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晌午,季夫人早早在二門侯著,季老爺一回來就迎了上去,殷勤的接過小松手里托著的外衫,亦步亦趨的跟在老爺身旁,“老爺下職家來了?受累了,夜里可有得空睡一兩時辰?”
季老爺擺擺手,回道:“唔,沒睡成。去年沒大旱,今年許就旱了,得防著蝗災(zāi)肆虐。我這一整夜,水都沒顧上喝幾口。”
季老爺當(dāng)值的所謂軍機處,其實并不僅僅處理軍物。軍機處總攬軍政大權(quán),但凡底下官員奏請的折子,沒有不從軍機處過一遭的道理。
軍機處在先皇治下時稱軍需房,并不是一個常設(shè)機構(gòu),臨了有緊急軍情了,由宗室里指派一個襲了爵的親王任軍機大臣領(lǐng)班兒,打隆宗門內(nèi)臨時組一個軍需房,由翰林院、六部官員選充軍機章京,人數(shù)那就沒準(zhǔn)兒了,全得看當(dāng)時事大事小了。
現(xiàn)在的皇上親政后,為了抗衡先皇定下的顧命大臣圖索跡,才下令將軍需房改為常設(shè),無品級、無正式衙署,直接聽命于皇帝。
那時皇上可用的人不多,就先延用了先皇在世時最后一次組建的軍需章京班底,這才有了原先支持先太子的季老爺。
頗為有意思的是,這次皇上下旨意要小軍機家中有待字閨中的女子必須擇一入宮,家中正好有適齡女子的倆人,季章京同傅章京,先頭奪嫡大戰(zhàn)時季章京是先太子的忠實擁躉,而傅章京跟皇上近提拔的幾位大人走得都近。
如此安排,皇上的意圖就顯得尤為耐人尋味了。
季老爺大步流星的跨進堂屋,季夫人旋即小碎步跟了過去,暗暗給了個眼神示意丫鬟倒茶,自個兒站在了季老爺身后,蜷起兩只中指輕輕打著圈兒,替季老爺按揉起了太陽穴。
季夫人的這種小柔小意,季老爺一直很受用。成親這些年來,八大胡同里那些個逢場作戲不提,季老爺一共就納過兩房姬妾,除了已故的桂姨娘,就只剩一個蓮姨娘。
蓮姨娘原叫翠蓮,是打小就跟在季老爺身邊伺候的丫鬟。季老爺十一歲出精,那年翠蓮十九,老夫人作主將翠蓮開了臉提了通房丫鬟。
女人的韶華更易逝啊,這么多年過去了,翠蓮不稱人老珠黃,也算徐娘半老了。
頭幾年季老爺念在翠蓮這么多年兢兢業(yè)業(yè)的服侍上,給抬了姨娘,其實也就是個名兒,并不怎么去姨娘那兒。按夫人的話,老爺是個念舊情的人,尋個由頭給翠蓮養(yǎng)個老罷了。
季老爺舒坦得瞇起了眼,右手抬起來悄悄摸了摸夫人的手指尖兒,夫人故作羞澀的笑,輕拍了拍季老爺伸過來的手,嗔道:“都是好幾個孩子的爹了,還成日沒個正形兒?!?p> 季老爺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收斂了臉上的笑容,理了理衣服下擺,正坐了回椅子里,問道:“墨娘那兒,母親知會過了?”
夫人按捏的手一頓,“是,母親昨日提了幾句,二娘鬧了一晚小性兒,但也沒拒絕?!?p> 季老爺立馬起了身:“墨娘這孩子比誰都清醒著,她知道這擔(dān)子可大。不行,我得看看去?!?p> 臨到門前又折返回來,叮囑夫人:“這件事先別在云娘跟前提。”
這便是不信任初云了。夫人面兒上有些掛不住,別過臉去:“親姊妹出嫁,云娘早晚也得知道?!?p> “云娘的性子還有誰比你我當(dāng)?shù)锏母宄吭颇锊粫允?,不曉得其中兇險,只當(dāng)是潑天的富貴。沒準(zhǔn)兒會因此怨上咱們,記恨上墨娘?!奔纠蠣旊y得的在季夫人面前板了臉。
季夫人臉別得更過去了,推推他,“妾知道了,您先尋二娘吧,耐性兒勸勸?!?p> 成親多年,季夫人從未和季老爺紅過臉,但她心里不樂意了,也會當(dāng)面兒表現(xiàn)出來讓季老爺知道。季老爺心一軟,上前握了握季夫人的手,“你先歇著,我去去就來?!?p> 季老爺路上的確有些局促,初墨是個清明的孩子,一定能理解他的決定和難處。越是這樣,他就越不知道該怎樣面對初墨,要是一上來就哭鼻子鬧情緒也就罷了,要真拗起性子來不理他,他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季老爺踟踟躕躕磨蹭到了初墨院子口,沒想到先入耳的竟是一陣陣婉轉(zhuǎn)輕脆的笑聲。往里一細(xì)瞧,只見初墨拿著本話本子,對著幾個小丫鬟聲情并茂的賣力演繹著,一人還分飾兩角兒,聲音高尖時是女子,聲調(diào)低沉?xí)r是漢子。把眾人逗得是前仰后合忍俊不禁。
一時間饒是見慣了大風(fēng)大雨的季老爺也覺得摸不著頭腦了,來的路上他一直顧慮著怕初墨想不開,誰想到這當(dāng)局者沒心沒肺的撒歡兒著呢。難不成,難不成初墨沒想透這其中的緣故?還不知道進宮意味著什么?
一想到這種可能性存在,季老爺霎時又緊張了起來。
“咳咳,咳咳。”季老爺干咳了兩聲。
丫鬟們還正沉浸在小戲臺子中呢,猛地一轉(zhuǎn)頭看到家主,大驚失色,呼啦啦都跪下了。
季老爺本就臉色黑沉,更刻意板起了臉:“都滾下去罷!該干嘛干嘛去。下回再玩鬧誤職,全都上家法伺候!墨娘,從前瞧你也是穩(wěn)重孩子,怎的現(xiàn)在這番戲子模樣?你隨我進屋去!”
初墨方才正演到興頭上,抬頭突然看到季老爺嚇了一跳,再瞧著對方比菜色還菜色的面兒,驚嚇?biāo)查g轉(zhuǎn)變成天大的尷尬了。
“初墨給爹爹請安。爹您回來了,昨兒累著了罷?是有甚緊要軍情?”初墨強忍著大紅臉兒請了安,試圖轉(zhuǎn)移話題。
“要緊?現(xiàn)在誰都沒有你要緊!你倒說說看,今天是怎么一回事?”季老爺一時半刻也沒從方才的震驚中緩過來。
緗兒膽子小,嚇得立刻就跪下了:“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奴婢兄弟在外院做活,話本子是奴婢托兄弟帶進來的。今日是…”
初墨生怕父親發(fā)作緗兒,連忙出來打圓場,掐斷緗兒的話頭:“今日是我見著無事煩悶,緗兒作乖討我趣才奉上新收來的話本子,故事新鮮又有趣,我這才上興兒了叫上大家樂一樂。爹您千萬莫要生氣,仔細(xì)氣壞了身子?!?p> 季老爺此番前來本就為寬慰初墨,沒想著借此小事斤斤計較。又聽初墨言語中提及煩悶,能為著什么煩悶?zāi)??不就是那件事嗎,又心虛起來?p> “你可知…你可知…咳,你可知昨日你祖母跟你提及的…”一提起這事兒,季老爺也不知如何開口了。
季老爺同初墨的接觸誠然不多,自個兒與閨女是上一回這么子面對面的坐下來談心述事是什么時候的事呢?季老爺自己也回憶不起來了。
捫心自問,季老爺待初墨那可當(dāng)然不算苛待,但也從未給過太多關(guān)懷,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他對大爺和三娘的關(guān)心。
“爹,初墨都明白,您就放心罷。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您在前朝什么都別顧慮,我在后頭絕不能給季府添亂?!?p> 季老爺眼眶微微一酸,這孩子果真什么都是曉暢的。
“為了季家,為了您,我都愿意去。您別覺著對不住我,我是真甘愿去的,此去一進宮,庸知對我不是一場好緣分呢?然則,爹爹,這其中的彎彎繞繞,有些緣故我真真假假的略有耳聞,可外頭編排的好些故事聽起來也未免過于離奇了…您得跟我好好說道說道,我不能兩眼一抹黑的就進宮里去哪?!?p> 可不是不知道么,初墨心里想。以前每每念及親事,總覺著夫人會給她挑的婆家,那是打從三品往上的都不敢想,別說是從龍之心了,就連宗室旁支都未曾料想過,也就從沒費心打聽過那些皇室秘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