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弦月高懸,夜風徐徐夾雜著庭院內滿池的荷香吹入老司徒的書房。
王允心中陣陣煩悶,提筆在書案前亂涂,恍惚間落筆:“耕云種月”,審視后再提:“摘星布雨”。
王允自己對自己也暗自生了疑竇,到底自己是想做個晨昏耕種的富貴閑人,還是做匡扶社稷的鐵膽良臣。于前者,便是回了呂布,散盡家財,攜了女兒與府中人,告老還鄉(xiāng),浪跡天涯去了;于后者,前路艱辛,生死未定,又要將這斑白的頭顱,織上天羅地網,去運轉世事乾坤。
遙想中平年間,自己也曾是血氣方剛,不與佞臣同流,抱上焦尾琴,驅策寶月車,寬衣薄帶,游走于山水之間,以一己之清流,南山豹隱,直至大將軍何進整飭社稷,清退亂黨,自己才應命征召,投身邦國,一路便走到了今天。而今大將軍已去,朝堂之上,已經遍經幾度風雨,自己反倒沒了當日那幾分瀟灑與氣節(jié),大抵是年紀大了,后背的那幾根硬骨頭也松動了。然而眼看著江山滿目瘡痍,哀鴻遍野,白骨露原,這幾十年來的修行而得的惻隱之心,也斷然不允許王允功成身退,哪怕自己這副殘軀,幾多計量只是杯水車薪又如何?
隨后又胡亂涂鴉了幾張,心緒難定,索性飲盡殘茶,回房睡去了。
初平二年早春時節(jié),長安已有暖風微醺,黃河以北也是柳色如茵。袁紹自從由渤海移往鄴城,禮賢下士,招兵買馬,不知不覺已經積累了不少軍力,絕非那個仗著父輩功名,高談闊論的京城貴公子了。
袁紹立在鄴城府邸的書案前,抬頭看著窗外,雪花粘在已經冒出青芽的柳枝上,乍一看竟讓人誤認為是柳絮,這是河北獨有的景象,然而直到幾片雪花飛進室內,沾粘在袁紹的手心中,那冰涼的感覺,才頓時讓人從這迷幻般的春日旖旎中蘇醒。
袁紹的眼睛睜開了又閉上,他從洛陽抱回了焦尾琴,侍女撥動琴弦,眼前冬春初接,恍惚間,他幻想著若是故人歸來多好。袁紹當下正了正身子,屏退侍女,拿出錦盒,厚厚的是這三年來未寄出的書信。
第一封:
仙卿如晤:
余引兵歸來矣!當日渡口一別,余孤身北渡,日夜鎖身于軍旅,輾轉會卿于夢中,整故舊之聲望,聚四海之義士,鏗鏘勁旅,而今直搗黃龍,行至孟津,不日即可會卿于洛陽!余于渤海之濱,日夜西眺,眼中之睛眥而欲裂,骨中之血沸而欲出,此番戮力,是為天下蒼生之公義,亦為你我百年之鴛盟。明日且等孟德布置妥當,諸侯歃血為誓,千里行軍,卿可于洛城靜候矣。
第二封:
貂蟬吾妹:
日前聯(lián)軍已破汜水,駐扎虎牢,董賊與呂布聞風而來,明日將有苦戰(zhàn),余心意已定,明日傾群雄之豪氣,天下之碧血,張旗擂鼓,持戟挺槍,必覆其于雄關之下,已慰天道恢恢。若不幸埋骨于此,卿當擅自珍重,另尋滄海,然余不忍,恐舍殘軀,領夢魂相隨于卿,或二三年,或五六年,愿生生世世,然不忍惹卿困擾矣。心下惴惴,胡言亂語。
第三封:
吾妹如晤:
董賊焚洛陽,遷長安,余苦戰(zhàn)數日,為無能之輩矣!致卿顛簸流離,余復有何顏面思之終日,復有何資略欲相守終生!孟德昨日兵敗,余空有千軍萬馬,諸侯仰望,竟不能前進一步,不若青衣游俠,驟然夜行,手刃老賊,攜卿隱于山水之間,游于江海之遠,效法少年故事,豈若如今,大柄雖然在手,捶胸頓足,無計可施矣!
第四封:
貂蟬如晤:
北岸告急,余不得已,回師救援,韓馥乃我袁氏故隸,吾不忍戎兵太過,徒傷百姓之心,然冀州乃我之必取,得冀州,則可出白馬,橫渡黃河,再戰(zhàn)孟津,直入長安。余嘗派俠士十次有余,不幸均亡于董賊之手,至今未進得長安半步,累卿韶華空負,我之過也。
本月月旦,余已進駐鄴城,多得荀諶獻計,余得以反客為主矣,又得沮涭,田豐,天下奇才盡入帳中,余此番再戰(zhàn),斷不至前番之辱。
。。。。。
“當年自己真是青澀得緊啊,莫說這些書信沒有寄出,幸而沒有寄出,若是寄出了,你怕是要對我失望了吧,我給不了你一個結果,說這些,又有何用!”袁紹定了定神,朝門外喊道:“來人,叫元圖來!”
袁紹自從進入鄴城后,便把逢紀的宅子安排在了袁府旁邊,不多時,逢紀便款步邁入了袁紹的書房。
“主公,可是催問青州兵糧一事?屬下昨日已經備妥,正欲呈報,我軍隨時可以出發(fā)?!狈昙o屈身回到。
袁紹抬起了逢紀得臂膀,“我明日去長安,叫高干暫攝中軍,顏良為先鋒,引軍先行,我一月后直赴青州!”
“什么?!”逢紀穩(wěn)了穩(wěn)搖搖欲墜得身子,定了定神,“主公,此番若是為了接回貂蟬姑娘,可由文丑將軍率義士前往,主公萬不可親赴。?!?p> 袁紹擺手制止了逢紀,“好了,不必說了,之前我聽你的,派了那么多人去,哪個把貂蟬接回來了。此番文丑與我同往,你替我監(jiān)軍,我意已決,莫要走漏風聲,就說我親自去督辦糧草了,一月后送到。我離開長安時,貂蟬才十五歲,如今三年多過去了,我征戰(zhàn)不休,女兒家年華易逝,我再不去,恐怕會此生飲恨。”
“主公,如今我們正與公孫瓚爭奪青州,軍心未穩(wěn),田豐先生若得知主公如此,定會暴跳如雷的!”逢紀最擔心田豐得脾氣,偏偏又生得聰明,什么事都瞞不過他,什么事都需倚著他的意思。
“呵呵,傳令,田豐先生即日啟程前往青州打點前哨,策反青州內部!”袁紹歪嘴一笑,“好了,我走了,一切靠你了。”
逢紀還欲在勸,已被袁紹攆出書房,“哎。。。主公已經過了而立之年,奈何做事還如此少年心性。?!?,只得搖頭退下,私下小心叮囑文丑,暗中又派死士保護袁紹。
春日里,貂蟬慵懶無事,又攜了侍女到長安郊外春游,河南景色不同于河北,暖風陣陣,楊柳青青,正式春季播種時節(jié),貂蟬遂讓仆從在田邊得林子里扎了秋千,坐在上面邊看著農夫耕種,邊嗅著草色惺忪。
“嗯?”猛得一怔,秋千已經被人抓住,周圍得仆使也不見了蹤影,那氣息與味道,似是久別的故里,模糊得快想不起來,若在不歸來,只怕自己真的要忘記了。
“貂蟬”,是他,是他回來了,自己十四歲那年也是在這樣的田野間,有個青袍公子,按蕭轉身,叫了一句自己的名字。
那是她睜開眼睛第一次看到別人眼睛里的陽光,年紀太小時沒有所謂得生死與共,她只知道,閉上眼,口中便有蜜糖得滋味,睜開眼便有暖陽得溫暖。
“你?”,她迫不及待得轉過頭,那正是袁紹的面龐,三年未見,袁紹柳葉美髯依舊,四目相對的瞬間,三年見的千言萬語都想一言道盡,卻是一言難盡。
這些年來,她恨過自己,也恨過他,恨自己的不果斷,恨他的杳無音訊,深知不再相信男女之間的所謂真情,她以為自己通透世事了,可沒想到,愛從不會消失,愛只會深深地藏起來,他的一句話,就會在自己平靜無紋的心海里翻起滔天巨浪。
袁紹站在她的身后,抓住她扶著秋千的手,慢慢的推出,柔聲在貂蟬耳畔道:“上次暮春,梨花帶雨,我還記得你穿的是件杏色的袍子”。
這靜靜的一個午后,田野間消磨了多少日夜的思念與牽掛。
甜蜜的時光總是易逝的,兩人耳鬢廝磨了許久,很快就到了暮色西沉的時候。
“主公,快走吧,機不可失,此番幸得貂蟬姑娘外出,不然我們是進不得長安城的”,文丑得了逢紀的囑咐,也變得異常謹慎。
“貂蟬,這次還不跟我走嗎?”袁紹微笑著,但眼中卻是焦急的神情。
“本初,我。。。這次我跟你走,但先不要告知爹爹,爹爹若是知道我舍他而去,怕是要傷心的,等我們安定下來,再把爹爹接來。”貂蟬回到。
袁紹大喜過往,原以為貂蟬總要猶豫一番,但經過這幾年的世事磋磨了,貂蟬身上生出了亂世俠女的性子,柔聲問她:“我一個月之后要去青州前線,不如我先送你回鄴城?或者我們先去陳留,你在陳留等我?等我打敗公孫瓚,我再來陳留接你?”
“嗤,當真我決定?”貂蟬嗔笑道,
“當然!”袁紹想到著三年來,從未給她一個任何一個許諾,卻讓她蹉跎年華,寂寞空等,想想心下汗顏,一個月后到青州即可,不如隨她沿路玩玩山水也好。
“主公,我們還是立刻回青州吧,夜長夢多?!蔽某蟾蕉馈?p> “不急,月末到即可。”
“我要去陳留等你。對了聽說你當年是曾在虎牢關惡戰(zhàn),是要來接我的嗎?那怎么沒來,走,去看看,你是不是真去過那里,看看你為什么過不了那關呢?”貂蟬笑著說。
“呵呵,正好順路,我?guī)闳??!痹B心下汗顏,又不想過多談及此事,只要三言兩語帶過,牽著她,徑自上了停在路邊的轅車,坐定后,賭氣的側臉對她講道:“我輸給了天下聞名的呂布將軍,你當真以為我打不過董卓嗎,這次我們借道華山過去,那里的山上有你喜歡的小猴子”,袁紹笑著,緊緊握著她的手。
“嗯,你倒是坦誠,呂布將軍的勇武,怕是天下無人能敵,算了,饒你三年”貂蟬挽上他的臂膀,依在袁紹肩頭。
“是啊,要是呂布能為我所用,何至于今日。。你長居長安,該見過他吧?”袁紹自言自語道。
“見過啊,前幾天還來跟爹爹提親了呢,你要是再不來,我就嫁給溫候,我想溫候定能過虎牢關,屆時,不用你來找我,溫候自帶我去見你,你說好不?”貂蟬環(huán)住他的肩膀,把下巴抵在他的肩上。嗔怪道。
“哈哈,都是我的錯,不過竟然還有此事,那以后見他也不能饒他了!不過,貂蟬,這次真的不怕嗎?這次跟我走了,就是江湖顛簸,前途未卜了,你不怕世人說。。”
“我只怕,此生不能相伴?!滨跸s不等袁紹說完,一把捂住他的嘴,堅定的回他,轉身對車夫道,“走!”。
馬嘶長鳴,杏黃色的轅車消失在長安郊外的古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