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茹自己換上一般人的衣裳?,F(xiàn)在只穿布,不再穿綢緞,不過布旗袍還是時興的式樣。。做家里和廚房的事,高跟鞋也就不能穿。她把頭發(fā)往后直梳,在后面結(jié)起來,不再卷曲。對能欣賞她的美的人,她的樣子還是依然動人。但是鄰居卻不知道這位穿著樸素的女人。
福少爺每天早晨到鋪子里去,因為蔣家在杭州的生意,除去當(dāng)鋪之外,全都?xì)w歌茹所有了,所以福少爺有好多業(yè)務(wù)要照顧。杭州的西點太差。還有,過去她很喜歡早晨喝咖啡。她跟別人說,她一聞到咖啡味道,她才起床。福少爺始終不太喜愛咖啡,而今在杭州過簡單平凡的日子,他諷刺她還愛喝洋咖啡這種習(xí)慣,顯然是自己矛盾。歌茹覺得要忠于自己的理想,于是放棄喝咖啡,以喝粥代替,不久也就習(xí)慣了。
對生活的態(tài)度,福少爺始終沒有和她抱同一個看法。因為是富里生富里長,他喜愛物質(zhì)生活的舒適和應(yīng)酬宴飲的歡樂。最初,他看著歌茹去過她原先計劃的那種生活,自己到廚房去做事,覺得滑稽可笑。他說做廚房的事會使歌茹手變粗??墒歉枞銋s真喜歡拿個鍋鏟子去鏟掉飯鍋底上的黑煙子。他看見歌茹做這種事時,他問:“為什么不把這種事交給曹忠去做?”
歌茹喘著說:“我喜歡做。你不知道多么有意思呢!”
“可是你的手要起繭呢?!?p> 有時她甚至戲稱自己是“鄉(xiāng)下老婆子”。她進(jìn)城看電影也是穿著布旗袍兒,簡單樸素,整齊清潔,她覺得比那些中產(chǎn)人家的女人穿著各種顏色的人造絲的料子,要高貴得多。她對實現(xiàn)生活的理想非常堅決,但不幸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錯誤,很傷心難過,追求理想太過火,實嫌躁之過急了。
福少爺愛吃美味,愛看戲看電影,愛游湖游山。他愛釣魚。他和歌茹都愛吃杭州的魚蝦,愛逛街買東西,月夜在湖上泛舟,春天到靈隱寺,到天竺,到玉皇頂。
如鴛到杭州去探望。發(fā)現(xiàn)歌茹的改變,大家都覺得奇怪。在細(xì)看了她新的生活方式之后,福少爺歡呼贊成。如鴛比在北平穿戴打扮得樸素多了,但還不失中庸之道,仍然穿得不錯,沒有歌茹突然改為村婦的樣子。
一次,他們上山逛廟歸來的途中,如鴛說:“我愛杭州的空曠。蘇州像個住在大宅門兒里富有而漂亮的寡婦,杭州像水邊浣紗的少女?!?p> 歌茹問福少爺:“你以為如何?”
“我喜愛那富有而漂亮的寡婦。杭州游客太多。”
如鴛說:“他在蘇州過得滿快樂。”
福少爺問:“你的寫作怎么樣?”
“就快完了。困難的是不知怎么樣把那些古字印出來,每一頁的文句中都有,因為筆劃稍微一變動,就有所不同。我不能交給別人去抄,我若把整本書自己抄完,眼都會累瞎的。”歌茹說:“為什么不教陳三抄現(xiàn)代的字,只留那古體的你自己填進(jìn)去呢?”
福少爺說:“我也許可以這么做。我妹妹說陳三不愿再干剿共屠殺農(nóng)民的勾當(dāng),就要退伍了?!?p> 福少爺說:“石印用的錢并不多。我們至少要預(yù)約五十部?!备枞阏f:“當(dāng)然,你不能太費(fèi)眼力。等大作完成之日,我們要大開盛宴慶祝一番?!?p> 在那次來杭州走親,發(fā)生了一件事,雖然很細(xì)微,也得記下來。歌茹由于妹妹和福少爺這次來,她知道了福少爺愛吃雞,一天早晨,大概十一點半,歌茹從廚房出來,走到上面的院子里,端著一個盤子,上面有一只雞,剛剛做好,預(yù)備中午吃的。福少爺正一個人坐著看書,歌茹忘記了帶筷子。福少爺看見了雞,抬頭看了看,微微一笑,就要用手指頭去拿。歌茹說:“噢,我忘了!”歌茹用自己的手在福少爺嘴前拿起了那個雞肫,問他:“這么吃沒關(guān)系吧?”就放進(jìn)福少爺嘴里。誰也沒有看見。吃午飯時,福少爺找雞肫吃,因為他也愛吃雞肫。他就問:“那個雞肫呢?”歌茹回答說:“在福少爺?shù)奈咐锬亍!彼芴拱椎匚⑿粗I贍數(shù)难酃?。福少爺沒沒什么,但是也沒笑。
如鴛和福少爺回蘇州不久,福少爺每到上海,一去就一個禮拜,回來之后,他倒是很安靜。歌茹覺得一定有了變化。是不是福少爺表示喜愛歌茹的樸素的生活方式,福少爺起了嫉妒之意,歌茹也不知道是不是丈夫過了中年,對妻子就冷淡了這個老問題出現(xiàn)了呢?元朝書畫家趙孟鉅燦齙焦這個問題*歌茹說:“你不高興住在杭州嗎?”
福少爺說:“不是啊。你怎么會想到這個呢?”
現(xiàn)在杭州藝專的男女學(xué)生都到西湖寫生,蔣老先生扮做道士模樣,好幾天都到西湖去,。一他轉(zhuǎn)身一望,趕巧三個女生之中兩個也向四周張望,因為蔣有為長須雪白,戴道冠,披道袍,形貌奇古。他立刻裝做游方的出家人,對她們說:“小姐,您行行好吧?!?p> 三個女生笑起來站住。剛才沒有回頭看的那個也回過頭來看這個出家人,她似乎比那兩個年歲大,也還嚴(yán)肅,穿著綠色的長旗袍,穿著高跟兒鞋。那幾個女學(xué)生站住了。
“小姐,您幫助一個窮出家人吧。我從黃山來,一路化緣重修文殊菩薩廟。您施舍點兒吧!”他遞過去一本化緣簿。
其中一個說:“你知道,我們是學(xué)生?!?p> “沒關(guān)系。隨便施令。菩薩保佑。”
高身材的說:“我也設(shè)法兒多施舍。咱們一共湊三毛錢。請老人家坐一會兒叫咱們畫像?!庇谑寝D(zhuǎn)過來對他說:“我們能布施一點兒,只是太少。我們是學(xué)繪畫的學(xué)生,很想給您畫像,您過來到樹蔭里坐一會兒?!?p> 他說:“這不是談生意嗎?我若不坐下叫你們畫,你們就不布施——是不是?我不愿意。我不喜歡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