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馭疆橫死,徐碩主持金明寨,與陸飛揚、崔成忠等人上下一心,改革軍制亦是初見成效,在此按下不表。
卻說那野利北笙大小姐救了潛伏在金明寨的嵬名真珠,并帶回米家父女等一干人,回到興慶府,那張元因失了張世光,敗了巴沁仁海懊惱不已,李元昊一方面氣惱徐碩壞了潛伏計策,卻也因嵬名真珠等人能全身而退頗感欣慰。加之此前因夏竦誘格懸賞之事惹出來的風波,李元昊對野利家兄妹確有刮目相看之心。
自打那日北笙與狄青纏斗中跌落屋頂,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南鳶回到興慶府便是愁云慘淡。而野利遇乞自邊疆戰(zhàn)事告一段落回府,驚聞家中變故,更是捶胸頓足。在朝中亦如履薄冰。
不想北笙非但完好無損地回府,還救了嵬名真珠,野利家上下一掃陰霾之氣。
那嵬名真珠乃皇室宗親,李元昊聽聞金明寨風波,雖失了張世光,心中悲慟,但嵬名真珠乃其本家,完好無損地回來,多少也是個安慰。加之野利皇后一再鼓動,便生了到天都王府上慰問之心。
想那野利旺榮和野利遇乞兄弟,乃李元昊左膀右臂,前者被封為“野利王”,統(tǒng)率左廂軍;后者被封“天都王”,統(tǒng)領廂軍,在大夏國內(nèi)榮寵一時。此次野利北笙救了嵬名真珠,大王攜皇后省親,好不風光!
李元昊雖嘴上說是隨便走動走動,但皇帝出行,何來隨便?大夏國皇帝皇后,并著皇子寧令哥,隨從侍衛(wèi),皇車風輦浩浩蕩蕩,穿過崇義街坊,沿著紅花渠一路往東,正值盛夏時節(jié),渠水茫茫,頗有點煙波渺渺之意。
野利遇乞的天都王府位于東郊,乃興慶府一處寶地。這大夏京城興慶府的布局是“人”字形,宮城是“頭腦”,其他機構分布在軀干和四肢上。相傳當年大夏國太宗皇帝李德明建城時,借鑒了中醫(yī)穴位理論,將人體內(nèi)部結構與風水模式相關聯(lián),將整座城池的布局按照人體分布來建設。宮城位于興慶府的西北部,這就是興慶府“人”字形的“頭部”;那些酷似人的四肢、勃頸是主要干道,寺廟、軍營、倉庫、民舍、內(nèi)學、太學等各種機構位于“腹胸”和“四肢”,按照大夏習俗,所居正寢,常留中一間,以奉鬼神,不敢居之,謂之神明,主人乃坐其傍。
野利兄弟的天都王府與天都王府便是在興慶府東西兩側(cè),即為“兩翼”,乃左膀右臂之意。距離城東清和門五十里開外之地,便是天都王府正門,這日,天都王府一派喜氣,府門之前高懸走馬燈,野利遇乞、野利旺榮兄弟,率兩府家眷一早便在府門恭候。
那李元昊畢竟是馬背皇帝,并無過多繁文縟節(jié)。君臣禮節(jié)之后,便與野利兄弟二人相攜至前廳,而野利皇后則與女眷們后廳訴訴家常。待到晌午,那野利遇乞設下家宴,帝后坐了上座,皇子寧令哥在其側(cè),接下來是野利旺榮野利遇乞兄弟二人,之后是野利南鳶,野利北笙分別排開,女眷分坐其下。席間并不見沒藏氏,北笙觀大王顏色,似有搜尋之意。
吃食間,亦有舞劍、管弦之樂,帝后均面露喜色。酒過三巡,眾人頗有微醺之意,野利遇乞擊掌三聲,但聽四周管弦又起,廳內(nèi)煙霧裊裊,待煙霧漸漸散去時,一女子,身著綾羅錦緞,左手執(zhí)扇形太平鼓,右手鼓錘,至煙霧中站起,雖戴著面紗,亦能感受到其天姿國色。北笙大驚,這不是沒藏姨娘又是哪個?!
扭頭看哥哥,后者面色亦是一驚。
那沒藏氏骨骼勻稱,體態(tài)輕盈,但見其姿態(tài)妖嬈,身形與手中皮鼓珠聯(lián)璧合,敲出鼓聲又與四周管弦之音相得益彰,看得李元昊是心旌蕩漾,心猿意馬。莫說坐下眾人,就是那野利皇后都已然看出大王心思,面上稍有不悅。
野利遇乞看此情景,亦記于心上。今日著沒藏氏跳皮鼓舞,亦是野利遇乞故意為之,早前便聽南鳶提及張國師夜闖天都王府一事,當時野利遇乞又氣又惱。氣得是張元盡然膽大妄為,又惱北笙南鳶兄妹倆胡鬧,自己不在之時,搞出那么大動靜。
而這沒藏氏到底是不是跟別的男人有所沾染,而這個男人是否就是大王,野利遇乞尚無把握。但聽南鳶形容當日吳昊吳迅叔侄喪命情形,沒藏氏屋內(nèi)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殺人者是否就是當今大夏皇帝李元昊,野利遇乞不敢亂下定論,但也疑心個七八分。今日便借著大王上門,有意讓沒藏氏跳這一段皮鼓舞,瞧瞧大王的態(tài)度。
當下,見大王顏色和悅,眼神就未從沒藏氏身上離開過;再反觀那沒藏氏,這婆娘自打進了天都王府,從未露出如此妖嬈顏色,眉目傳情,與那大王目光交纏,真是一派濃情蜜意。
野利遇乞乃習武之人,未曾對男女之情有所掛心,對沒藏氏的天姿國色亦無感覺。但在酒宴之上亦能感覺出二人之情誼。當即便暗暗叫苦,這府上姨娘被大王看上,那可是左右為難之事,若是如此,還不若主動將此婆娘奉上,也算是順水推舟的人情。而且,這婆娘自我天都王府出去,也是我野利家的人,在宮內(nèi)也算是皇后的家人。
當即,野利遇乞便有了獻美之心,但礙于席間眾人,未有言語。待到席畢,便與那李元昊后廳議事,趁著大王心情大好,又有幾分酒勁,便將貢獻沒藏氏一事說與李元昊。
那李元昊心內(nèi)自是一驚,隨即暗喜,再后便有幾分不安,畢竟這君臣有別,莫不是前日之事泄露了蹤跡,讓著老家伙起了疑?于是故作鎮(zhèn)定道:“天都王,這是何意?”
野利遇乞笑道:“今日宴上,觀大王對府中跳皮鼓舞的沒藏氏頗有看中,臣有意將此女獻與大王。”
“難得你有這個心。今日天都王不太一樣啊,平日里未見你對女色有何用心,更未曾對這男女眉來眼去之事有所用心。”
野利遇乞聽那李元昊話中有話,慌忙跪地:“大王此言差矣,為帝王分憂,乃臣子本分??创笸躅伾惺?,也是理所應當。這沒藏氏,來我天都王府上也有些時日,但因臣日里繁忙,冷淡了她。且臣年事漸高,有些事難免力不從心。這女人,原本嬌花,何必放在臣這里待其枯萎呢?”
李元昊原本亦是好色之人,尤其對那沒藏氏已是食髓知味,欲罷不能。聽得野利遇乞建議,心下已是一動,再經(jīng)其唇焦舌干一番勸說,便是點頭稱好。李元昊亦有考慮,原本與沒藏氏就是暗度陳倉,愧于臣子。不若今日順水推舟,允了此事,也成全了與沒藏氏的一樁好事。
當下便也半推半就,與野利遇乞約了送沒藏氏的時間,并且許了些許實惠,別了野利兄弟,滿心歡喜地出了天都王府。
野利遇乞自李元昊允下納沒藏氏一事之后,便將一顆心放到了肚子里。這女人許了大王自是能保野利一門平安,否則,這帝王相中了臣子的姨娘,不論是巧取還是豪奪,都失了和氣。
沒藏氏那邊,野利遇乞?qū)ち藗€日子,大清早便去了北笙的大小姐府邸。自打那“香玉閣”別院出事以后,沒藏氏便暫居北笙府邸,在院落的東南角,北笙當初修了一處小墅,用以讀書之用,沒藏氏來了以后,北笙便遣人將小墅整理了一番,倒是比那“香玉閣”別院更為雅致。
夏日炎炎,沒藏氏正臨窗照鏡,野利遇乞遠遠望去,倒是覺得這女子頗有幾番姿色。但是確也提不起那一顆溫熱的心。在他看來,不若與兄弟們馬上論武,喝酒吃肉來的痛快,這女人家不是鶯鶯燕燕,就是凄凄切切,理她時她恃寵而驕,不理她時她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實在是無趣得很。
他已經(jīng)不再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將軍了,當年那一腔熱情,許了一個女子之后,好似再也沒有能力再去談及感情,談及愛和生活了。他漫長的歲月里,更多的是冰冷的盔甲,令人膽寒的刀劍,還有戰(zhàn)場廝殺的爾虞我詐。
這么美好的皮囊,贈予一個懂得欣賞她的人,倒也不錯。這么想著,野利遇乞心中枷鎖也解開了。
入了小墅,上了層樓,那沒藏氏依舊臨窗。見了野利遇乞進門,甚是意外,連忙欠身,上前行了個禮,叫了一聲“老爺”。
野利遇乞當下就坐,沒藏氏叫下人端了熱茶,神情頗為意外。
“姨娘,那日請你跳皮鼓舞,實在是有勞了?!?p> 沒藏氏聽得野利遇乞此番言語,受寵若驚,卻沒了言語。
“姨娘的皮鼓舞跳得真是好極了?!?p> “少時學了一二,老爺見笑了。”
“今日我來,便是想跟姨娘道賀,這皮鼓舞跳得太好,大王……大王他將你看上,要接你進宮呢?!?p> 野利遇乞說罷,便等著沒藏氏上前謝恩,但半晌卻未曾有動靜。抬頭一看,沒藏氏一張粉臉梨花帶雨。
“姨娘,這是為何?”
“我是替老爺哭呢,一哭那大王將老爺看作是什么人了,好端端的家眷,他看上便說帶走就帶走,老爺你這天都王做的可不窩囊?二哭我沒藏黑云身世寥落,入你天都王府第,未曾有過一天安身日子,好不容易有個嶄露的機會,卻被你像禮物一般送與別的男人。三哭我大夏女子,何曾有誰逃得出這命數(shù),誰不是今天送了王家,明天又許了李家,何曾一日是為自己而活?”
野利遇乞聽聞此言大驚,原本以為沒藏氏會高興允諾,不想竟然有此番道理。尤其是詬病其“天都王做的窩囊”,幾欲令他頭暈目眩。
“姨娘這是不允?”
“不允?!?p> “難道宮中還不比我天都王府更好?你方才也說,未曾有過一天安身日子,為何不另做他想?”
“另做他想,也不要被你們視為棋子?!蹦菦]藏氏說著,忽然往那窗邊一探,半截身子都在窗外,幸好野利遇乞常年征戰(zhàn),反應及時,便是一把將其抱住。
“姨娘,你這是作甚?”
“與其讓你們男人送來送去,我不如死了的好?!?p> 野利遇乞此刻心若油烹,不想沒藏氏會來這么一手,他便是左右為難。礙于大王對沒藏氏的喜愛,他萬萬不敢做出霸王硬上弓之事;但是婉言相勸,又頗為吃力,無濟于事。真是硬的來不了,軟的也不行。
那沒藏氏嚶嚶嗡嗡哭了大半晌,幾次都要尋死,將那野利遇乞鬧得心煩,只得作罷。最后喪氣道:“我已許了大王明日接你入宮,若是你不允,我這天都王的位子可能不保。”
“誰都知道你的天都王是拿命換來的,難不成因了一個女子,就能把你大半輩子的命都抵消了?”
“我們的大王你是不了解……”
“什么都別說了,我生是野利家的人,死是野利家的鬼,再好的地方,我都是不去的。你只管回了大王?!?p> 野利遇乞一向?qū)ε瞬荒芾斫?,見沒藏氏如此態(tài)度,實在不知怎么才好,又怕一時間沒藏氏想不開真真鬧出人命。最后只好將腳一跺,氣呼呼地出了小墅。
誰知剛走至大小姐府外,身后便傳來北笙的笑聲。
“你笑什么?”
“我笑爹爹糊涂?!?p> “糊涂什么?”
“方才我打那小墅過,瞧見爹爹上樓,便也跟了去。偷聽到了一些?!北斌弦艘袄銎虻綀@內(nèi)的花園小憩,“爹爹,你這事兒做的實在是糊涂。”
“哦?”
“我們的大王好色,你我皆知。但是,哪有臣子拱手將自己姨娘送上門的?”
“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我們是知曉爹爹的不得已,但是大王不知道。站在他的立場,勢必會想爹爹為何如此,要嗎是為了野利家爭取利益;要嗎……就更糟糕了,前日吳昊吳大人死在姨娘別院,兇手至今未卜,爹爹你急著將姨娘贈與大王,豈不是有瓜田李下之嫌?你覺得大王從抱得美人歸的喜悅中冷靜下來,會怎么想?”
“爹爹想過這個結果。但若是不做出舉動,我怕招來殺身之禍?!?p> “便是將姨娘與了大王,豈能躲過此禍?”
“此話怎講?”
“爹爹是不是覺得姨娘入了宮,至少還是我天都王府的人?我天都王府是她娘家?如果這么想就大錯特錯了,想爹爹你怎么待她的,家里那三位姨娘又是怎么待她的?而女兒此前利用她引張元吳昊犯錯,亦是虧待于她,我野利家人何曾對她有過一天真心?她若是一朝得勢,能善待我野利家?我怕的是連姑姑的后位都不保。你想想前皇后衛(wèi)慕氏,怎的一個下場?整個衛(wèi)慕家族,又是怎的一個下場?爹爹,女兒說你糊涂啊?!?p> 野利遇乞聽聞北笙一番言語,如醍醐灌頂。越想越覺得此事兇險。
“現(xiàn)在既然姨娘不允,爹爹也不要刻意硬撐,待大王來了,給個解釋,大王既是愛她,便也不至于要了她的命。而姨娘在我天都王府一日,我們也就安全一日。爹爹,以后您就好生伺候著吧。”
野利遇乞望著女兒,喃喃道,“女兒,都道是小兒女無知,想不到今日你竟然跟我說出這么一番道理,令爹爹刮目相看。”
“爹爹,我久居這府中,周旋于幾位姨娘間,這些人情世故,還是知曉一二?!?p> “何止一二,女兒,爹爹常年征戰(zhàn),真的是苦了你了?!?p> “爹爹切莫這么說,說起此事,也是因女兒引出大禍?!?p> 野利遇乞沉吟半晌道:“北笙,那日你到底如何撞見此事?我雖聽南鳶轉(zhuǎn)達,但有幾處不明。”
“哦?爹爹何事不明?”
“我知那張元在朝中對我等黨項將領多有不滿,亦生不良之心。但你若有心將他一軍,借沒藏氏與大王的好事被他撞見,用大王之手除之而后快,這可以理解。但是,如你所說,你當時并不知對方是大王,你怎能算到此人定能戰(zhàn)勝吳昊手里的昆侖奴?”
北笙搖搖頭,“爹爹,您錯了。那日我未曾認出沒藏姨娘屋中的男人是大王,但是我觀其形體,乃武將體格,身子雖沉穩(wěn)卻行走輕盈,同時,還有兩名習武侍女守于門外,一切看來,此人來頭都不小。但是,爹爹,我真的沒有想到此人是大王。我先排除了目前出征的將領,再按照其體型,大致年齡對等來揣測,最后剩下僅為兩人,巴沁仁海和費聽洪音。而這兩人俱是張元手下大將,尤其是巴沁仁海,其父巴沁茂慧戰(zhàn)功赫赫,官至祖儒,要說巴沁仁海出門講點排場,那也是有的。而且,就費聽洪音,雖有張元國師做靠山,也斷然不敢欺我天都王府。而巴沁仁海不一樣,天性傲慢,張元雖為國師,當初對他巴沁一族也是有心拉攏,利用其與我野利氏的不和大做文章。故,我一直猜測此人系巴沁仁海。”
“你摸準了兩人的幽會規(guī)律,那日便故意將張元一黨引至沒藏氏房中,本想是撞見巴沁仁海的好事,張元一黨自相殘殺。不論是吳昊傷,還是巴沁傷,都可斷其臂,傷其筋骨。”
“誰知,此人非但不是巴沁仁海,竟是比巴沁仁海的來頭更大的大人物……女兒錯了,此事本身女兒就心術不正,《論語》說,‘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女兒這種害人伎倆,最終害了自己。”
野利遇乞笑笑搖頭道:“女兒,所謂兵不厭詐,你沒有錯,你是我野利家的人,流著我野利家的血,我野利家世代征戰(zhàn),除了忠勇,戰(zhàn)場上所需要的謀略、狡黠、質(zhì)疑、果決,還有一點點殘忍,這些特征我野利家的人都必不可少?!?p> “只是這次,女兒行事草率……”
野利遇乞搖搖頭,“女兒,習武之人殺伐果決之余,也需得一點點運氣?!?p> 欲知這沒藏氏是否入宮,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