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過眼云煙
這世上的繁華,到年過半百,再經(jīng)歷滄桑?;厥淄?,已無所謂好,無所謂不好。
許是歲月真的能夠淡化,一切愛,或者恨。
按天問如今的繁華,最佳的幾位弟子之中便有韓墨。
只是當初擇徒時,陌離辭去了掌門一職。
我們已在來的路上越走越遠,蕭雪,剩下的日子,讓我來獨自陪著你吧。
他只教過兩個人劍法,蕭雪和陌寒。
在天問擇徒的殿場,他獨立在高臺,雖然身后有冷亦、紫韻和幾位長老。
但卻有一種孤獨,是在人群中央,繁華道上,熙熙攘攘來來去去中,都只是獨立的一人。
這么多年,掌門必須收一個弟子,以為天問之師承。
韓墨的期望,幾乎是眾望所歸,他是此次新試的第一名,眾位長老都默契未選。
當韓墨被他點到名字,欣喜若狂,母親的希望是能實現(xiàn)了。
可是掌門陌離,那如秋的眼神,連帶著一份寂靜,蕭瑟地滿園春色都映不入眼底。
五指平穩(wěn)的持出一個冊子,遞到韓墨手中。
“這是我畢生所學,亦是師祖所傳,韓墨,你好好珍惜?!?p> “是,師父?!?p> 陌離單手按在空中,搖搖頭:“我不是你師父。”
“師……掌門,弟子有哪里做錯嗎?”
“對于天問,我已經(jīng)沒有遺憾,今日起,我不再接受天問掌門一職?!?p> “為什么,我娘說,你從不收徒,如果是因為這個,我可以不拜您為師……”
“我這一生,只教過兩個人劍法。一個是我妻子,一個是陌寒。寒兒久去未歸,自是兇多吉少。我實在再無心力,去指點第三個人?!?p> “掌門?!?p> “不必多說,冷長老一直以來視為師叔,但其實,他才是真正天問門第一位弟子。又是執(zhí)武長老,武功是天問一流。以后,便由他帶領(lǐng)你們?!?p> 韓墨向他行了師禮,卻不能叫一聲師父。
捧著這個冊子,天問上下的弟子無不為他惋惜。
而陌離一生的執(zhí)著,終究,像是放不下吧。
他駐守在天問思過崖中,此處甚少有人來往,不過自此他的行蹤不定,有時在思過崖上,有時卻尋遍天問,也不見他。
從此天問的傳奇人物就此流傳,甚多人以能偶遇他,被他指點為榮。
八月,冷霜歸山,她與陌寒一同出去,歸來的卻只有她一人。
紫韻看著她,一時擔心的都未說話。
冷霜撲到她懷里,忽然大哭起來:“娘,陌寒他走了,他不理我了?!?p> 紫韻拍著她的背問道:“陌寒他,走了?”
冷霜只是一味的哭,不回答紫韻的問題。
“那他葬在哪里?最起碼,也應(yīng)該帶回天問啊?!?p> 冷亦從拐角處來,聽到這個消息,并不意外,卻還是有些許難過。
生離死別,本就是人間難以消磨。
冷霜忽然止了淚,從母親肩頭起來:“他沒死,是我死了?!?p> 紫韻見她眼神呆呆的,急道:“霜兒,你別嚇娘,你別嚇娘啊霜兒?!?p> 冷霜推開母親,回到屋里,落了栓,很久很久,都未肯出來。
再過三月,大雪紛飛,于此日,是冷霜生日,再過些時就又是一年新春。
韓墨一直以來與冷霜走的很近,在快過年時,冷亦與秦嵐達成共識,要為他二人主婚。
冷霜也答應(yīng)下來,她之所以答應(yīng),是有些隱由,不便在人前訴說。
但好巧不巧,此日天問大喜,卻山下有二人闖上山來。
堂尚未一拜,所有人都愣著看著來人,那是當初在冷霜口下說他已死,又說他還活著的人。
陌寒。
她一身喜衣,紅的亮眼。
他淺白的袍子泛著灰意,眸子里全是此冬刺骨之寒。
他的身邊,尚有一位女子,身形纖瘦,卻有著一股子俠女風范,墨綠的衣飾,與她氣質(zhì)如含竹之志的眸子,唇邊是一股子傲人的微笑。
冷霜之美,在柔,在潔。與她相比,少了一股剛勁之氣。
大堂忽然無聲,冷霜才回頭看見陌寒。
他帶著的帷帽,因一路逆行,被風揚起。當她回頭時,風停,帷帽復遮住了臉。
但他凝立的氣勢,和風揚開紗布的一角,冷霜無論如何,都覺得他必定是陌寒。
高堂冷亦紫韻俱都站了起來,秦嵐與她夫君并不知發(fā)生何事。
冷亦首先走到陌寒身邊:“這位少俠……”
“冷師叔,你當真不認得我了?”
冷亦震了震,他方才所見的,是這少年一半臉上的傷疤,他以為是冷霜在江湖結(jié)識的朋友,未想到,竟然是他:“寒兒,你回來了?!?p> 陌寒道:“是,我的病已治好了,我回來是看望義父?!?p> “這位姑娘……”
“她是我的恩人?!蹦昂D了頓,眼眸看向了冷霜:“也是我的妻子。”
陌寒繞過冷亦,冷亦立刻扳住陌寒的肩,他感覺到陌寒身上完全陌生的氣息,他不知他和女兒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冷霜一定隱瞞了他們,而再見又是如此尷尬的境地。
陌寒微微一笑:“冷師叔,我和霜兒從小一起長大,情同兄妹,她大喜之日,我自然需要表示恭喜?!?p> 他向冷霜抱拳道:“冷霜師妹,恭賀大喜?!?p> 冷霜只覺得一陣眩暈,她一時喜他還活著,一時憂他再也不會原諒她,他帶了她來,是來復仇的么。
但見那女子正要上前,冷亦即道:“二位旅途勞頓,風塵仆仆,想必累了,可到后堂休息?!?p> 不等冷亦命人帶路,那女子聲音爽然:“掌門真是護女心切,她往日犯下大錯,我是來討要說法的,不想在天問留足。”
“今日是大喜之日,姑娘若要生事,冷某也只能下逐客之令了?!?p> 那女子微微一笑,眸光瞥向冷亦:“掌門好氣度,我一介女子,能生出什么事來。我只問新娘子三個問題,新娘若能答上,今日我便不為難你的喜事?!?p> 冷霜已從方才的失神恢復過來,走下臺階道:“你問?!?p> 韓墨搶在她前面,對陌寒道:“她曾是你喜歡的人,你這么逼她,難道不念一分舊情?”
“是非對錯終須要了結(jié),新郎,今日她給我一個滿意答復,明日她依然是你的新娘。霜姑娘。”
她喊了聲霜姑娘,冷霜即把韓墨推到身后,與她面對面,陌寒就在身側(cè),她的聲音,虛脫無力:“無論你今日問什么,我都如實回答。”
“南隅百人,因你身患殘疾,你將如何贖罪?!?p> “唯有一死?!?p> “北隅二十人,因你盜取靈草,死于無救,你將如何贖罪?!?p> “唯有一死?!?p> 那女子忽然看向陌寒:“唯有一死?卻如今為何活著?!?p> 她接著道:“你回答不了,我來替你說。整個偏隅失火,陌寒陷入火海,你不去救他,看著他替你一死,是不是?!?p> 當冷霜道出是字,天問上下都為之一驚。
這個故事并不完全,冷霜那么喜歡陌寒,她怎會看著他死?
那女子聽她具認不諱,腰間長劍突然出鞘,圍在冷霜身邊的三個人,韓墨走上前來,冷亦正伸手阻止她,陌寒卻擋在了冷霜前面,又與冷亦接了一掌。
風揚起帷帽,他的臉上,原來是大火燒傷的傷疤。
綠衣女子劍勢不止,卻刺入陌寒肩頭。
“云傾,你答應(yīng)過我,不會殺她。”
他回來探望義父,也為看一看冷霜,卻未想到竟逢她大婚。
當他發(fā)現(xiàn)云傾偷偷跟來,已然來不及,今日的變化,也不在陌寒預料。
陌寒下山之后,際遇亦是一言難盡。他從一醫(yī)者的古籍殘卷之中,見到關(guān)于北冥簫客的生平。但可惜書籍已殘破不堪,唯見書中所提,有一地偏隅,其中盛產(chǎn)奇藥,陌寒前去尋治病之方,卻遇上了簫客之孫,云傾。
她在偏隅之地行醫(yī),傳承的是祖父的醫(yī)術(shù),有不少疑難雜癥求她醫(yī)治。當她為陌寒把脈后,驚嘆有人能將這個十歲必死的疾病延續(xù)整整十多年,對陌寒的義父生起了欽佩之心。
但此刻制成的藥當中,已用盡陌寒所需維持的一種藥物。
冷霜不忍陌寒離世,竟將配藥之中此藥取出,雖然保住陌寒性命,但更多人因之而苦。正如云傾所說,有人殘,有人死。
因云傾醫(yī)術(shù)在當?shù)厣钊肴诵?,最終懷疑身懷絕癥的陌寒,云傾與所有病人和民眾對質(zhì)陌寒,陌寒都沒有反駁。
他當時就知道,冷霜騙他吃下藥當中,定是設(shè)法偷取了他人藥物的關(guān)鍵藥材。
當晚燈臺失火,有死者親人要置陌寒于死地,大火之下,冷霜作為幸存者,逃出偏隅。
她與陌寒是一同來的,偏隅之人并不想放過她。待她偷偷回到偏隅,再未有陌寒影子。
至于后來,民眾見陌寒未死,是云傾所救,便到云傾屋外要人。
陌寒在吵嚷中醒來,背上,臂上生疼。
入眼是這個綠衣女子,額上偏留一縷青發(fā),手中捏著銀針,正為他施針。
“別動?!?p> 陌寒眼睛被大火燒灼,眼前盡是大火的黑灰之色,看不清,卻聽得清她的聲音:“云大夫?!?p> “你閉上眼,我會給你敷些藥膏,七日便會見效?!?p> 陌寒忍著身上眼上傳來的疼痛,閉目聽著耳邊要他死亡的聲音:“云大夫何必救我,你忘了,是我偷了你的藥,導致他們之恨?!?p> 云傾清冷的聲音道:“你為了保護別人,甘愿自己替罪,你……是真的愛她?!?p> “云大夫說什么,陌寒不懂?!?p> “你自認是個死人,就不顧自己性命了?她偷了藥,給你服下,根治了你的疾病,你難道一點也不珍惜?”
“你說什么。”
“你是個半死之人,如果真的偷藥活命,又為何在小小的燈臺微火下不選擇逃生。你的武功,這里誰人能擋?!?p> 云傾一邊換針,一邊聽他道:“云大夫……”
“我叫云傾?!?p> 他本來還想辯駁,但面對這么一個心思剔透的女子,竟顯得無言可辯。
云傾為了保住他的命,讓民眾不再仇恨陌寒,自然說出了真相。
只是按陌寒之請,沒有說出他們的師承門派,只得答應(yīng)他們,給他們一個交代。
因此云傾這才出了偏隅,跟蹤陌寒。
一來,說是為了討要公道,二來……自從見到他,她便開始有些喜歡他,尤其是他對冷霜的包涵,頗具一股男子氣概。
再則,陌寒今日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其實臉手身上的傷疤已趨于好轉(zhuǎn),比起當日,已是大善。但他的面容在大火中燒毀,極其嚴重,就算痊愈也必不是原來樣貌。能辨認他的,也就是另一半完好無損的臉。這世上再好的大夫,再好的膏藥,也不能將他治到完好如初。
他說云傾是他的妻子,其事卻并不假,云傾為他治傷,是大火所燒,自然有些男女忌避,可作為醫(yī)者,就像她口中的大義:“并不能拋棄病人?!?p> 是以當陌寒說時,她心中卻是存了七分暖意。
不管,是不是陌寒心中有氣,對于冷霜的婚姻。
冷霜眸中,罕見的心如死灰。
突然她推開扶著她的韓墨,袖中竟準備著匕首,拔出,刺向自己。
新婚,幾乎所有人都不帶兵刃,卻不想,新娘身上,竟藏著匕首。
“霜兒。”
她這一求死,并未遂愿,身邊都是關(guān)心她的人,每個人都為她緊張。
可她當時以為自己會死,對陌寒道:“我依然愛你?!?p> 冷霜躺在里面,韓墨十分著急,她懷了他的孩子,他不僅擔心冷霜,還擔心他們的孩子。
冷霜若不嫁人,那肯定是不行了。
那個大醉的夜晚,他對她有情,終致大錯。
而冷亦與紫韻并不知情,冷霜瞞著父母,因為她知道,倘若父親知曉此事,必定會殺了韓墨。
冷霜六神無主,當韓墨在父母面前提親,她也未曾反駁。
當冷霜醒來的第一眼,看到母親在自己身邊。
父母不許別人在此,她也不想見任何人。
她還活著,這是幸運吧。
云傾已是陌寒的妻子,她與韓墨拜了堂。
這一錯過,長誤終身。
天問發(fā)生了這樣的大事,始終不見義父出現(xiàn)。
入夜之后,陌寒獨自來到云崖第二峰,那方思過崖,是他與義父常去之所。
他聽說義父辭去掌門之職,從此云游,但還是抱有一絲希望,來告知他,他二十年來的心血沒有白費,陌寒活著了,寒兒活著了!
可是思過崖上,鐵索已斷,縱是武功卓絕的弟子,也不能以輕功度過。
這架索橋建時,曾廢了整數(shù)年時光。橋的兩端各備一人從山腳爬到峰頂。每人帶備好的三千丈長的結(jié)實繩索,在鋒頂系好,復牽著這繩索下崖,直到接在此岸,而此岸的繩索亦以相同方法牽到彼岸。而后由武功卓絕之人在兩條繩索之間慢慢搭建木橋。待搭建完畢,又取上好的玄鐵替換繩索,再以各種方法加固橋身。
要知這崖高千丈,又異常陡峭,常人爬上去都得月把時光,
是誰毀了這鐵鎖,為什么要毀掉它。
那座孤獨在云崖第二峰的茅屋,由時光的侵蝕,布滿了灰塵,那屋內(nèi)一架方桌上,有著一張殘舊的信紙。
“來者,若不是冷亦?必不是紫韻,又怎可能是寒兒?!?p> 孤墳里,是義父從不離身的雙劍,其中一柄,是他深愛的妻子的佩劍。
他終是不知,他的義子陌寒,擺脫了惡病纏身,回來看他了。
是誰斬斷了索橋,是誰把他困在這里。
陌寒的怒火,一發(fā)不可收拾。
整個天問,需得給他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