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飄了一夜,至次日晌午仍未停歇。崔琰從兵部回來后滿肩霜花,臉上更是陰沉。
原是聽營里的弟兄說驍衛(wèi)營人的早間拉著一輛馬車奔北去了,隨行的幾位都是韓將軍的親信。幾人手持將軍令拒不受檢,劍拔弩張之際是內(nèi)侍監(jiān)程公公調(diào)解,說這車里是十六字案的證據(jù),任何人不得靠近,幾個兄弟才只好放行。崔琰念及此事與姚方性命有關不得不問,又兼自己與韓將軍關系尚可,便走了一遭,沒想到他三緘其口,只說與這件事與殿下無關,還請他不要再關注。
邁步進了庭院,只見管家滿面欣喜迎了過來,正要問他為何事如此欣喜,卻見堂下走出一位男子,雖蓬頭垢面未換洗干凈,但自己卻再熟悉不過。
“姚方!你...”
“殿下!小人回來了!”
此時,姚方仍然不敢相信那紙口諭是真是假。刑部大獄歷來是九死一生之地,凡打入牢中之人非斬首示眾,即永世困在其中無解脫之日。自入獄以后,每日只得一餐飲食,朝不見天,夜不見月。但聞得晨鐘暮鼓之聲始知日月更替了十余日。今日赦免,如出籠之鳥逃出枷鎖,此刻見了崔琰,竟眼眶紅潤,如獲新生一般。
崔琰見他出獄卻并不興奮,以為是他擅離牢獄,急忙問他:“你...是誰帶你出獄的?擅離大牢可是死罪!”
“殿下!殿下,不是我擅離大獄。是韓將軍親自傳圣人口諭,赦我罪責的?!?p> “圣人口諭?那為何值守的兄弟們沒有人看見你?”崔琰仍舊不信。
“殿下,是驍衛(wèi)營帶我出來的,直到北門方放了我。韓將軍命我在車里坐著,不許發(fā)出一絲聲響,否則就抓我回去了。我在車里聽見兄弟們跟驍衛(wèi)爭吵,奈何...歸來心切,所以兄弟們沒看見我。”
“你說什么?”
崔琰見他言說自己是乘車于北門而出,猛然想起韓登所言,大為疑惑。便將早間去刑部之事與姚方說了,姚方似懂非懂。兩人閑談幾句,姚方便轉身回去換洗了衣衫,見崔琰正在屋中悶坐,上前說了一樁怪事。
“女尸?。俊贝掮篌@。“你說驍衛(wèi)拉著你的車里,還有一具女尸”
“正是。而且是一具年輕女尸??创虬?,似乎是宮里的內(nèi)侍。奈何天寒地凍,那女尸似乎從湖里撈上來的,渾身身上都結成了冰疙瘩?!闭f著,姚方又從懷中掏出一片藍色碎布?!斑@是我從那女尸身上敲下來的,當時衣衫均已濕透,凍得如琉璃一般堅硬,卻極易碎裂,我把雙手搓熱,在冰上捂了一會兒便取下一片來?!?p> 崔琰接過那片藍色碎布,心中若有所思?!盎蛟S那女子,我曾見過?!?p> 見姚方詫異,崔琰便將前日夜里,奉圣人命帶人巡街注意巡查一位年輕女子的事情與他說了。又說那女子衣衫散亂,神情慌張,但手拿一枚茶杯,見到自己時口中直念“我有要事回稟圣人”。觀其言查其行,似乎剛經(jīng)歷一場劫難,而且是圣人有意安排,可惜入宮之后自己被趕出殿外,所言之事便沒了頭緒。
“不過,既是有人做局有意為之,那么必有魚兒上鉤。你既然回來,不妨先去查一下這里有何異常。”
姚方領命,又與崔琰二人將獄中之事言說,自己既無動機,又未供詞任何線索,想必已經(jīng)洗脫罪責了。崔琰卻道。
“你的罪責今日能夠洗脫,卻不在于你自己?!?p> “那...在于圣人?”
“在于民婦?!?p> 姚方恍然大悟,連連點頭稱是。
兄弟二人許久未如此暢快,此刻閑談甚歡,一時忘了時辰。管家進來說晌午飯食妥當,方覺盡興。兩人一同食過午飯,姚方換上輕甲一臉喜色,要去營里與諸兄弟打個招呼,今夜怕是不醉不歸了。
牽過馬匹,剛轉過坊間門廊,卻被一趕喪的車架擋住。那人披麻戴孝,低著額頭看不清楚樣貌,手里挽著一輛牛車,也不吭聲。那車有些破敗,走起路來輪子不堪重負吱吱作響,車上橫躺著一口棺材,棺材上雖漆有紅泥,但看起來質地稀松,并非楠木或榆木所制。
姚方見他是尋常百姓,又是送葬大事,便牽過韁繩將馬靠在一邊與他讓路。
“節(jié)哀順便。”
那人腳步未停,只頷首行禮,姚方側目窺其貌,見其神色委頓,但隱約竟覺得有些眼熟。想了片刻欲上前問他卻覺得有些不妥,只好望著車上那桿詔魂幡遠走。
一路回想著那人,一路悶頭趕路,直到了安遠門外,幾個門郎官見副指揮使回來,皆為欣喜。這幾個兄弟本都是原來北上軍營里的弟兄,又兼他每日從安遠門回齊王府來去總要照面幾回,便比其他人熟絡一些,見他安然無恙,紛紛上前道賀。
幾人摟肩搭背閑談幾句,姚方說起夜里換了班一同吃酒慶賀慶賀,回頭卻發(fā)現(xiàn)少了一人。
“怎么未見劉十三兄弟?”
“兄長。你卻不知。十三兄弟前幾日撞大運了。他和另外一個江東的弟兄,一同被調(diào)往驍衛(wèi)軍丁卯營干活。昨日又一同出去辦差,去往江東數(shù)日。既得賞銀又可順道回鄉(xiāng)探親,哥幾個好生羨慕吶?!?p> “你說什么?去往江東?”
姚方察覺到一絲危險,趕忙策馬回了齊王府。約莫兩刻功夫,姚方不等拴馬便快步奔進堂內(nèi),遍尋不見崔琰蹤跡又轉身進了內(nèi)苑,正與管家撞了滿懷。
“哎呦,姚將軍。”
“管家,可看見殿下?我有要事...”
姚方尚未說完,卻聽那管家一臉苦相道:“將軍,殿下就在內(nèi)苑。您還是進去看看吧。”
管家轉身走了,一席沒由頭的話惹得姚方抓耳撓腮不知所以。邁步內(nèi)苑,便聽見屋內(nèi)傳來水壺燒開的呲呲聲,可崔琰一人在屋內(nèi)端坐,竟不管不顧,眉頭緊鎖雙目緊閉,似是為何事煩憂。姚方走的急了,見桌上茶杯斟滿茶水拿起來便喝,卻被凍了滿嘴。
“嗬,怎么是冷的。”伸手拿來銅壺兌了半杯又飲了。“殿下?!?p> 崔琰見他過來,緩緩睜開眼,一邊伸手取過鐵鉗夾過兩塊煤碳放在爐中,一邊問他為何又回來了。
姚方即將所聞之事與他稟報,驍衛(wèi)素來值守京畿,只聽圣人調(diào)遣。但此時調(diào)二禁衛(wèi)入營,又派去往江東辦差,分明是奉旨試探殿下。又說本以為赦免自己是因洗脫嫌疑,如今看來,圣人對殿下仍有所懷疑,殿下萬萬不可大意。
言罷,崔琰仍是眉頭緊鎖,低頭沉思半晌后方道:“方才,我讓管家去宮里送些書籍字畫給豫霄。順便要他去請內(nèi)侍監(jiān)程公公晚間一敘,結果...”說著,崔琰長嘆一口氣,似乎心有不甘。
“怎么了?”姚方問道。
“管家說他以“今夜當差”為由,拒了自己,予他錢財竟也不收,這才悻悻而歸?!?p> 姚方思索片刻道:“許是今夜真有差事安排?要不,明日我再派個機靈的去瞧瞧?”
崔琰笑道:“早間我問過韓將軍,圣人今日都在歇息,想來并無他程大太監(jiān)什么事??峙?,當差只是一個說辭罷了。且他一向是貪財好色,今日如此謹慎,必是出了麻煩才不敢伸手?!?p> “程公公做了內(nèi)侍監(jiān)多少年了,私下里,連皇子公主都喊他一聲叔叔。又有誰能攥住他的把柄,令他如此?”
崔琰心思轉動,口稱:“是了?!?p> 程篤汝自舊歷年間便在穎王府上伺候,原先的管家老程叔便是其兄長。二十一歲時因家中父母亡故,兄長不忍其獨自一人漂泊在外,告請那時的穎王殿下收留。穎王,也就是當今圣人,念其忠厚老實牽馬墜蹬十年如一日,便允了。這一留便是二十載,誰也未曾想到,程篤汝竟能從一個小小門廊做成如今大黎朝的內(nèi)侍監(jiān)大臣??沙Q缘?,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天下太平以后,這些年暗中豢養(yǎng)女子不下十人次,且年輕不過十五六歲上下,更有種種聳人聽聞之事不絕于耳。那京畿道使與鎬京衙門知道他與多為朝臣私交甚好,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今日如此謹慎,定是有細微把柄被圣人知曉,故而不敢再犯,但不知其所犯何事,若被圣人知道自己尚有所謀,那可真的是千里之堤毀于蟻穴。
兩人正商議著,門外管家稟報。
“殿下。驍衛(wèi)將軍韓登大人求見。”
崔琰帶著姚方邁步出了內(nèi)院,至堂下時,韓登已坐在那里等候,見他過來,趕緊上前行禮。
“殿下,出事了。”
“怎么了?”崔琰有些緊張,心中不住盤算,莫非是自己所做之事被圣人發(fā)覺。
“不知殿下是否知道,前幾日,我從禁軍調(diào)了兩個兄弟去了驍衛(wèi)丁卯營的事情?”
崔琰搖頭道:“不知。不過我聽說這種小事每隔幾個月就有一次,多則七八人,少則一兩日。往日都有姚方看著。自他進去以后,我也從未過問過了。怎么了?”
韓登抱拳道。
“不瞞殿下。這驍衛(wèi)營是圣人親軍,又兼太極宮巡防一事,所以素來只征調(diào)個軍精銳壯士。其中責任重大無需贅述,可...可因奉銀比禁軍要少一些,于是,偶有個別軍士謊稱生病或回鄉(xiāng)丁憂借故不歸。每每此時,便要去各處補上些人數(shù)過來。上旬,我驍衛(wèi)營里有兩位老兵離營,一個說是老母亡故,一個說是父親重病,我便先叫他們回去了。結果這兩人也是一去不返,無奈之下,我又趕緊從禁軍中征調(diào)了兩位兄弟補上?!?p> “你說的那兩人,可是劉十三兄弟和他同鄉(xiāng)?”一旁的姚方問道。
韓登點點頭,神色不安。“是啊。我看他們二人年輕,便把名冊抽了上去。結果沒想到,這兩位兄弟剛來沒幾天,就...就...”
崔琰見他神色為難,便知其中所有變故。
“是出什么事了?”
“哎?!表n登長嘆一聲,“死了。都死了?!?p> “死了?。俊币Ψ酱篌@,崔琰側目方止住了他。
“驍衛(wèi)死了,報往兵部善后即可,你若只是為此事前來,倒有些多此一舉了。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韓登拱手拜服?!暗钕旅麒b。”
原來,自驍衛(wèi)營走了二人之后,韓登即從城防個軍營處篩了20人名單,欲增補進來,最后是看劉十三兩人出自禁衛(wèi),或是面熟的兄弟,或是年輕力壯,便將其調(diào)入大營,每日操練。前日圣人差人問話,見姚方與趙鵬寡妻均蓬頭垢面卻吐不出半句有用的線索,便差其將這兩人放了,所有卷宗也交由大理寺全責查辦。想來那民婦在牢獄之中坐得久了,又兼冬日天冷,恐是凍壞了腿腳,一時不能行動。韓登念其是戰(zhàn)友遺孀,便予她幾兩銀子看病,又差劉十三兩人去雇了轎夫,將其送至江東府,順便可回鄉(xiāng)探親幾日。沒想到,出發(fā)一日后,剛入江東界不過二里,竟遭歹徒襲擊,劉十三二人與那民婦,還有轎夫均被三位蒙面人當場截殺。索幸,遇山中趕集獵戶歸來將那三人逐走,又差人報官,又過了半日快馬加鞭,鎬京城里方得了消息。
“簡直是駭人聽聞!圣人可知此事?”
韓登拱手:“回殿下。事發(fā)江東,府衙收了消息便按照制度,先發(fā)給了兵部軍曹。軍曹聽聞后便遞給了侍郎大人而后又轉呈給了圣人。若非圣人傳召,在下恐怕尚不知道此事。”
崔琰上前兩步,問:“圣人如何反應?”
韓登道:“圣人震怒。勒令在下三日之內(nèi)查出緣由?!?p> “可有那幾個蒙面人的線索?”
“有兩個獵戶說,在與其纏斗時其中一人面罩脫落,所以看了個大概模樣。在下已經(jīng)派人去江東協(xié)查了?!?p> 崔琰點點頭,又問:“韓將軍過來這里,圣人可知道?”
韓登知道他心中所憂,抱拳道:“殿下放心。此二人剛調(diào)營不久,手續(xù)尚未走完,按道理也屬禁軍管轄。韓某過來也是公事公辦,想來也無可非議?!?p> 崔琰見他如此打算,心中方算是輕了些??蛇@行兇之人究竟是誰,著實令人頭痛。眼下十六字案尚未有定論,作為禁衛(wèi)主將責任在所難免,自己又與圣人常有嫌隙,如今姚方剛剛出獄,嫌犯家屬卻在回鄉(xiāng)路上遭遇橫禍,無論怎樣看,都像是自己派人殺人滅口。又有程篤汝婉拒管家邀請之事,看來圣人對自己的懷疑怕是只增不減,甚至是故布疑云也尚未可知。
韓登又回了幾句,說完來意之后便要回營查證線索。姚方見其走后,伸手擦了擦額上冷汗。
“殿下。還好我早間早宮里走了一遭,許多人都看見了。要不然,這行兇之人怕是非我莫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