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9年,臘月。
金明寨,距延州約17公里。金明寨的上方是白于山和土門,還有一連串的羌寨。再往北,便是長達2000余里的橫山山脈。宋夏交戰(zhàn)以來,這里便成為戰(zhàn)爭要塞。金明寨就是延州的一道天然屏障,若想攻取延州,金明寨便是必奪之地。這里駐守著李士彬10萬大軍,李元昊一向頗為忌憚。當(dāng)時的延州,大街小巷都流傳著一首童謠:
鐵壁相公真厲害,兵貴神速天上來。
大夏士兵抱頭串,聞風(fēng)喪膽金明寨。
這鐵壁相公,說的就是大宋六宅史、化州刺史和金明寨兵馬都監(jiān)李士彬。他乃西北世族名將李繼周之后,李繼周當(dāng)年曾經(jīng)大破夏軍獲器甲六十余萬。所謂虎父無犬子,李士彬人稱“鐵壁相公”,那金明寨是什么,就是延州城前沿的銅墻鐵壁啊!而“相公”的稱呼,更是無法令人小覷,在這大宋,誰才是“相公”?先帝的丞相寇準,那才是“相公”;當(dāng)朝重臣,呂夷簡,那被人稱為“呂相公”,好一個李士彬,被稱“鐵壁相公”,想那李家,李繼周、李士彬父子兩代駐守金明寨,上陣殺敵,那西夏士兵何曾占得半點便宜?雖說李士彬性子殘暴,但是旗下兵將,均是嫡系。
陜西邊境入冬較早,那天剛剛下了一點點雪,天氣雖是晴朗,但是冷也是冷得很。站崗士兵剛剛因為軍姿不夠標準,被金明寨守將,兵馬都監(jiān)李士彬掃了兩鞭子,不免有殺雞儆猴的作用,大家心內(nèi)頗緊張。每逢此時,大家都在心內(nèi)祈禱,最好是相安無事,否則,出了點亂子誰都沒有好過果子吃。
但是,怕什么就來什么。
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開始,金明寨軍營口忽有一股血腥之氣蔓延,開始那氣息還不甚明顯,隨著太陽越升越高,溫度漸漸有些上升,那血腥氣就愈來愈濃重,揮之不去。那吃了兩鞭子的士兵王大海不敢怠慢,怕再出什么問題,又被主將責(zé)罰。便循著那血腥之氣一路追尋,大約在距離軍營500米的地方赫然一個人躺在那里。
王大海上前,他幾乎立馬確定那血腥之氣乃此人身上所散發(fā)出來。他搞不清這是活人還是死人,渾身是血。血污布滿整張臉,幾乎看不到其真面目。王大海蹲下身子小心探視,此人身上起碼有二十個血窟窿,還有火鉗燒傷的痕跡,一看就是受了重刑。他上手在那人鼻孔下探了探,尚有氣息。
當(dāng)下王大海便稟明軍中節(jié)級王乾志,那王乾志叫來數(shù)人,七手八腳將此“血人”抬了回去。將此人擦洗干凈之后,隨軍郎中為其探視傷口,上前把脈,發(fā)現(xiàn)此人身上傷口雖多,但都不至于危及性命,他的昏厥主要是脫水所致。當(dāng)下便為其處理了傷口,又命人取了飲水,用布浸了,潤其唇,細水慢慢流入其喉,一點點將這水分補充入體內(nèi)。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此人慢慢轉(zhuǎn)醒。
醒來,此人便急著要見李士彬。王乾志與眾兵士及郎中都面面相覷,這李士彬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見的,這人還沒鬧明白是誰呢,怎么就要見主將了,貿(mào)然領(lǐng)了去,又吃了幾十軍棍,那可怎么辦。
“李士兵?哈哈,我們這里姓李的特別多,都是李士兵,你要找哪位姓李的士兵?”有人戲謔,還道此人腦子不太清醒。
“不,我要找金明寨兵馬都監(jiān)李士彬……”
當(dāng)下,王乾志便上前安撫,“這位壯士,您可別急,要見我們李將軍,那也得有個說法啊,您這剛剛轉(zhuǎn)醒就嚷嚷著要見他,我們也不敢?guī)闳ゲ皇牵俊?p> 那人點點頭,對著王乾志及眾兵士虛弱的行了一個抱拳禮,“謝謝?!?p> “敢問壯士姓甚名誰?打哪里來?要找我們李將軍何意,這我們也好去通傳不是?”
“在下頗超賀年,乃頗超族酋長。黨項羌人,居白于山下?!?p> “哦?!”王乾志與眾人面面相覷,“酋長?何以落魄至此?”
聽那頗超賀年斷斷續(xù)續(xù)道明原委,眾人也當(dāng)下明了,原來是那李元昊近些年窮兵黷武,四處征兵。那黨項人系游牧民族,平日里也沒有個正經(jīng)的軍隊,可以說是全民皆兵,也可以說是全民皆牧。而今,元昊建立大夏國,旗下招攬一群漢人組成一個“智囊團隊”,在國內(nèi)皆行漢制,也開始有了征兵入伍一說。
幾經(jīng)戰(zhàn)爭,西夏部隊也損失頗巨,兵營人手匱乏,于是元昊開始考慮擴大軍制。他的目光漸漸轉(zhuǎn)移到了白于山內(nèi)的各個羌族寨子,這些寨子的羌人若是都歸于大夏入伍,必定壯大大夏隊伍,因此,那李元昊的部隊三天一小鬧,五天一大鬧,為的就是收復(fù)羌寨,令人為其賣命。
“附近幾個寨子族人都歸順了,但我頗超族態(tài)度強硬,想我一族偏安一隅,何嘗替誰賣命?不想那元昊部隊竟然沖進我寨子,行那強盜之事逼迫我就范。我于亂兵之中逃了出來。既然如此不得安寧,我不順他李元昊,那就選擇大宋吧。還望軍爺引薦,我頗超一族愿為金明寨李將軍肝腦涂地。一血我族人為元昊所害之恥?!?p> 那王乾志見頗超賀年言辭懇切,又念及他傷重在身,當(dāng)下便并了幾個資深兵士一道將此事稟明副都史李漢,李漢見了頗超賀年,感其言行,不像有詐,這才將其帶自李士彬跟前。
聽聞是黨項羌人,李士彬當(dāng)下對那頗超賀年便有了幾分親近之感。原來那李士彬也是黨項羌人,見那頗超賀年形容精壯,談吐不凡,雖然是重傷在身,卻也自成一股英雄氣概。
“李將軍明鑒,若我頗超一族順了那李元昊,豈不是成了笑話。他殺我族人,擾我邊寨,這口氣我何嘗能夠咽下,李將軍,若您不嫌棄,我頗超一族愿歸降于您,助你金明寨抗夏殺敵。”
李士彬心下還多少有些顧慮,畢竟這李家軍師多年的嫡系,隊伍本質(zhì)精純,從未有過外姓加入,因此頗感猶豫。那頗超賀年見李士彬神情躊躇,不顧身上重傷,當(dāng)即跪倒在李士彬跟前,“李將軍若是不棄,我頗超族2000余人,歸順您隊伍之下。若是李將軍怕我族人亂了您的軍隊陣容,我們自成一體,居于你軍寨之外,由您調(diào)遣?!?p> 李士彬見他言辭懇切,當(dāng)下雖未應(yīng)聲,但是也默許了其歸順之意。且命眾人將頗超賀年妥當(dāng)安置,先醫(yī)治重傷,按下不表。
估計連李士彬亦都沒有想到,收留了這頗超族人2000余口,似乎惹惱了那李元昊,不出十天功夫,寨門外邊有西夏大軍叫陣。
這到底唱得是哪一出?李士彬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李士彬,你不是很厲害嗎?敢跟我們大王搶寨子,敢收了我們的軍隊,你有本事就出來打啊,我看你還能不能?”
那李士彬本來也沒將那西夏軍隊當(dāng)回事兒,你叫你的陣,我就是不出來,你能奈我何?但是這日子久了,成天寨門前叫囂,委實不爽。
“今天就讓這幫孫子見識見識你爺爺我鐵壁相公的厲害。”
那李士彬一身銀灰鎧甲,身披玄色戰(zhàn)袍,一把三叉戟,率了千余將士出門迎戰(zhàn)。只見那西夏軍隊,陣容倒是整齊,為首的將領(lǐng)自稱是相國張元麾下大將巴沁建榮,口口聲聲要李士彬前來迎戰(zhàn),旁人出來,概不出兵。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這上陣殺敵的事情他還挑肥揀瘦了起來,畢竟是將門風(fēng)范,那李士彬胯下一匹白馬,身披灰色鎧甲,好不威風(fēng)。
巴沁建榮見了李士彬,毫無懼色。
“對面出戰(zhàn)何人?”
“就是你口口聲聲要見的爺爺李士彬是也?!?p> “爺爺?你也不怕風(fēng)大閃了舌頭?!?p> “哎,乖孫子。今天讓你見識見識你爺爺,鐵壁相公的厲害。”李士彬生就一副急性子,只見他雙腿一夾馬肚,催馬上前,那巴沁建榮一個迎面沖將上來,二人戰(zhàn)作一團。也就一盞茶的工夫,李士彬賣了一個破綻,將那巴沁建榮挑于馬下,三叉戟待要往下猛扎,眼看那巴沁建榮就要沒命了,只聽得隊伍里有人高聲大喊,“李將軍刀下留人!”
你道這呼喊者為誰,便是十日前剛救下的頗超賀年。
“李將軍,這巴沁建榮乃賀年族人,多年前追隨野利遇乞而去,其人心地純良,此時正是用人之際,留下他也可為李家軍做個內(nèi)應(yīng),告知那西夏內(nèi)情?!?p> 李士彬眉頭一皺,三叉戟硬生生收了回來。
“李將軍,巴沁建榮一命就是您的了,自此我麾下3000將士,誓死效忠于鐵壁相公?!?p> 那巴沁建榮歸降之后,又陸續(xù)有西夏軍隊前來陣前叫囂,都被李士彬打得落花流水,算一算,短短旬月,歸降者竟有萬余。
鐵壁相公真厲害,兵貴神速天上來。
大夏士兵抱頭串,聞風(fēng)喪膽金明寨。
這首童謠越唱是越響亮,但是,童謠越好聽,那李士彬的臉就越難看。戰(zhàn)功是有了,但是這么多的降軍如何安置?他一個兵馬都監(jiān)也沒有那么大的權(quán)利將這些降軍任意分配,此時,李士彬倒是想起了一個人——延州知州范雍。當(dāng)下便攜了副將李漢,日夜兼程,趕往延州。
“李將軍,上天有好生之德,況這些降軍有利我軍?!?p> “范大人啊,我李士彬日夜兼程,從金明寨趕往你這延州知州府,不是聽你給我講大道理的。我只要問你這些降軍如何安置?”李士彬在范雍府內(nèi),頗為焦躁,他早就知道這個范雍,滿腹經(jīng)綸,一肚子的孔孟子曰,雖說有時候嫌他迂腐,但是大小事情都少不了想聽一聽這個老夫子的主意。
“李將軍,敢情你心急火燎來到我這知州府,就為了這個?如何安置萬余降軍?以范某看,就你那金明寨,十八個寨子,寨子之下還有十八分寨,三十六個寨子還不夠這些軍隊的安置么?”
“那畢竟是我李家軍的地盤……”
“李將軍此言差矣,《大學(xué)》有言,‘人靜而后安,安而能后定,定而能后慧,慧而能后悟,悟而能后得。’這降軍也是若此,他們來到金明寨,先安而后定,定下來便能慧悟,最后有所得,也能為我所用。我大宋朝,海納百川,何來都是你李家軍的地盤一說。他們?nèi)肓私鹈髡y道不是你李家軍的一員了嗎?要其為我所用,必有所付出。老子《道德經(jīng)》有云,‘將欲取之,必先予之?!顚④姡牟灰??!?p> 那李士彬原是武將,當(dāng)下便被那范雍一番之乎者也說得是暈頭轉(zhuǎn)向。
“李將軍,依老朽之見,這萬余西夏降軍可以分成十八只隊伍,編入你的金明十八寨,一來隊伍壯大,二來相互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也不用擔(dān)心毀了你隊伍的精純?!?p> “這樣一來,我這金明寨內(nèi),降軍就跟蝗蟲似的……”
“李將軍,不可不可,不可如此揣摩人心,何來蝗蟲?取其之長,為我所用,方能制勝?!?p> 李士彬一拍大腿,“得,就按照范大人您說得辦,您有文化,滿腹經(jīng)綸,必是有所高見?!?p> 1040年,正月。
童謠還在繼續(xù)唱:
鐵壁相公真厲害,兵貴神速天上來。
大夏士兵抱頭串,聞風(fēng)喪膽金明寨。
安置好降軍之后,再聽到這首童謠,李士彬受用多了,想想這“鐵壁相公”也不是白叫的,短短旬月,萬余夏兵歸順,好一個“聞風(fēng)喪膽金明寨”,李士彬有時候睡著都會得意地笑醒了。
只是,這一天他睡著之后,卻不再是笑醒的了,而在這一天之后的每一天,李士彬都無法再在睡夢中笑醒了。
冬日,天蒙蒙亮,還有點小雪在飄。冷得出奇,守衛(wèi)的兵士凍得有些僵直了,眼皮子也不住打架。這個時候,真不知道還有什么能讓守衛(wèi)兵士打起精神來,或者,辦法是有的!那就是李元昊的軍隊。
誰也沒有料到,這看似普通而平靜的冬日黎明,李元昊竟然率領(lǐng)10萬夏軍大兵壓境。就如同過去的那些清晨一般,西夏將領(lǐng)帶領(lǐng)千余士兵在寨子外叫囂,而這次不同的是,為首的是西夏的大王李元昊,而在他身后,則是10萬之眾的兵士,當(dāng)李元昊大軍已經(jīng)到了寨子跟前,守衛(wèi)兵士才猛地驚覺:“不好!西夏軍隊來了!”
還未等發(fā)出聲音,便胸口一涼。
隊伍中的弓弩手已然率先發(fā)難。
守衛(wèi)兵士悄無聲息倒下,寨門失守,大門洞開。一時間,西夏軍如潮水一般涌入。李士彬自夢里驚醒,大叫一聲,不好!
翻身坐起,慌亂之中披上鎧甲,提了三叉戟,出門翻身上馬。眼前白光閃亮,那西夏大軍真是應(yīng)了他先前之語,蝗蟲一般壓入大寨。
此時,各個寨子將領(lǐng)已然從慌亂之中準備就緒,于亂兵之中排兵布陣,不想隊伍里有人大喊,“兄弟們,反了!”
“兄弟們,跟著大王,活捉李士彬!”
當(dāng)下,那些編入各寨的降軍手起刀落,便自隊伍里砍翻數(shù)名李家兵士。那些李家軍也是常年戎馬征戰(zhàn)的老兵,何曾受過這等窩囊氣,自驚恐轉(zhuǎn)為憤怒,不等為首的將軍開口,便一擁而上對抗那詐降之兵。
李士彬的陣法完全起不到半點作用,外面是李元昊大軍壓境,內(nèi)部是詐降隊伍激烈涌動,饒是那李家軍都常年征戰(zhàn),訓(xùn)練有素,也扛不住李元昊這種“夾子”式的突擊。李士彬一面在亂軍之中左右對抗,一面暗示叫到,范大人啊,范雍啊,你這次可是把李某給坑死了。
當(dāng)下李士彬悔得腸子都青了,怎么會聽信了那老匹夫范雍的話,真格兒將這些降軍編入自家軍隊,搞得現(xiàn)在是魚龍混雜,內(nèi)外交困。
他哪里知道,這范雍老夫子先就得了那李元昊的“好果子”。對于一向信奉儒學(xué),講求君子“言必行,行必果”的范雍,李元昊早就書信安撫,詛咒發(fā)誓絕不侵犯大宋,并且積極斡旋議和之事。那范雍,就這當(dāng)兒還在草擬那議和文書呢。
眼見那好端端的一個金明寨,那訓(xùn)練有素的李家軍,內(nèi)外夾擊之下,兵敗如山倒。李士彬?qū)⑿囊粰M,猛地一夾馬肚,打算自個兒先出了金明寨,赴那延州向范雍尋求救援才是個當(dāng)務(wù)之急。誰曾想那馬兒任他怎么夾馬肚,也奔不起來,他附身一看,這匹白馬分明就被人掉了包,已然不是跟隨自己多年的烏珠穆沁神馬,方才驚慌沒有注意,當(dāng)下定睛細看,老馬骨骼嶙峋,眼珠外凸,皮毛稀松——他媽的,竟然比那老范雍還老,我李士彬此命休矣!
當(dāng)下李士彬內(nèi)心憂懼絕望,慌亂之中遣了李漢趕緊出寨子,去延州向范雍尋求救援。
“李漢,瞧這李元昊的陣勢,攻我金明寨只是‘殺雞儆猴’,延州才是其目的。想那范雍是個沒有主意的老家伙,必定已經(jīng)慌神。你務(wù)必迫使其向鄜延、環(huán)慶副都部署副總管劉平、鄜延副都部署石元孫、鄜延路都監(jiān)黃德和、巡檢萬俟政、郭遵求援。要求五將會合,救援延州?!?p> “末將定不辱使命!”
這是李士彬下的最后一個命令。
不知鐵壁相公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