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吃過晚飯,范空生便端了板凳,與銀兒幾幾坐到院子里。
本來還不到夏天,桴街的天氣尚算不上熱,沒有納涼的天時。但對于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的游子來說,納不納涼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可以欣賞一下難得一見的故鄉(xiāng)的夜景。
半邊月亮掛在東邊黟黑的山巒上,灑下薄薄的清輝,偶爾幾處悠悠移動的云朵,更顯得周圍的星星閃爍踴躍,像一尾尾活泛的天魚。
范空生感覺這里的星星仿佛是有生命的,不像G城的夜空,即使偶爾看見幾顆星星,也像是垂死的眼睛般,生無可戀。
相比于夜空的靈動,不遠處的桴街鎮(zhèn)卻顯得沉寂得多,零星的燈火顯出夜生活的單調(diào)。范空生知道鄉(xiāng)民夜生活的規(guī)律,通常吃過晚飯便上床睡覺,與G城人民通常子夜才睡相比,這里的夜是G城的兩倍。
然而大自然似乎時時保持著一神秘的平衡,夜生活豐富的地方,天空便黯淡無光,夜生活貧瘠的地方,天上卻活色生香。上天也至于講究得這么計較么?
本來在這樣一個寧靜美好的夜里,范空生可以有另一些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事對幾幾介紹,但范空生卻不敢大聲說話。
倒不是什么“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如果天上真有人,即便冒死進諫也是值得的。
只是老宅這里有一奇——站在此處院場里說話,聲音能傳遍整個墟鎮(zhèn)。這個秘密是他十幾歲時,有一次夜里在墟鎮(zhèn)上替父親買煙時發(fā)現(xiàn)的。
當時他在數(shù)里之外竟然清晰地聽到父親和母親在院場里高聲說話的聲音。
也不知這是古人所說的“居高聲自遠”,還是風水師說的“九龍戲珠”導致。
但從此他就不在院場里高聲朗語,即使去到,也只是清坐。他既不想當全鎮(zhèn)網(wǎng)紅,也不是廣播站,需要讓全墟鎮(zhèn)的人都被動地聽見自己的講話,更不想擾鄉(xiāng)人們早入夢鄉(xiāng)的生物鐘。
幾幾對于這片土地,終究是陌生來客,不停地想想要加深了解,但看范空生盡量壓低聲調(diào)的回答,便也很懂事不再窮追不舍。
枯坐是犯困的引子,何況是清夜。不久她們便有了睡意。一家人便回房歇息。
對于被睡意看上的人,床就是吸鐵石,能把人牢牢地按進夢鄉(xiāng)。雖然有幾只蚊子嗡嗡叫,銀兒和幾幾還是不久就發(fā)出了均勻的鼻息。在這一呼一吸中,似乎透露出夢的愜意和對故鄉(xiāng)的好評。
回鄉(xiāng)前,范空生一直擔心幾幾不太適應鄉(xiāng)村生活,尤其是害怕蚊蟲,但從這一天的表現(xiàn)來看,她去比在G城時大膽許多,下午連見了小蛇都沒有尖叫??磥砣说倪m應能力是可以隨環(huán)境而改變的。
幾幾和銀兒對故鄉(xiāng)的親近,使范空生對故鄉(xiāng)更加深情起來。
遠處偶爾的狗吠,更將時光按回了倒車鍵。仿佛只要物是,就不至于人非。
范空生雖躺在床上,卻仍然毫無睡意。他雖然已身在故鄉(xiāng),真切地躺在兒時生活的懷抱里,腦海中卻還是不停地浮現(xiàn)故鄉(xiāng)曾經(jīng)的模樣。
那整潔的河灘,秀麗的山嶺,淳樸的民風,還有桴河里風味鮮美,捕之不盡的淡水魚,三面高山上隨季節(jié)定期推送的野果……想著想著,他便懷疑自己是否鄉(xiāng)愁太深,又或者患上一種故鄉(xiāng)病。
其實桴街鎮(zhèn)與普天之下,絕大多數(shù)街鎮(zhèn)一樣,不過是散落在地球上的隨機一點,不過是四通八達交通中的一處驛站,它既非路之盡頭,也非海之角,但在自己內(nèi)心卻總像是終點和歸宿似的,無論走多遠,心都被這個原點緊緊地攥著……
心煩意亂的思慮常使人失眠,但是平靜的思緒卻能帶人進入夢鄉(xiāng)。正當范空生要睡著的時候,卻聽見窗外傳來腳步聲!這聲音“沙,沙,沙……”清脆而均勻,像是路過,又像是試探……在這樣的夜里顯得格外的詭秘!
床的上方就是窗戶。
范空生立即支起身!
透過窗戶玻璃朝外望去,只見昏暗的夜色里,院場下面的小路上,真的有個人影,看那身段,還有披肩的長發(fā),分明是一個女子!但黑黑的,看不清面目。
那黑影走到正對老宅大門的位置,突然停了下來,并轉(zhuǎn)過頭,從她兩眼的位置竟射出兩道強光!范空生趕緊匐下身體,躲過強光!
那強光霎時將屋子照得透亮。壓得范空生大氣不敢出。
很快,那強光便隨著清脆而又均勻的腳步的遠去而消失。
這突如其臨的怪異一幕,將范空生驚得目瞪口呆,本能地反應不過來。待腳步聲完全消失,他才開始回過神來。
他想立即告訴銀兒,但看她們甜蜜的睡容,又不忍心將她吵醒。
剛剛搭建好的睡眠通道登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令他重新睡意全無。
那黑影是人是妖?是人,怎么會目光如炬,發(fā)出比野獸還強的夜光?是妖,怎么沒有進一步行動,將他們捉將了走?又怎么沒引起狗叫?
而且這個地方從來也沒鬧過什么妖魔鬼怪。在他兒時的記憶里,這里夜間只是偶爾會有貓頭鷹的哭聲,像是嬰兒夜啼,對不知情者算是一樁小小驚嚇,但只要用木棍沖那聲音處敲打一下,它便“突突突”地飛走了。
雖然當時他也曾因貓頭鷹的哭聲而懷疑是怪物,但不久便在見到聲源的本尊后,心下釋然,并暗責自己無知生異想。
但今夜,剛剛,他是分明看見了非人非獸般的怪物了!
那個黑影來“看”他干什么?自己在這里既沒有結(jié)怨,也無罪債,更不曾虐待生靈,沒有任何被追討的理由。
難道是自己又出現(xiàn)另一種幻覺?不可能??!自己心情明明很好,哪里抑郁了?更何況剛才聽狗叫,也沒聽成狗說人話……黑影經(jīng)過時,狗為什么沒狂吠呢?
難道是自己離家這些年,這里已有人暗中居住,自己回來占了她的巢?但中午進門時,看屋內(nèi)的陳設(shè),顯然毫無人居的生氣呀。
……
幸好今夜睡不著的是我,換了銀兒,還不得嚇死!
當然,銀兒或許不會像自己一樣,聽見聲音便抬頭去看。她或者只能看到室內(nèi)一道強光閃過,以為是遠處的車燈吧……
恍恍惚惚地捱到下半夜,也許是積累了一天的疲勞終于決堤,將他的思緒淹沒殆盡,他終于進入了沉沉的夢鄉(xiāng)。
在無可抵擋的睡眠覆蓋的前一刻,殘留的意識告訴他,是時候去上墳了。
乍到異鄉(xiāng),人總是醒得更早。銀兒早已準備好早餐。
等范空生醒來的時候,太陽已升上山巒一丈高。這熱烈坦蕩的陽光,多么的正義凜然,邪不可干,將范空生昨夜殘存的一些驚悚都蕩滌盡凈,如果不是相信自己的親眼所見,他甚至都以為昨晚一幕是否虛幻!
吃過早飯,范空生便和銀兒幾幾告知了掃墓安排。他們先去鎮(zhèn)上采購些香燭紙錢,然后便去祖墳的山頭祭奠。
祖墳是建在自留山上。開始只是一座墳,后來劃分自留山,便把其它地方的祖墳一并遷過來,爺爺奶奶父親母親,他們又在一起共享地倫之樂了。凡事就怕認真,有時仔細想想,不免感覺似乎又回到了封建宗族界限分明的年代。難怪有人說,這個時代淘汰的事物,多少年之后又會換個面目回來。歷史就是這么不停循環(huán)折騰!
然而——機器人又是什么事物換個面貌重現(xiàn)于世呢?人類的的今日又是哪個昨日重回呢?假如人類有朝一日滅亡,又會在什么時候重返人間呢……這卻是循環(huán)論尚無能為力的未解之謎。
范空生憑著記憶,在一家會“請筆仙”的隔壁紙錢店,備齊了上墳祭品。
“請筆仙”的場景,范空生沒有親見,但聽見過的人說那個筆仙附體后,先是打個飽嗝,然后便能應來人所求,以死者的聲音語調(diào)口吻,講述自己在陰間的遭遇,竟與求者所夢相仿……一開始,范空生是相信的,但上了醫(yī)學院后,又聽學校精神病教授說的“請筆仙”是癔癥,于是便懷疑??墒撬H眼看過那個會“請筆仙”的人,平時和正常人一樣,娶妻生子,下地干活,不像是有精神病的樣了,甚至為人通情達理,氣色頗佳,眉宇間頗有點仙風道骨的模樣,于是他又疑心他是不是與人事先串通好了演戲……反正是拿不準。但抱著疑罪從無的態(tài)度,平日里見了他倒也尊敬。
現(xiàn)在,他怕是早過世了吧,不知有沒傳給他后代,細說起來,這桴街鎮(zhèn)上奇人異事還真不少……
范空生一家走出街鎮(zhèn),往東穿過百米長的桴河橋,再七彎八拐地沿著桴河東岸走,便到了自留山。順著斜坡上去,拐了一個S形,便到了祖墳。
墳地視線很好,站在那里望向遠處,能看清大半個桴街鎮(zhèn),和桴河最精華的一段——河面寬闊,景色怡人。平時兩岸樹綠花紅,若是到了秋天,河床上布滿的鵝卵石,將河水刮出層層波紋,就像琉璃屋頂;魚兒竄嬉其間,不時拔喇出聲,宣泄透明的活力……
桴河的東面都是山,居民稀少,而墳地眾多。人與鬼,陰間和陽間,在桴街鎮(zhèn)似乎劃江而治。以致有鄉(xiāng)民把橫跨河面的桴河橋,戲稱為奈河橋,從橋西到橋東,便是從陽間走向陰間。
范空生在“陰間”,用帶來的鐮刀、鋤頭,稍稍清理和修整了一下墳地,接著便奉上祭品,點燃香燭,開始叩拜。
本來叩拜的時候需口中念念有辭,向祖宗訴說一番,或報告自己的業(yè)績成就,或傾訴自己的艱辛不易,求祖宗保佑,并祝祖宗安享極樂之類……
但范空生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
柴米油鹽、工作事業(yè),如今有何值得一提?最大的危機——人類危機,機器人,祖宗又如何聽得懂,即使聽得懂又怎么管得了?手怎能伸出墳墓外面……
而且,所謂祭祀,更多的是表達自己的孝心和愛意,并借由這表達,從中得到某種心安,或者對祭奠者身心有益,進而生活如意,未必真能喚醒另一個世界的祖宗顯靈。他們生前都是平凡的普通人,死后怎么就能獲得左右世間的超自然力量?
但是他卻想起了昨夜的詭異,覺得求個心安也是不錯的,或者說他之所以決定今天前來祭奠,有相當一部分原因也是昨夜的遭遇所催促。
于是他領(lǐng)著銀兒和幾幾磕了三個響頭,然后輕聲禱告:“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保護我們一家平安!詭異的情形不要再出現(xiàn)!”
他是用桴街話講的,除了本地人,外地人聽不明白。銀兒和幾幾當然聽不懂,也就不知道昨夜原來有事情發(fā)生。
幾幾很好奇:“爸爸你念什么呀?”
范空生回答她:“一些吉利的話,小孩子不要多問——走,爸爸帶你去看映山紅?!?p> 說著,便匆匆結(jié)束祭拜,領(lǐng)著著銀兒和幾幾往山脊上走。
他們從山腳上來的時候,因為兩旁有峭壁擋住視線,又光顧著爬山看路,沒留意山頭的情況。這個時候到得山脊,視野開闊,才發(fā)現(xiàn)漫山遍野都開滿了映山紅,一簇簇,一叢叢,像是從天上落下的云彩,又像仙人在這里晾曬花花的被子。
范空生小時候家里蓋的被子,就有映山紅圖案的。
他們走到一叢映山紅前,范空生摘下一朵放進嘴里:“這里的映山紅是可以吃的!”
幾幾也要效仿。卻被銀兒攔?。骸安恍l(wèi)生,昨天的蜂蜜喝了都不舒服?!?p> 范空生說:“是嗎,我怎么不會——沒事的,我們從小就這么吃?!?p> 銀兒說:“你從小吃當然沒事了?!?p> 范空生想了想:“你也許是水土不服吧,未必真是蜂蜜的緣故?!?p>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用在人身上,就是水土不服,同人不同命。
“既來之,則安之,還得在家鄉(xiāng)住些日子,只能吃到服,適者生存嘛?!狈犊丈^續(xù)勸說道。
幾幾經(jīng)不住誘惑和好奇,終于還是小心翼翼地吃了一朵:“真好吃!”
范空生欣慰地說:“這是我們家自留山上正宗純天然食物!”
然后,又指著山坡上一片蕨叢說:“這山上最好吃的食品還是長在這下面的一種蘑菇,賽過我們在城里吃過的任何蘑菇?!?p> “那我們?nèi)タ纯矗 睅讕准拥脦缀跻艹鋈チ恕?p> 范空生說:“別跑,現(xiàn)在沒有,不是季節(jié),要每年春節(jié)過后的三四月份才有,現(xiàn)在都快五月,早沒了。”
幾幾頓時把失望都寫在了臉上,樣子簡直像要哭出來。
范空生見狀,忙安慰它:“雖然那種菇?jīng)]了,但還有別的長在松樹下的蘑菇,也挺美味的——我?guī)闳フ艺??!?p> 說著便拉著幾幾朝一些松樹下過去。松樹下通常不長草,一眼就看到有些呆頭呆腦的家伙矮矮地杵著——正是要找的那種厚厚的蘑菇!
銀兒問:“這蘑菇?jīng)]毒吧?”
范空生挺挺胸:“放心,這些都是經(jīng)桴街人民長期歷史考驗過的,絕對可食用?!?p> 銀兒才放心地說:“你這地方,野味還真多!”
范空生略顯驕傲:“是啊,一年四季都有,滅了這個,起了那個,接連不斷——這大地總不想閑著,時不時地要折騰出點什么……”
一家人在山上玩夠了,又從山頭重新掃描了一下三山懷抱中的桴河和桴街鎮(zhèn),便帶著采集的蘑菇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