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的喪儀,很是華麗。真是諷刺,她病了大半年,宮中連一個連看望的人都沒有。等到她去了,倒是不知從哪里涌來許多人,日日為她守靈悲泣。我那時小,看著他們只覺得不解,為什么他們明明都沒有見過母妃,卻能哭得這樣悲傷呢?后來我長大了才明白,在這宮中生存,首先要學會的,便是做戲。
在母妃的靈前,父皇彎下腰摸了摸我的頭,動了動嘴唇,像是想要說點什么,卻終究沒有說出口。母妃病的這大半年里,他從未踏入我們宮中一步。我對他的記憶有些模糊了,他的撫摸并未帶來安慰,反倒有些不適。好在燕兒一直站在我的身邊,有她拉著我的手,我才有了安全感。
父皇為母妃上了一炷香,他將香插入香爐之中的時候落淚了,雖然只有兩滴清淚,但我看得真真切切??僧斔痤^來的時候,便又恢復了一如既往的冷漠和威嚴,讓我懷疑自己剛剛看見的,不過是幻覺而已。
因為母妃的逝去,父皇宣布輟朝三日,宮中各處剛剛為迎接新年掛上的彩燈和張貼的窗花,也都變成了一片素白。日常除了悲戚的挽歌,也沒有任何音樂。整個興都就這樣在寂靜和素白之中,迎來了新年。
新年伊始,母妃的棺槨在眾人的護送之下,浩浩蕩蕩地離開了皇宮。父皇十三歲登基,那時也不過二十八歲的年紀。雖自登基伊始就著手修建皇陵,但那時的皇陵還遠未完工。因此,母妃的靈柩只能暫時停放在報恩寺,等到皇陵完工再下葬。
連日應(yīng)付繁瑣復雜的喪儀讓我暫時忘記了母妃已經(jīng)不在了的事實,她的棺槨離開天璇宮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她真的離開了。我不顧一切地大哭起來,推開眾人想要拉住她,可伸手碰到的,卻只是冰涼的棺槨。
燕兒把我抱在懷里,輕聲地安慰著我,她讓我別怕,說以后還有她,她會好好照顧我的。我麻木地點點頭,卻感到她的眼淚吧嗒吧嗒地落在了我的頭頂。
可沒過多久,燕兒也離開了我。父皇把我交給了魏娘娘撫養(yǎng),卻不讓燕兒跟著。魏娘娘身邊的宮女連哄帶拽地把我拉到了瑤光宮,我大喊著要燕兒救我,卻只看見燕兒被宮人們拉了下去。
平心而論,魏娘娘對我很好。我到了她的宮中就大病了一場,她親自給我喂藥,晚上也守在我的身邊,好幾日都沒有休息。
父皇聽說我病了,連著好幾日都來看我。我哭著說要燕兒,他卻像沒聽見一般,只說以后魏娘娘就是我的母妃,要我好好聽她的話。
我病好了以后,想起燕兒,就鬧脾氣不肯吃飯。魏娘娘悄悄告訴我,要是我好好吃飯,就讓我見一見燕兒,只是我要明白燕兒以后是不可能像從前一樣照顧我了。我問她為什么,她沒有回答,只是嘆了口氣,說了句“我們在這宮中,不過是一群錦衣玉食的囚犯罷了?!?p> 她說這話的神態(tài),和母妃生病前很像。我冥冥中覺得她似乎和母妃是一樣的人,第一次對她有了信任,聽她的話好好地吃了飯,她果然也偷偷地帶了燕兒來見我。
不過半個多月未見,燕兒就瘦了一圈。她見了我,眼睛就紅了,卻還勉強笑著,問我有沒有好好吃飯,這宮里的人對我好不好,晚上睡覺踏不踏實。說著說著,眼淚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我見她這樣,一股委屈涌上心頭,便也跟著哭了起來。她見我哭了,有些著慌,連忙上前替我擦干了眼淚,笑著說道:“殿下莫哭,你放心,我既然答應(yīng)了娘娘要好好照顧你,就一定不會食言。眼下殿下住在這里,要照顧好自己,千萬不能再生病了,不然我會擔心的?!?p> 我看著她點了點頭,雖然不知道她該如何守諾,但只要有她這句話,我就有了安全感。燕兒沒待多久就走了,臨走時帶走了母妃留給我的那支金簪。
當我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是父皇新納的美人了。她高高梳起的發(fā)髻上插著那支金簪,就像母妃從前一樣。
做了美人,她便可以常來瑤光宮看我了。只是魏娘娘不知為何,對我們的態(tài)度有了改變。母妃走后,我學會了察言觀色。魏娘娘雖照常對我,可偶爾她看向我的眼神里,會帶著一絲恨意。
我學會了做一個安靜的孩子,不像過去那樣貪玩了。心里只盼著燕兒有一天能帶我離開這里??蓻]想到,我盼來的,只是燕兒死去的消息。
比起母親盛大的喪儀,燕兒死得悄無聲息。我只記得那天父皇冷著臉來了瑤光宮,從懷中掏出那支金簪扔在地上,冷冷地說了句“這是你母妃的遺物,以后好好收著,不要拿出來了?!闭f罷便拂袖而去了。
我撿起那支金簪,上面隱隱地有些血腥氣。我追出去問父皇燕兒去哪里了,他卻頭也沒回,只是說了句“死了?!?p> 魏娘娘身邊的宮女將我抱回了房里,叮囑我以后都莫要再提起她了。我問她為什么,她卻只說這是父皇的旨意。
我后來偷聽到她和魏娘娘講話,才知道原來燕兒一直想求父皇把我交給她撫養(yǎng),父皇卻不知為何一直不同意。最后也不知道為什么,她用那支金簪刺向了父皇。只是父皇向來弓馬嫻熟,她一個弱女子自然不是對手,當場被父皇奪下了金簪,插入了她的心口。
“倒是便宜她了,死得這樣干脆。鄭國已經(jīng)滅國,她的家人也早已死得差不多了。要不是這樣,這可是株連九族的大罪啊。也是她自己不自量力,仗著皇上對她主子余情未了,就騙了殿下的金簪來爭寵,如今落得這樣的下場,真是大快人心?!蹦菍m女的聲音里,帶著藏不住的得意。
“罷了,都是可憐人,何必說風涼話呢。這宮中的女子,不都是這樣的可憐人嗎?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我們不過是會說話的禮物罷了,卻還是不肯放過彼此,真是可笑。我之前也是糊涂了,只以為她借著主子上位,如今看來,她倒是個重諾守信之人。今日身死,也算是自由了吧?!蔽耗锬镎f話間,忍不住抽泣了一聲。
燕兒真的死了嗎?我從來沒敢問別人。我怕問了別人,心里最后一點希望也就不見了。我只當她回家了,就像她的名字一樣,燕兒總是要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