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那個小表砸又出面證明了,除了證明方仲永不是什么意志堅定的好漢之外,也證明了雙泉酒的后勁是非常大的。
第二天,頭痛欲裂的方仲永再次換洗了內(nèi)衣,剛用諸如魚與熊掌兼得的崇高理想逼迫自己看書,曾曄那個損友帶著他那無知的弟弟曾鞏又來了。
一進門,曾曄就嚷嚷道:“文遠何必此時臨陣磨槍。有那功夫不如琢磨篇好的詩詞,也好投遞給今年的主考官。若是入了考官的法眼,所謂的路試不過就是個過場而已?!?p> 方仲永對大聲喧嘩影響好學生讀書的不良行為是深惡痛絕的,只可惜沒有老師可以報告。要是劉先生在這兒,哼哼,定然讓曾曄的手腫如熊掌。
方仲永無奈地把視線從書上移開,不禁有些郁悶。好不容易才看進去,又白費功夫了。
曾曄說的他知道,就是干謁。
宋朝繼承唐制,除了把科舉制度發(fā)揚光大之外,舉薦和恩蔭制度也被繼承了下來,算是給了些情況特殊的人一個混進體制的機會了。如前文說過,晏殊就是在十三歲那年,被江南按撫張知白舉薦,才能在次年直接參加并授官。
但舉薦不同于恩蔭。
恩蔭只有一個條件,你的父輩的官職級別夠了,或是祖上“為黨國流過血”。那么,在皇帝過生日、三年一遇的郊祀或者父輩臨退休前就有機會蔭補入官了。
舉薦就不同了。
因為宋朝的律條規(guī)定,若是某人執(zhí)政失當或貪腐枉法,舉薦人也有連帶的責任。如果大家非親非故,除非你是才高八斗的英才,或是名滿天下的大儒,等閑是不能舉薦的。
絕不像唐朝,某個詩人寫了一篇得意之作,就麻溜地跑到某位高官那里去投書行卷。某高官一看,高啊,實在是高。如此大才怎么能不向朝廷推薦呢?于是,某位原本默默無聞的詩人就“一舉成名天下知”了。
按照方仲永的理解,唐朝詩歌的鼎盛與干謁制度密不可分。無須苦讀,無須背景,只要有幾首詩寫得好,你就可以成為人上人。寫詩,實在是步入仕途的終南捷徑,其實與明清八股經(jīng)義盛行是一個道理。
當然了,如果肚子里沒貨,貿(mào)然行卷只會自取其辱。因此,凡干謁的作品無不是經(jīng)過精心雕琢的成熟佳作。但因為是要求人辦事,腰桿子硬不起來,先天上就不足,后天再如何努力也有一股子俗氣。為此,這些想要獲得舉薦的文人使盡渾身解數(shù),力求推陳出新,讓某位高官能高看自己一眼。
其中,最有名的當屬孟浩然的《臨洞庭湖贈張丞相》:“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p> 雖是有求于人的干謁詩,寫得也是大氣磅礴。臨了才幽怨地說一句,人家都在釣魚,我什么時候有機會也能一試身手呢?
還極其委婉地拍了一下丞相張九齡的馬匹,我就像那在渭河邊釣魚的姜子牙,等著您這位尋訪賢才的文王發(fā)掘呢?這通馬匹拍得清新脫俗,肥而不膩,實為后世之楷模。
相較而言,其他文人的風骨水平就差得多了。
另一位唐代詩人朱慶馀,在臨考前給韓愈大弟子水部員外郎張籍寫了一首七言絕句《近試上張水部》探聽虛實:“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眉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洞房花燭夜后,早晨要拜見公婆,精心梳妝,羞問夫婿,眉毛畫得深淺合不合時宜?
通常的解釋是:此詩借新婚之后的脈脈情事,把自己比喻成即將拜見公婆的新媳婦,把張水部比喻成舅姑(公婆),探聽虛實。比喻通俗貼切,別出心裁。
方仲永卻感到了一股濃濃的“同志”的味道。
這還要點臉不?為了區(qū)區(qū)水部員外郎的引薦就要獻出菊花嗎?
不知道張籍是怎么想的,是自認為舅姑呢,還是自認為夫婿就無從考證了。
據(jù)說張籍看過后,大為賞識,回詩一首《酬朱慶馀》:“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艷更沉吟。齊紈未是人間貴,一曲菱歌敵萬金?!睂χ鞈c馀的“姿色”是大大地贊美了一番,更認為他的“一曲菱歌”價值萬金。
方仲永喜歡菊花,但并不代表喜歡被別人欣賞自己的菊花。像這樣委婉的“邀請”別人品鑒自己的菊花他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的,要想寫出一首堪比《臨洞庭湖贈張丞相》的詩卻是千難萬難。
總不能像李白的《上李邕》那樣說:我是人才啊,貴公司要是不錄取我,一定是貴公司的莫大損失!
再說了,要干謁也要看人。官職、名望都要高,找個無名小卒去舉薦你,搞笑伐?還有一點就是品德、名聲要好。一旦人家舉薦了你,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局面。如果舉薦人身敗名裂了,你這個被舉薦的也要跟著倒霉。所以,這是一個雙向選擇的過程。
有看官說了,你怎么知道想要舉薦你的人道德是否敗壞,將來是否會身敗名裂呢?一般人是不知道,但方仲永是誰。那可是前知四千年,后曉一千年的穿越者呀!
雖然歷史學得不怎么樣,對于宋朝的諸多細節(jié)不太了解,但對于史書記載的名人還是多少知道點的,如曾曄口中的主考官、準備干謁的對象夏竦。
夏竦也者,尊他者稱夏英公、夏文莊公,鄙夷他者說他“為人貪婪陰險,搜刮民財,多蓄歌伎”,用后世的話說就是“道德敗壞,有巨額財產(chǎn)來歷不明,且與多名女士長期存在不正當關系”,妥妥的被批判、被打倒的對象。
但夏竦厲害呀,幾經(jīng)沉浮,如同打不死的小強一般,最終做到了樞密使并兩次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封英國公,死后贈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謚“文莊”。
要說那夏竦其實并非一無是處。其人治理地方頗為得法,打擊政敵也是很有手段,但對外卻少有建樹,屬于標準的“內(nèi)斗內(nèi)行,外斗外行”。
對于這樣的人,方仲永一向是敬而遠之的。
不過,他對曾曄提出要去拜見夏竦的說法還是覺得有些奇怪。不由問道:“那夏竦只是洪州知州,應該是管不到路試吧?去求他,豈非南轅北轍、問道于盲乎?”
曾曄解釋道:“你有所不知。凡我朝官吏,一路首腦往往是要兼著首府的知府的。那夏竦因貪腐被貶謫,未曾循例為一路經(jīng)略安撫使,只能管轄這洪州地界。
若是就此沉淪還則罷了,不想那夏竦果有幾分才干,將洪州治理的井井有條。
這不最近,有傳言那夏竦將升任刑部尚書,整個江南西路都得給幾分薄面不是?官場的捧高踩低,沒什么可說的。這才有了為兄今日之行。
若只是為了區(qū)區(qū)的秀才功名,委實是不值得去求人的。料想以文遠的才學,又是撫州案首,斷無黜落的可能。即便是子固,考個秀才也不在話下。
但聽聞那夏竦氣量狹小,非寬宏雅致的君子。倘若他人都去投詩文拜見,獨獨賢弟與子固沒去。去的人太多,他未必能記得住,不去的人他恐怕是一定要記恨在心的。
我已囑托子固隨意寫了首詩,你也作一首就是了。既不可過好,讓他一見就起了舉薦之心。也不能太差,讓他人輕看了我們兄弟。”
方仲永想了一下,對曾曄的老于世故很是佩服。若沒有曾曄的提醒,自己只怕想不到干謁的事來,即便想到了也多半會因為鄙夷夏竦的為人而不屑前往。看來,這個朋友真不錯!
想到此,拱手一禮道:“多謝叔茂兄提點。小弟這就作來。”
略一思索,寫下了《登云臺山》:云臺山上好風光,風光但與四時長。玉露潤身三分紅,繁花入目一股香。高山流水琴瑟意,鳥鳴深澗韻味揚。但求知音常停佇,勿使曲水空流觴。(自作歪詩,勿笑。)
曾曄看到后,覺得還行,就讓方仲永寫好拜帖直往知州衙門而去。
到了衙門一問,才知道夏竦并沒有如平常的官吏一般住在后衙。經(jīng)人指點,到了夏竦的府邸。
畢竟是出了名的愛財,那夏竦的府門前人來人往,竟似集市一般熱鬧,真可謂“門庭若市”也。既然是“市”,往來的則必然就是孔方兄、寶泉哥之流了。
曾曄指著那些進進出出的人道:“你猜這些人都是做什么的?”
方仲永笑道:“難不成都是來投遞詩文的?看有些人的裝束不像呀!”
曾鞏說道:“不可能都是讀書人!看那些腦滿腸肥之流,定是商賈無疑!那夏竦倒是好客得很哪!”
曾曄制止了“憤青”的弟弟:“我等在他人屋檐下,不可在人前說這些風涼話。平白地得罪人,有何益處?子固你當謹記禍從口出的道理!”
曾鞏撇撇嘴不做聲,方仲永忙打了個圓場:“商賈也并非一無是處,夏大人與商賈往來也無傷大雅。子固的嫉惡如仇似乎用錯地方了?閑話少說,遞上名帖詩文當緊!”
見了門子,遞上了名帖、詩文。那門子打開名帖一看,落款是“童生某某”,臉就拉下來了。也不接詩文,只是伸出一只手搖晃了兩下。
曾曄也是門清,這是要門敬呢。故作心疼地拿出了半兩的碎銀子。
那門子見銀子質(zhì)地不純,很是有些不屑的樣子。勉為其難地收下了銀子,那門子才開了尊口:“就這些?沒有禮單嗎?”
這下曾曄也愣住了,我們是來投遞詩文干謁的,不是來送禮的,難道還要備一份厚禮不成?
門子生氣了:“你們這幫窮書生,讀書讀傻了吧?還以為像前朝一樣,拿幾篇狗屁不通的詩文就能得到我家大人的提攜?”
曾曄又開始了自己的表演,什么“家貧難致”,什么“懇請院公幫忙,務必將詩文呈于大人斧正”等等。
門子被他纏得沒辦法,只得說道:“你這人好生聒噪!實話告訴你,就算我把詩文交上去,管家那里你也通不過。最多也就記個名字,報于我家老爺。若是沒有禮物,就算你是李太白再世,也休想我家老爺說一個好字?!?p> 曾曄又裝模作樣地千恩萬謝一番,才領著曾鞏和方仲永離開了。
一離開門口,曾鞏就怒道:“這門子可惡!那夏竦也是可恨!”
方仲永卻不以為意:“宰相門前七品官嘛。人家收點門敬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嗎?子固何必生氣。”
曾鞏猶自憤憤不平:“由仆知主。那夏竦枉稱能臣,竟是如此的不修私德。此等行徑,與索賄何異?”
方仲永說道:“世事洞明皆學問!無須為這些小事生氣。今天,我倒是很佩服叔茂的演技,大開眼界??!也就那門子眼拙,看不出你身上的繚綾單衫的名貴,被你耍得團團轉(zhuǎn)猶不自知?!?p> 曾曄也很得意自己的表演,哈哈笑道:“誰耐煩去騙一個下人了。只是最近囊中羞澀,備不起什么禮物,只好苦苦哀求別人了。只可憐我那半兩銀子,只換來記了個名字。實在是虧大了呀!文遠,你要賠償我才行,那可是我們主仆十幾人的一年的口糧錢呀!”
方仲永看著戲精附體的曾曄,暗暗吐槽:還一年的口糧,還十幾人的,夠您一頓飯錢嗎?您也別讀書了,太浪費人才了,趕緊拍個片子去奧斯卡領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