我心里一直有你,哪怕婚后,亦從未放下過你,現(xiàn)在好了,王家人已死絕了,從此再無人可阻攔你我?!?p> 被喚作“阿湄”的女子,是彼岸花城主之女沈湄,因自小被嫌棄是女兒身,便被老城主養(yǎng)在城郊田莊上,長到十六歲婚配之齡,才得以被接回城中。這十六年來,她與田莊管事南宮商的侄子南宮炎性子相投,日日在一處玩耍,久而久之便兩心相悅,互許終生。
后來,自十歲開始就在王家住了六年的南宮炎被王掌柜要求娶了自家女兒,因兩人自小定了娃娃親,加之王家的養(yǎng)育之恩,南宮炎于情于理都不得不娶了那王家娘子。
沈湄知他心意已決,便立下誓言,若他執(zhí)意求娶她人,她便此生不再相見。婚后,南宮炎并不幸福,不僅王家娘子是個蠻很不講理的,王家人更是百般嫌棄他的出身,多方刁難,南宮炎才一心想著脫離王家,與她重續(xù)前緣。
沈湄閉上眼,眼角淚珠欲落不落,半晌,恨聲道,“王家滿門,是不是你殺的?”
南宮炎冷笑道,“我殺他們又如何,不殺他們又如何,那種骯臟不堪的家族,死了才好!”
“他們縱然德行不端,可是并非十惡不赦,你怎可因一人之私,屠人滿門?”
“阿湄,在你眼中,我就是這等不堪之人?”
沈湄?fù)纹鹕碜?,含淚對他道,“阿炎,那些東西就是從王家祖墳里跑出來的,那并非我父親宣稱的瘟疫,而是惡靈,是詛咒,是王家亡魂找你尋仇的……”
南宮炎拂袖打斷她的話,“若真是找我尋仇,那些東西怎會一傳十,十傳百,致全城盡滅!”
沈湄一時頓住,陷入了回憶,良久,才道,“別人不知你,我如何不知你?阿炎,你自小就與常人不同,你生就一雙異眼,能看到死者魂魄,你生就一身異能,不僅能徒手殺死一頭黑熊,還能……驅(qū)使墳山中的游魂,若說王家之事與你無關(guān),滿城盡屠之事與你無關(guān),我斷不會信!”
“砰”一聲,粥碗被他摔碎在地,碎片映著他血紅的眸子,狂怒的表情,“你若已經(jīng)認(rèn)定這些事是我所為,那便是我所為!”
見狀,沈湄沉默片刻,抬起平靜的雙眸,“罷了,現(xiàn)在我只想知道……以你的心性,本就不該屈居于王家,做了上門女婿,當(dāng)日我問過你,為何執(zhí)意要娶那王家娘子?可是你不說,我給過你機(jī)會,便再不會有第二次。如今我們前緣早斷,你為何要回頭?”
南宮炎回頭,望向她的眼中盡是痛楚,半晌,他捧著她的臉,喑啞道,“阿湄,你可知我尋了你太久,太久……我怎會不知,我與你前緣早斷?可我放不下過去,放不下你,與你重逢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不愿浪費(fèi)。就讓我在這最后的時間里,再好好守著你,看著你吧?”
沈湄偏過頭,淚滴劃過他的指尖,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劃過他的心,他緩緩俯身,將她緊緊抱住,漆黑的發(fā),蒼白的臉,寒冰裂開的心,從未有一刻,給人這般鮮明的感受。
不知過去多久,沈湄終于伸出了手,穿過他黑色的衣袍,匕首锃亮的刀尖狠狠地刺向他的后心,鮮血沁出,他的身子微微一顫,下一刻,便反手握住她的手,將刀尖一寸一寸刺入身體,他的眼睛盯著她的眼睛,鼻尖抵著她的鼻尖,氣息交纏,愛恨相生。
匕首再也無法深入。
他抬起沾滿鮮血的手,微笑著,忽然狠狠捏住她的下巴,猛然深吻下去,她抗拒,他便反剪住她的手,眸中深情漸至絕望的狂暴。
他的氣息逐漸變得微弱,胸中血?dú)馍嫌?,松開她,鮮血抑制不住地從嘴角溢出,染上他桀驁的臉。
沈湄怔怔地看著,淚水滂沱,他卻無所謂的一笑,抬袖拂去血漬,對她道,“阿湄,我先去一步,百年后,再相見時,你想知道任何事,我都會如實(shí)相告。”
她倏地睜大眼。
他微笑,手掌覆上她眉目,貼在她耳側(cè),用少有的柔情,輕聲說道,“以前的你,也曾說過,不再給我第二次機(jī)會,那么,我便自己爭取……阿湄,你且睡一覺,醒來后,我會將最初的你帶回來……”
我們定會回到初逢之時,兩心相印,終生再不相離。
掌心撤離后,沈湄已閉上眼,沉睡過去。
他捻起她身前的一縷長發(fā),揮指截斷,秀發(fā)浮于眼前。
靜靜看了片刻,緩緩閉上雙眼,南宮炎的生命走到盡頭,透明的魂魄從這具身體飄出,落于一側(cè),恢復(fù)了溟幽的模樣。
他看向床上倒下的那具身體,拂袖一揮,將死去的南宮炎移到一旁,從袖中取出火靈丹和荼靡胎石。
火靈丹是至純至陽的天家靈物,可將消弭于三界的魔之魂魄重新召回。
荼靡胎石是玄武精魄所化,可凈化一切魔煞之氣,將魔之魂凈化為人。
而《天行策》記載有重塑魔之身的上古秘法,這三者足以將影沐救回。
溟幽思量片刻,如今雖無法重塑影沐的身體,卻可以將她的魂魄喚回,并凈化,安放于沈湄的身體中,而那些屬于影沐的記憶,亦可以悉數(shù)找回,只是……
他想要的,是尚未遇到玄武之前的她,是尚未進(jìn)入魔界成為魔族女將軍,尚未卷入神魔大戰(zhàn)犧牲性命的她,是那個曾在人間與他朝夕相伴,心里尚還只有他的女子,那個女子,有著和這具身體一樣的名字,沈湄。
他催動靈力,將火靈丹和荼靡胎石的力量作用于這縷秀發(fā)之上,重聚沈湄的魂魄。
不久后,一個透明虛弱的魂魄就逐漸成形,魂魄是一個女子,身形窈窕,柳眉杏眼,眉眼間有幾分英氣,氣質(zhì)卻不過分張揚(yáng),略顯柔媚。
癡癡望了許久,才小心翼翼將這剛剛成形的魂魄緩緩?fù)迫氲紫履蔷呱眢w之中,將養(yǎng)在這一世的沈湄的魂魄之內(nèi)。
待這一世的沈湄百年過后,真正屬于沈湄的魂魄就會蘇醒。在那之前,他會用《天行策》再為他重塑一具能容納魔之魂的身體。
他起身,步至窗前,看向天邊斜斜欲墜的金烏,萬丈霞光雖好,卻不及她在冥河畔,華庭別院中對他的回眸一笑。
那一天,他等了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