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遇七年,八月流火,蕭縣已是整整三個月未曾下過雨了,炎炎烈日下遍地焦金流石,田地干涸龜裂出了歪七扭八的縱橫溝壑。
張二麻子站在田埂間。
他戴著一頂斗笠帽,豆大的汗珠順著脖頸流下,在灰汗交雜的深銅色的肌膚上沖刷出道道黑褐色的印痕。
粗布的對襟布衫已經破了好幾個洞,補丁撂補丁,束進洗得看不出顏色了的大襠寬腿褲間。
褲腿挽到小腿處,正露出的結實小腿肚上有橫七豎八的疤痕,耪地或是鋤地都免不了被劈被砸的傷口。
腳上沒穿鞋,常年光腳做活的腳底皮膚硬得令人心驚,厚厚的角質層一道道裂開。
張二麻子目及之處是張家的十幾畝地,地里種的禾穗早已枯黃倒垂,羸弱的像在匍匐呻吟著,殘余的黃色枝干已是極脆,人走過就能帶起一陣細碎的粉塵。
從前村里的人都羨慕他家踩了狗屎運,田地就離村口大井幾步路遠,澆水是件極其省心省力的事情。
現在井水干涸得能見底部的黃山土不說,就連村旁的那條飛流疾馳的大河也在灼熱的炙烤中日漸蒸發(fā)了,河灘上干渴而死的魚都早就被撿光了。
張二麻子前些日子也帶著小大子去撿魚了,記憶中往日奔騰的水流那天連大魚的脊背都沒不過了,那今日呢?他不敢再往下想。
眼前的禾穗已能看出雛形,張二麻子心里絞痛不已,這是一家五口人賴以生存的根本,他和張家的春天就商量好了,多少留下來作過冬的糧食,多少背到鎮(zhèn)上去賣錢。
賣了錢,要給老母親納一雙新鞋,她現在腳上的那雙鞋底子都磨破了,前腳處的布也磨得稀稀疏疏的,隱約都能看見腳指頭。
再給小大子扯半匹布做件新衣裳,換下來的舊衣補一補就能給小二子穿了,小二子長得可太快了,現在穿的衣服還是前年裁的,上衣緊緊繃在身子上,褲長只能將將蓋到腿肚子,再不換一件大的,就怕哪一天給炸線繃開了。
而今這一切計劃都成了泡影。
村里有老人說是神明降罪,也有人說是鬼怪作祟。開始也沒人把這些當真,后來日子久了,族里和尚、道長、師太都各請了好幾個,再后來不論什么名頭,只要自稱能求雨的,村里都盛情相邀了。
更有甚者,聽說隔一座山頭的劉家塘,趁沒人的夜里祭了兩個童男童女,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嚇得張家的舉著鋤頭,守著小大子和小二子一步不離,幾宿幾宿不敢睡覺。
也不知是作法的心不夠誠,還是真是上天震怒要懲罰誰,怪力亂神的事情各村各寨都做了不少,雨愣是一滴也沒下來。
“啪!”什么東西掉在了張二麻子右側的肩頭。
張二麻子只覺得大腦嗡的一聲,耳朵里除了一陣刺耳的嗡鳴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音。
一個種了一輩子地的莊稼人,有時候直覺比什么探測工具都靈敏,他的本能當即為他帶來了極為強烈的不詳預感,心猛地一沉,咚的一聲巨響在腦海中炸開,嗡鳴聲越來越響。
張二麻子后知后覺地感知到喉嚨干得快要冒煙,他伸出舌頭,不安地舔了舔干裂的下嘴唇。
兩個呼吸后,他自覺終于做足了心理準備,伸出左手將肩膀上的東西掃了下來,那是一只黃綠色的蟲子,身約一寸長短,身上帶著縷縷褐色斑紋,足脛節(jié)呈絳紅色。
張二麻子腿彎一打顫,幾乎要站不住了,他死死抓住手中插地的鋤頭,將全身的力量都壓在一個支點上。
耳朵里的嗡鳴聲漸漸消失了,整個世界的嘈雜一瞬間被拉回了意識里,取而代之的是更為劇烈的嗡鳴,是真正震耳欲聾的巨響,響遏行云,穿云裂石。
伴隨著震天的嗡鳴聲,遠處天地交接的邊際線上,掀起了一股股黑壓壓的浪潮。
飛蝗來了。
黑色浪潮滾滾而來,張二麻子只覺蔽空如云翳日。
不知怎的竟有了須臾間的錯覺,到底是太陽逐漸被遮了個完全,還是他驟然眼盲看不見日空了。
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不論田里是不是顆粒無收,秋季收稅的日子確是到了。
“張二哥!張二哥!方才縣丞帶了好多人來,把你家小大子小二子抓走了!”遠處傳來隔壁王大張皇失措的呼喊。
王大跌跌撞撞闖進屋里的時候,張二麻子和張家的正和劉家塘的村長商量對策,如何除蝗,如何安置村民,如何將僅有的水分發(fā)到各家各戶。
冷不丁聽到王大的叫喊,張二麻子“騰”的一下站了起來,登時頭腦發(fā)暈,辨不清四周的方向了。
后頭只聽“嘭”的一聲,張家的餓了好幾天早已是頭暈眼花,猛然血氣上涌一時壓不住,直直栽倒在地。
劉家村長急忙跨上前一步扶住了張二麻子:“張二哥,你要挺住,我們這百戶人家都要靠兄弟你了??!”
張二麻子是這幾片山頭的里長,下頭有一百戶人家。
以前張老父還在世是遠近一片有口皆碑的老里長,張老父去了以后,很多人對年紀輕輕的張二麻子接任里長很是不服氣。
但張二麻子倒是不矜不伐,十里八鄉(xiāng)有什么困難都樂意幫扶一把,進縣城里和縣丞、主簿交涉也是不畏不懼,漸漸贏得了鄉(xiāng)民們的好感。
張二麻子回過神來,一邊架起了張家的,一把抓住王大的領口,手握得緊緊的,骨節(jié)甚分明,幾根青筋爆出:“王家老大,你說清楚,縣丞為什么要抓小大子小二子?”
王大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xù)續(xù)地敘述了方才的情形,原來還是為了秋稅的事情。
今年大旱后又遇蝗災,赤地千里,天下大屈,很多鄉(xiāng)民們都收拾細軟逃難去了,有親朋能投奔的早就拖家?guī)Э谕侗既チ?,沒有的也是能逃則逃了。
剩下一些家中有老孺的不便于長途跋涉,張二麻子把這些鄉(xiāng)民都聚集起來,統(tǒng)一分配剩余的水,組織腿腳靈便的人去捕捉蝗蟲回來充饑,暫且餓不死,但水真是喝了上次沒下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