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朦朦亮,緗兒高高撐著油布傘,和初墨手挽著手往壽康宮去。
自從前幾日昭懿公主離京后,初墨便戒掉了睡到日上三竿的毛病,每日清晨都去壽康宮向端太妃娘娘請安,伴太妃說說話吃吃茶,過了正午直接往養(yǎng)心殿去。
西六宮離東六宮不算遠,光靠兩條腿桿子走個來回卻是夠嗆,雨還越下越大了,絲絲雨針逐漸擴成了滴滴雨珠,落在石板上吧嗒吧嗒作響。
緗兒濕了鞋,春日尚還清冷,一陣風吹過打了個哆嗦,她擔憂地偏頭瞧了瞧初墨,小主子身子一向不算太健朗,別又淋出病來,“小主兒,上回下大雪時遇到倆小黃門抬坐輦邀您坐回去,您說這回還能撞上么?”
初墨臉上一哂,“你當那是跌跟頭撿金條么?分明是有人刻意為之?!?p> 緗兒愕然,“您是說是有人差他們來接您的?”想想又釋然了,點點頭,“依奴婢之見,定然是皇上體恤您了。那您沒坐,還挺可惜的。”
初墨深以為然,連連點頭,“可不是,我也這么覺著,即便不是皇上又怎么樣呢,坐便坐了,橫豎我也沒什么可讓旁人圖的——”
眼角余光瞥見對面來了人,初墨住了口。
夾道里迎面遇上了兩位并肩而行的小宮女,都是小小年紀的半大孩子,應當是進宮不久,身上沒有那種常年囿于禁城的死板僵化之氣,葡萄似的大眼珠兒里還閃著瑩瑩亮光。
宮里沒有皇后,太后也不要嬪妃晨昏定省立規(guī)矩,這個時辰后宮里應是沒什么主子走動的,兩個小宮女自然顯得松散,本還細細碎碎地議論著什么,猛然抬頭撞上了位主子,都慌了神,手忙腳亂地向初墨行禮。
初墨回以頷首,溫聲讓兩位小宮女起身,才發(fā)覺兩個小丫頭神情竟然羞羞答答的,尤其是那個年紀略小些的,大眼睛下染了一層厚厚的紅暈,遠看像粘了兩片單瓣石榴花。
初墨狐疑地向遠處眺了眺,能讓姑娘家羞澀的事物細數(shù)起來也不算太多,方才這兩只吱吱喳喳的小鳥兒還興奮地在討論著什么,依稀能辨出“俊朗”之類的字眼兒。
按說后宮里唯一的男子便是皇上了,此刻應是預備視朝,不應當在東六宮晃悠,還被兩個小宮女撞見了,難不成宮里新進了什么容貌風流的小黃門?
別了兩位小宮女,拐過兩道墻角,一抹高大的身影遙遙躍入了眼簾。
也不知此人到底是為著避人還是不避人,穿著最普通不過的灑掃太監(jiān)裝束,腰桿兒卻挺得直直的,腰間甚至系了一塊鏤空雙面工葫蘆形玉佩,隨風搖響。
翩翩……翩翩太監(jiān)潤如玉?
初墨瞪大了眼睛,緗兒更甚,嘴都合不攏,壓低了聲音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她:“小主兒,您看看,奴婢是不是瞎了?”
遠處的人影耳力極好,只一頓腳步,旋即毫不遲疑地轉(zhuǎn)身。
甭管那人到底是誰,里頭必然大有古怪,能不淌進渾水就最好別跟著踩進去,鬧不好撞破什么秘辛被滅了口,說是遲那是快,初墨一把抓人一把抓傘,拽著緗兒躲進了轉(zhuǎn)角夾道中。
后背貼著墻,雨水順著檐角浸濕了衣裳,初墨才覺得多此一舉,方才那兩名小宮女想來也撞見了此人,可見此人根本無所避忌,自己又何須躲藏?
理兒是這么個理兒,心底里卻涌上了不知從何而來的直覺,告誡她千萬不可露面。
初墨左思右想,神識驀地抓住男子回眸一瞬間的一絲驚世側(cè)顏,那似曾相識的身量體型,再加上花孔雀一般的打扮做派,無端地和初墨記憶盡頭一位幾乎快被遺忘了的男子嚴絲合縫地重合開來。
初墨驚得捂住了嘴!
是他!
衛(wèi)世安!
堂堂誠謀英勇公世子,她的妹夫,竟然在宮門方啟的時辰,扮作小黃門,從慈安宮出來?!
一個低俗而古怪的念頭忽然從初墨心底里鉆出來,蛇一般緊緊攥著心頭,左右旋扭,越來越緊。
習武之人腳步略重,淌過地面積水的聲響異常清晰,衛(wèi)世安離二人躲藏的轉(zhuǎn)角越來越近了。
怎么辦?要不要逃?逃不了幾步就會被抓住罷?
兩個小宮女不認識衛(wèi)世子,含糊過去,未必會被他怎樣處置。
可初墨和衛(wèi)世安有過一面之緣,如今撞破了他的秘密,會被滅口,還是拉上賊船與虎謀皮?
初墨寒毛卓豎,雙手緊緊攥成一團。
“砰!”
夾道盡頭傳來一聲響聲,是什么重物砸到地面的聲音。
緊接著,特屬于太監(jiān)的細高聲調(diào)罵罵咧咧地炸開了:“你個狗崽子!活的不耐煩了?知道爺爺這一個花盆子值你幾條狗命?再毛手毛腳的,爺爺扒了你的皮!”
下流的市井粗話此刻仿佛救命的天籟,一老一少兩個太監(jiān)向初墨這個方向走來,為首的中年太監(jiān)正叉著腰責罵后頭的小黃門,小黃門抬著兩個碩大的白瓷花盆,諾諾低著頭挨訓。
本是越來越逼近的腳步聲停住了。
初墨壯著膽子轉(zhuǎn)身探了探頭,衛(wèi)世安的背影已經(jīng)遠去,在某一個宮道拐角處消失了。
初墨長長舒了一口氣,給了緗兒一個眼神,此地不宜久留,倆人迅速撐傘離開了。
……
夜闌人靜,侍寢的妃嬪不能留宿養(yǎng)心殿,初墨依宮規(guī)回到了永壽宮,緗兒正替她拆著發(fā)鬢間的釵,倆人自然而然提起了早晨的遭遇。
緗兒手上不停,聲音還有些后怕,“小主子,您說那是不是刺客?奴婢都嚇死了,以為小命今兒就要交代了?!?p> 初墨思忖半晌,抬手吩咐道:“去瞧瞧厲姑姑睡下了沒?”
上回顧和興問過了初墨,直接上尚儀局要人去了,見了二位姑姑將來意一表,厲姑姑立即表了忠心愿意來伺候季貴人。
不一會兒緗兒領著厲姑姑便來了,厲姑姑向初墨行了禮,視線落在了榻上,那個初墨緊張忐忑時摧殘得不成樣子的引枕,自然而然地屈了屈膝:“小主子可容奴婢回屋中拿針線?只縫上一縫,很快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