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人具駭鬼,鬼魄歸來定要索魂,一來一往便是天地之間的一樁自然而然理所當(dāng)然。
如此,魂魄與凡人和睦相處的道理,說出來怕是沒多少人信。
可這四海之大,偏偏有這樣一隅出了這樣的怪事奇聞。那一隅地名曰古渡村,背村的斷崖上立一蒼天巨樹,樹下有塊頑石,石邊亭亭一海棠色的倩影。
傳說那抹玉裹瓊苞的影子立在那里上千年了,偶有柴夫沐身霞光萬丈就道山花荼靡而歸時,便能影影綽綽看見她。
也只是望見背影。
她從不離開那棵樹,甚至從來都是那個樣子。她不曾作惡,不曾惹過事端??扇绻且獑柟哦纱宓娜耸窃趺窗阉涀〉模潜闳獨w功于她夜晚的笙歌了。
他們說,那歌聲起初如嗚咽,總讓人以為是哪家小孩在哭。后來聲音愈發(fā)空靈杳遠(yuǎn),就好像蟄伏在暗處的螢火蟲,陡然被那個執(zhí)著的小女孩發(fā)現(xiàn),惶恐得繚亂紛飛。
一魂一村相安無事了上千年,近日來,卻似乎出了些差錯。
“大法師,你千萬要為我們除掉這個禍害!”
“就是就是,那女的欺人太甚!”
……
若無小和尚眼巴巴望著個個怒目圓睜、一肚子窩火的村民,只覺腦子里嗡嗡嗡像鉆進去千百只小黃鴨,嘎嘎嘎……
自拜別了相依如命的師父,若無小和尚跋山涉水,一路聽了許許多多關(guān)于古渡村與荒魂的傳說。
眾說紛紜,千變莫測,一句一句,字字珠璣,直讓小和尚在云來山頂?shù)奶m若寺里碎了的三觀,又被攆成了齏粉。
什么荒魂的丈夫棄她而去,她空守孤岸等一人歸來……什么鄰居與小三一齊禍害其人,惹她千年的魔音報復(fù)……
據(jù)說近日來是那白衣怨鬼終于沉不住氣了,要大開殺戒、血洗古渡村……
“……那女的半夜里偷我雞籠的雞仔,一雙眼睛還把我起夜的老公嚇得瘋瘋癲癲的……”
“不僅偷雞仔,臭不要臉的婆娘,還偷老子內(nèi)褲!”
“哎呦,不止不止嘞,……”
若無小和尚極力讓自己鎮(zhèn)定,努力做到師父老人家所說的面若菩提,心里卻早已忍不住罵罵咧咧:身在福中不知福、得了便宜賣乖、給你們點兒陽光就燦爛啊……不知道其它村子鬧了鬼,輕則橫尸遍野,血流成河,重則積怨成靈,不得輪回,人家不過偷了你們幾只雞幾件衣服,瞧把你們委屈巴巴的……
“你們莫要害怕,今晚貧僧便上山捉鬼,還諸位施主一個安寧!”
阿彌陀佛,蒼天佛爺,天知道若無小和尚只是想還自己片刻的安寧。
眾人聽得小和尚如此說,此起彼伏的牢騷總算得以拍岸成沫,咕嘟咕嘟消沒。
“和尚,你有信心抓住她?”
“當(dāng)然有?!?p> 此話不假,若無那母愛泛濫成災(zāi)的師父一聽他主動請纓下山歷練,恨不得讓他把房子背著上路,如此,對付妖魔鬼怪的基符密篆天羅地網(wǎng)……他能少帶?
“和尚,你有沒有想過,比你厲害的馭妖師多了去了,為啥就沒有一個愿意到這兒來捉這個冤魂?”
若無輕輕撫了撫腰間的禁囊,一直在其中嚷嚷的小妖怪一瞬便安靜下來,似乎隔著囊都能睹其緋紅的小臉。
“別擔(dān)心,我若是出了閃失,你不是剛好能趁機逃走?”
小妖怪莫名嘟囔起嘴,百思不得其解,不得解這和尚是真的傻還是假的傻。
數(shù)月前,鄞州一場暴雨,淋在趕夜路的若無身上,聲音清脆勝過雨打芭蕉。狼狽中,他自是將祖祖輩輩嘔心瀝血流傳而來的奇聞、怪錄、志異、野史、雜記……忘了個徹底,自此一進破廟便入了妖怪的窩。
那破廟恰好是花顏的老宅,這個古靈精怪的姑娘哪哪都好,就是心眼極小,對于渾身濕透還敢擼她貓毛的光頭小子,她自是定懲不饒,不懲不快,不懲還有何顏面稱妖?不懲還如何在這三里屯為王?
小和尚以為這小花貓貓毛豎起、鼻孔大出氣是凍著了,正欲攔開大手將其摟入懷中之時,驚雷閃電,花顏露出鋒利的貓牙,伸出尖利的貓爪,誓要撓花這登徒子的臉。
登徒子,登徒子……小哥哥?
美顏即牢籠,斬立決般俘獲了小花顏的芳心,本欲學(xué)后山老虎粗獷的怒吼,出口卻成了:“喵~”
語氣何其莞爾,態(tài)度何其溫潤,花顏也不知哪里出了岔子,總之若無是立刻驚喜得屁滾尿流,芳心暗許直叫“來人救命”。
花顏正欲追去與其上演你有情我有意的千古佳話,話還壓在舌底便聽小和尚舌頭打著顫幾句指天誓地的嘟囔,便將她網(wǎng)進了罩子里。
黑不隆冬……烏漆麻黑……
花顏聽見小弟們聞聲趕來,她卻下令他們不得現(xiàn)身,不準(zhǔn)打擾他們二人的甜蜜世界。
后來若無帶著花顏一路翻山越海,她偶爾出聲與他搭訕幾句,好幾次嚇得他一驚一乍的,不是吃飯的時候一口餛飩噴了對桌一臉盆,就是茅房里乍乍乎乎驚起一片漣漪……花顏自覺闖了禍,再要出聲時,定會掐準(zhǔn)了時候。
譬如當(dāng)下山風(fēng)拂面、花香滿溢,卻久不聞小和尚開口,花顏便篤定他正在上山的路上,才用極其溫和的語調(diào),問出了心底擔(dān)憂。
花顏覺得要不是若無對自己的實力有海洋與溝渠之別的誤解,就是她一路來哪次不小心把他嚇得癡傻了……千年的冤魂,滔天的怨氣,十丈之外都能把人擊得粉碎……
“你來了?”
嗯?花顏聞聲覺得那人立得并不遠(yuǎn),卻為何并未覺察到一絲半點的怨念?
嗯?等等,聽那冤魂的語氣,她似乎和若無,很熟。
“你、便是那冤魂?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師父說,遇見妖魔鬼怪,廢話莫要多說,長嘴便是用來念咒的,長腳便是打不過時用來逃跑的,多說無益,不如放屁。
“我終于等到你了。”
那荒魂始終背對著他,聲音清冷,清冷得九月微涼的初夜,無風(fēng)卻讓他吐氣成霧。
一抹悲涼如同失控的藤蔓,瞬息之間已盤踞了他整顆心臟,他不知道她的心底里到底藏了怎樣的傷慟,用盡千年也洗不去一分一毫。
“你,是來帶我回家的么?”
她終于肯回過頭來,發(fā)尾的鈴鐺隨之叮鈴鐺響,一如撥動他心口緊繃的情絲線。
小和尚愣神之間,花顏早已沖破了禁囊,只齊若無和尚鼻尖的個頭,肩上卻有毀天滅地的……醋意。
“他我先看上的,你后面排隊去?!?p> “你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平地起驚雷,若無小和尚現(xiàn)在不止有些胸悶了,甚至還有點兒氣短。
“你們,背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