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安王爺便派人傳話,說要我去書房!
我心里一陣忐忑,怕他知曉我的身世。昨天我分明已反復叮囑陳允,我相信他定然不會把我倆的秘密告訴安王爺。
我推門進入時,安王爺正長身立于一幅畫像前。
我斂身下拜:“元夕見過安王爺!”
他緩緩轉(zhuǎn)過身,臉上似有未干的淚痕。
半響,他才道:“你看看這幅畫像,與你可有相似之處!”
我邁步上前,只見那是一幅絹畫,梅綻初雪的背景下,一妙齡美女一身素雅,正手拿幾只梅花沉思遐想。她鬢發(fā)高挽,丹唇外朗,明眸善睞,瑰姿艷逸,儀靜體閑。
“好美的女孩!”
我明知那是自己的二姐,還是忍不住發(fā)出贊嘆。我伸手摸一摸,多希望她能從畫里走下來,喊我一聲:元夕!
我在心里喊道:“姐姐,元夕看到你了!元夕終于看到了姐姐!可是……可是……你卻再也看不到我了……”
我背對著安王爺,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讓眼淚流下來!
好像許久,我轉(zhuǎn)過身,言笑晏晏地發(fā)出驚嘆:“世上竟有這么漂亮的女子!元夕自愧不如!”
安王爺輕笑一聲道:“你倒不用謙虛,我雖沒有證據(jù),但她定然和你有某種淵源!”他盯著我的眼睛,一絲玩世不恭的微笑又浮現(xiàn)在他的臉上,“不然,你和她長得為何如此相像!”
“她是……”我佯裝不知。
“她是我今生摯愛的人,是我永遠忘不掉的人!”他神思悠遠,顯然已陷入回憶。
“認識她時,我已有十八歲!那一天,三哥帶我去女閭玩樂,無意中我就看到了她瑟縮在墻角,正被管事的責罵。三哥見她容貌俏麗無雙,就點她來給我們彈奏一曲。她笑中帶淚如雨后梨花,抱著琵琶就彈了一曲《夕陽簫鼓》,透過她的琵琶聲,我仿佛看到暮鼓夕陽中,一輪圓月緩緩從江面上升起;人們泛著輕舟,蕩漾于春江之上;兩岸青山疊翠,花枝弄影;水面波心蕩月,槳櫓添聲……我不禁沉醉,為她傾倒。以后的幾個月,我便常到女閭?cè)フ宜?。漸漸得知,她原來是前朝罪臣陳敬之的小女兒,閨名書畫?!?p> 我聽得喉頭哽咽,淚水忍不住盈滿眼眶,我只好低下頭佯裝翻書,借機悄悄拭干眼角的淚水。
好在他并不看我,頓一頓接著說道:“那些日子我為她顛倒癡狂,但父皇曾下嚴旨,他陳家的女眷一律被充為最下等的營妓,不許贖身。只是因為她年齡尚小,還不足十四歲,所以暫時寄居在女閭?!?p>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淚水如豆大的雨滴,“啪嗒啪嗒”滴在我手里的書頁上。
二姐因年齡小,暫時得以逃脫,可我的大姐和母親呢?我不敢想!
“后來我三哥想辦法偷偷把她從女閭替換出來,從此她便躲藏在王府里?!?p> 我心情一松,暗暗平復了一下內(nèi)心的悲痛。聽他繼續(xù)又道:
“她愛穿一身白色的衣衫,尤其喜愛梅花?;▓@的那幾十株梅樹都是那時為她而種……”
他的臉上漸漸浮起微笑,想來那一段日子定是甜蜜異常!
“在她偷藏在王府的第三年,就生了允兒,那年她才十六歲!正向你現(xiàn)在一般大!”
他轉(zhuǎn)頭看我,滿眼都是柔情!我從沒有想過,往日里那個風流不羈的安王爺竟也有癡情苦戀的一面!
“她那么愛他,整日整夜抱著他……”
“她不是產(chǎn)后血崩嗎?”原來我的二姐并沒有血崩,那她現(xiàn)在……
我好像感到眼前朦朦朧朧的有片光芒!
“她并沒有血崩!”他突然慘慘地笑了一下,盯著畫像沉默了良久。
我的心卻“砰砰”跳的厲害,我盯著他的臉,急切地想知道我二姐怎么了。
他伸手,輕輕撫摸畫中人的臉,好半天,才道:“有一天,王府舉行宴飲,慶王被邀在列!”
他聲音一頓一頓,說得十分艱難:“誰知宴后,他竟跑去了花園!”
他又突然頓住,好像往事不堪回首!
我卻等得焦躁,急急問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突然面色猙獰,恨恨道,“然后他看到了我的畫兒,看到了她……”
他雙眼瞇緊,額上青筋暴起。他的手緊緊攥成拳頭,一片慘白的皮膚上,也凸起幾條青筋!
“他在女閭見過畫兒!知道她是官妓!”
“那他……那他敢在……你的王府……造次?”我的心又提了上來。
“哈哈……”他一陣凄慘慘的長笑,“我這安王府,在他慶王的眼里能算什么?他慶王乃國之甲胄,連我父皇都要讓他三分,何況是我一個小小的并不的得寵的王爺!”
淚水漫在他的臉上,他卻毫無知覺!
“那……那……”我的心下一片惶急!
“他要強帶畫兒出府,我自然堅不同意。雙方劍拔弩張,我動用了府兵,把他打了出去!”他的神思又沉靜下來。
“他自然憤恨,一出安王府門就徑直去了宮里,說我私藏官妓!隨后就來了圣旨,他們就帶走了畫兒……”
“你為何不去求皇上,不去爭一爭,哪怕偷偷把她送走也好過……”
“你以為我沒有嗎?”我的話還沒說完,他就大吼著打斷了我。我看他目眥盡裂,五官竟扭曲變形!
“我何嘗沒有去求,我何嘗沒有想盡種種辦法,可是……”
我靜靜地聽著,聽他說出那個最慘痛的結(jié)果。
“可是……她還是被皇上賜給了慶王!”
“那……畫兒最后……”我心里仍盼望最后的一絲僥幸!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畫兒不堪其辱,第二天就投湖自殺了!”他的聲音里滿是頹廢和留戀!
我頹然坐在椅子上,心里刀絞一般!
心里輾轉(zhuǎn)曲折幾十回,才故作輕松的勸道:“王爺,要節(jié)哀!我們做女子的向來命比紙薄,身比草賤,王爺何苦把一小女子縈縈掛在心頭不放!所謂‘今年花比去年紅’‘一代新人換舊人’,人生在世,自然要圖個瀟灑快樂!”
他憤然變色,氣極而笑,道:“我原本以為你與畫兒有至親關(guān)系,才把這些陳年舊事道與你聽,希望有人能同我一起祭奠她,懷念她!誰知你竟……哈哈……好!很好!”
我知他對姐姐情深意重,可我是犯官之女,又大仇未報,如何敢向他吐露心聲?何況他與林風又是至交好友!
我盈盈一笑,道:“王爺差矣!我與這位姐姐從未見面,如何竟能與她攀上關(guān)系!”
他負手而立,雙目炯炯地盯了我半響,道:“畫兒有一姐姐,閨名書琴。容貌絕世,才情非凡,曾聘于先太子,你莫不是……只是你的年齡……”
我突然明白了他的猜測,原來他竟以為我是大姐的私生女。
只是他審視著我,語言猶疑,怕也是不敢肯定。
我粲然一笑,對他說道:“王爺優(yōu)游人世,見識非凡,自然知道這世間長相相似者多不計數(shù)。如何到了我身上竟這般牽強附會!我的確有一塊玉墜,如允公子的一般無二,只是上面刻著‘書琴’二字。可那是京城一位恩客,贈給我娘親的。我娘親見那兩個字刻的風流恣肆,才留給了我。至于這其中有甚淵源,元夕的確不知!”
我自覺巧舌如簧,只盼他能相信一二。
他“嗤”地一笑,轉(zhuǎn)頭望向窗外,兩目空空,像是喃喃自語道:“你放心,以前我沒護得畫兒周全,這次無論如何都要護你周全!”
我沉吟一下,情真意切的向他說道:“王爺不必為我擔心,我有將軍護著,自然可保一生無虞!”
他轉(zhuǎn)過臉來看著我,滿臉懷疑,半響才道:“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傻,陳家之所以落的如此下場,全拜林家所賜!你對林風真的……毫無芥蒂?”
我望著他探尋的雙眼,故作天真的笑著問道:“王爺,你如何非要把我和陳家扯上關(guān)系?我一弱質(zhì)蒲柳,并無什么雄心壯志。一生所愿,唯愿嫁得一如意郎君而已,從此郎情妾意,歲月靜好!王爺萬不要再說什么仇怨的話了!”
“也罷!也罷!”他長嘆一聲,就落寞地走了出去,窗外傳來他高歌的聲音:
“……其靜若何,松生空谷。
其艷若何,霞映澄塘。
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
聲音里滿是蕭索,凄苦和留戀!
我的淚再也忍不住,一下狂奔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