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表哥,你聽我說嘛!”
少女坐在白鷺城的石頭餐廳里,眨著眼睛跟韓崇撒嬌道。
她穿著具有古典風格的疊裳,這種服飾曾流行于幾百年前的第二王朝時代,現(xiàn)在僅有西海一郡仍舊保持著這樣的服飾傳統(tǒng)。
整衣是一塊上等的白色亞麻布,肩膀處用兩枚黃金百合花別針固定,胸前佩戴祖母綠寶石,腰間系一條白色絲帶,腳上穿一雙棕色的皮涼鞋。
自然形成的垂線像波浪一樣在裙擺的表面上起伏,又像垂懸而下的白色柳條,整體看上去既靈動飄逸,又不失高貴典雅。
她坐在一張寬大的靠背椅上,嬌柔地扭動身體,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白玫瑰。
大廳里響起了輕柔的樂曲,金發(fā)瑞安指揮著農民樂隊,演奏了一連串歌頌早春的歌。
廚娘為她端上了味道可口的早餐,可她一樣也沒動。她伸了伸懶腰,將困意輕輕甩掉,然后嬌媚地說:
“這實在太匪夷所思了!你一定要留下來聽我說完?!?p> “那你為什么不早點起床,我都等了一個鐘頭啦!你看看!你看看!為了消磨時間,我已經(jīng)吃掉了三只雞蛋,三只。。。。。。
“阿燦,你說說看,這是不是很可笑?”
他顯然有些生氣,可良好的教養(yǎng)讓他時刻保持體面的微笑。
年輕的侍衛(wèi)隊長筆挺地站在他身后,臉上忍住沒笑,只是略略點頭。
韓崇厭煩地將餐具往前一推,示意自己吃飽了。
兩個仆人立即將碗碟收拾干凈,再為他拿來洗手的水盆和擦手的毛巾。
他在銅盆里洗過手,用毛巾擦拭干凈,又用杯子里的清水涮了涮口,才說:
“再說啦,我馬上要去迎接重要的客人,現(xiàn)在就得走。你要是悶得慌,我讓手下那幾個小鬼陪你到處去轉轉,怎么樣?你要是還不滿意,我就讓阿全把那只雪地毛毛狗抱過來給你玩。你不是一直吵著要給它編些可愛的小辮子嗎?”
“我不要!”
她擺出一副生氣的樣子,圓圓的小嘴嘟成一團,煞是可愛。
她的個頭比韓江更高挑,腰身苗條,手臂纖細,皮膚白皙,一頭漂亮的棕色卷發(fā)分外迷人。
她有一張嬌小的臉,杏仁形的眼睛,修飾過的眉毛又長又細,好似一縷清新的柳葉;鼻梁小巧而挺拔,鼻頭一側有一點淡淡的小黑痣,這使得那張清秀的臉龐又多了一分靈氣。
“我可要生氣啦!我警告你喲!我真的生氣啦!”
她敲了敲椅子扶手,臉蛋上露出忿忿的神色。
韓崇早已領教過了:這位大小姐所謂的生氣,便是坐在地上亂鬧一氣。
可是,此時他的心中裝著太多煩心事,根本沒有陪她鬧一鬧的閑情逸致。他只好拍拍她的頭,安慰道:
“這樣吧!我把手頭的事情忙完,馬上過來陪你,隨便你說多久,我都乖乖聽著,行嗎?”
“哼!”
她噘著嘴,久久不吭聲??墒?,她那焦急的神色卻如同翻滾的潮水,一發(fā)不可收拾。
“我可要走咯,親愛的表妹!”
“你真的不想聽?我可是非常鄭重地提醒你喲!你要是現(xiàn)在走了,我以后再也不會告訴你啦!”
他一邊笑一邊招呼高燦,兩人朝餐廳的門口走去。
眼見自己的小伎倆沒有得逞,她急得直跺腳,最后只好開門見山地說:
“等一等!等一等!等一等嘛!
“好吧,既然你這么想知道,那我就勉為其難地告訴你吧!阿江她有心上人了。”
“什么?”
這個話題終于將他打動了。他急忙折回餐桌,舉起水杯猛喝了一口。
“小雯,你快告訴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前的十三歲少女得意洋洋地翹起眼珠,望向一旁,把韓崇的胃口吊得更高了。
她叫文雯,父親是領有整個西??さ奶m濱城城主。十八年前,白鷺伯爵韓晃娶了蘭濱伯爵文濤的妹妹,因此這兩個年輕人是血緣親近的表兄妹。如今他們倆又訂立了婚約,這更是親上加親的一樁姻緣。
文雯做了個俏皮的鬼臉,這才把昨晚發(fā)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她講起那個名叫阿秀的人是如何進入房間,如何向假想的韓江一吐真情,自己又是如何戲弄他,如何巧妙地套問出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說得高興時,她笑得合不攏嘴,完全把少女的矜持和貴族小姐的教養(yǎng)拋諸腦后。
“那不過是他一廂情愿,阿江怎么可能喜歡上一個平民呢?”
他用詢問的目光望向侍衛(wèi)隊長。
“你怎么看?”
高燦不屑地搖搖頭。
“公子,這種事情絕不可能!”
“哼!她連那把心愛的匕首都送給人家了,還說不是?反正呀,我們少女的心思,你們這些淺薄的男人根本就弄不明白。
“再說了,像阿江這樣冰清玉潔的淑女,更容易受到粗野男人的撩撥。何況那人還是個獵手,渾身散發(fā)著野性,真是太叫人心醉了!”
“別胡說八道啦,我一點兒也不相信!”
“愛信不信!我要提醒你喲,阿江很可能已經(jīng)把處子之身獻給了心愛的男人。
“真是太浪漫了!
“可你知道嗎?這段情緣卻充滿了曲折,她的心上人竟然被靈修會選了去,兩人從此天各一方。
“噢!真是一對苦命的鴛鴦!
“阿江好像還不知道這件事。要是讓她知道了,那將會是怎樣的一番傷心欲絕、肝腸寸斷呢?我警告你喲,把嘴巴看緊啦!別讓她知道?!?p> “這也太過離奇了吧!什么深夜闖入,什么真情告白,什么年輕獵人,什么靈修會的靈體,我看這些都是你編出來的!”
說著說著,他腦子里忽然浮現(xiàn)出若干漂流的記憶碎片,這些碎片連接成片,最后竟然拼出了一張完好無缺的圖像來。
“怎么,是他?”
“你認識他?那個叫阿秀的獵人?”
“選靈那天見過一次,談不上認識。”
他喃喃自語,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組組復雜的表情變化。
那變化由驚訝開始,轉而不安、盤算,進而豁然、堅定,最后止于一個冷漠的微笑。
“不過,細細想來,發(fā)生這種事情,實在令人有些后怕!”
“你指的是什么?”
“當然是城堡的安全啦!我尊敬的城主大人!”
她激動地揮舞雙拳。
“難道白鷺城是一座不設防的城堡嗎?怎么會如此輕易地讓一個外人混進來,最后還摸進了我的房間。你說這能不讓人擔心嗎?如果昨晚遇上的是歹人,或者敵人,恐怕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安然地坐在這里跟你東拉西扯啦!”
他用沉默掩飾羞愧,又用怒氣沖沖的眼神將侍衛(wèi)隊長指責一番。過了半晌他才開口說道:
“我盼星星盼月亮,等了好久的援兵,沒想到等來的竟是你這個小丫頭。一旦戰(zhàn)事開打,我還得分心保護你,舅舅是不是老糊涂啦!”
“哼!”
她氣還沒消,愛搭不理地吃起了早點。
她的胃口倒是不小,先喝了一碗五谷甜粥,然后是加了奶油和蜂蜜的烤面包,一杯新鮮牛奶,一根鵝肉烤腸,又吃了幾塊冰涼的甜酥馬蹄糕。
填飽肚子后,她又挨個嘗了嘗盤子里的新鮮水果,嘴巴一直停不下來。最終她放下那只啃了兩口的蘋果,說:
“至少我給你帶來了一名如假包換的人質!”
“誒喲,親愛的!從小到大,你都是我們白鷺城最尊貴的客人,也是我和阿江最親密的玩伴,最親的親人。不久之后,我們還要在天神面前結為夫妻,組成家庭,我們生下的孩子既是白鷺城的繼承人,又有蘭濱城的血脈,你怎么能說自己是人質呢?”
“那好!我問你,如果我父親不答應派出援兵,你會怎么做?”
“舅舅已經(jīng)答應了,你就別添亂啦!”
“我是說如果!”
“如果真是那樣,我也沒辦法。難道你認為我會用你的性命作為要挾的籌碼嗎?”
“不會嗎?”
“當然不會啦!”
“你分明是在撒謊!如果你沒有這個意思,又怎么會在求援信里提到跟我盡快完婚的事?”
韓崇不知道應該怎么回答,只好將其他人支開,在餐廳里來回踱步。
他想了好半天,最后決定以誠相告。
“你說的沒錯,我之所以提到完婚的事,的確有要挾的意思?!?p> 他走到文雯身旁,牽起她的手說:
“可是,就算舅舅不答應,我也不會強求,不會做出有損名譽的事,更不會傷害你!大不了跟他們拼了,結果還未可知呢!我對你的感情是真心實意,始終如一,難道你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你的表現(xiàn)還算差強人意吧!不過,以后的事可就難說了,誰能保證你不會變心呢?”
“我發(fā)誓!我韓崇今生今世永不變心!”
“這還差不多嘛!”
文雯終于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那么,援兵究竟什么時候能到?”他十分焦急地問道。
“嚷什么?援兵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我尊貴的郡主小姐,您要是真能替我出陣,我倒是樂見其成。待會我讓打鐵的老余給你弄副鎧甲,你喜歡什么顏色,盡管吩咐他好了?!?p> “你就不能動動你的榆木腦袋?想想我究竟為何而來嗎?”
她故意不屑地閉上眼睛。
“當然知道!我不過是確認一下?!?p> 每當面臨窘境,他總會如此回答。
“你倒是說呀!”
她不依不饒。
“哼!我就知道你不明白,還非要裝出一副很懂的樣子,這樣的表哥最討人厭啦!”
他尷尬地陪著笑臉,卻不知該說些什么,索性下定決心,繼續(xù)裝聾作啞。
“真拿你沒辦法!”
她露出少見的老成模樣,嘆了口氣說:
“聽著!既然王廷要出兵對付韓家,那么他們一定會讓身為西??たな氐睦蠣敔斠煌稣鳎蛘咧辽俦3种辛?。如果老爺爺公然派出軍隊支持你,那么蘭濱城一定會被王廷視為反叛者。
“一旦事情到了那個地步,老爺爺將不得不與王廷兵戎相見,而北方的諸侯也有可能加入這場戰(zhàn)爭。到那時,整個洛文王國將會兵連禍結,陷入一場規(guī)??涨暗拇蠡鞈?zhàn)。而身處前線的各家軍隊將如何反應,黑色帝國又將如何動作,這都是難以預料的。
“老爺爺無論如何也不愿意見到事態(tài)朝著那個危險的方向發(fā)展下去。
“因此,我以你未婚妻的名義前來,就能為老爺爺提供一個極佳的出兵理由?!?p> 雖然他知道表妹一貫喜歡稱呼自己的父親為“老爺爺”,可每次親耳聽到時,仍覺得怪異非常,腦海里會立刻浮現(xiàn)出一位白發(fā)蒼蒼、行將就木的老人來。
其實,蘭濱伯爵只比他父親大五歲。
他晃晃腦袋,回過神來細細思考,終于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于是興奮地說:
“嗯,這的確是個天衣無縫的計劃!一旦戰(zhàn)事開打,來自西??さ氖勘湍芤员Wo你的安全為由,與我一同對抗王廷的軍隊。而舅舅既沒有跟王廷撕破臉,又能在暗地里支持我。
“太妙啦!舅舅不愧是西國第一智者、年輪上的伯爵,真是一只可怕的老狐貍!”
“老確實老了,是不是狐貍倒也難說。再說了,你什么時候見過少了兩條腿、終日坐在輪椅上的狐貍呢?
“你別把他吹捧得太高,在我看來,這些計策不過是一點點小聰明罷了。你想呀,這樣首鼠兩端、左右逢源的做法,會不會兩頭不到岸,最終落得個竹籃打水一場空的下場呢?”
“何以見得?”
“你別怪我烏鴉嘴!依我看,如果老爺爺不愿全力投入這場戰(zhàn)爭,僅僅是出動一只很小的軍隊,再加上你現(xiàn)有的力量,恐怕很難與敵人抗衡。
“到那時,不僅白鷺城保不住,連我的性命也得搭進去。這難道是什么值得稱道的妙計嗎?
“每當想到這里,都叫我不寒而栗?!?p> “這世上還有你害怕的東西呀?真是新鮮!”
他忍不住打趣道。但是看著她臉上認真的表情,他只得嚴肅地說:
“那你有什么想法?”
“索性跟他們對著干!
“三王子那家伙殘害手足,逼著國王隱退,這是天理不容的事!我相信天神一定會降罪于他。他通過如此卑劣的手段獲得權位,這一定會激起許多人的反對。咱們不如將他的丑行公諸于世,打出營救國王、匡扶王室的旗號,聯(lián)絡那些反對他的人,一起殺向王都,將他罪惡的統(tǒng)治一舉推翻。”
“對!干脆將他全家老小,連同他那討人厭的岳父一起綁來,剁了剁丟進白河里去喂魚!你看這樣能讓你解氣嗎?”他開玩笑地說。
“真討厭!你還能不能有個正經(jīng)樣?現(xiàn)在都火燒眉毛了,還開這種玩笑?我可要生氣啦!后果你自己看著辦!”
“好妹妹,別生氣嘛!再生氣的話,山毛鬼就要來抓你咯!嗷!嗷!嗷!”
“少來這套,我不是你的阿江!”
“唉!”
他收斂笑容,語氣深沉地說:
“那就談談正經(jīng)事吧!
“你的計劃既危險又充滿變數(shù),實行起來到底有多大的把握,是很難預料的。不過聽你的口氣,舅舅一定是把這個計劃給否決了,咱們多說無益!
“為今之計,我們只有牢牢守住蒼山隘口,不讓敵人攻進來。如果敵人從西面打過來,我們就據(jù)城死守。我相信父親一定能夠率領大軍及時回援!”
“少做夢啦!我倒是更為姑丈他老人家擔心呀!說實話,你到底有多久沒有收到他的來信了?”
“讓我想想。。。。。。
“最后一次收到信是暮春時節(jié),想來已經(jīng)過去兩個多月了。在這段時間里,我們曾多次將送信的銀雀派往前線,可回來的竟一只也沒有。
“他曾在之前的信里提到過,由于戰(zhàn)事異常激烈,他不得不常常率領大軍游走于龍骨山的各個堡壘之間,有時還要深入敵方的陣地,給敵人來個突然襲擊。所以,就算沒有收到信,我們也沒有多想。
“如此看來,這中間一定暗藏玄機。你怎么看?”
她下意識地啃起了手指,眼珠飛快地轉悠著。過了一會兒,她像是自言自語地說:
“搞不好敵人早已定下全盤計劃,并且在姑丈身邊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
“為了切斷姑丈對外聯(lián)系的通道,他們故意讓他深入敵境,或者頻繁地來往于各處要塞。
“一旦計劃順利,他將再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再也聽不到來自外界的消息。他的處境如同眼瞎耳聾的殘廢,等王宮政變成功后,敵人就會騰出手來對付他。
“如此狠毒的用心,真教人毛骨悚然!
“如今,他身在前線,消息閉塞,身邊又圍攏著禁衛(wèi)軍、各大家族以及靈修會的軍隊,如果他們一致倒向元玠王子,那么他將會陷入十面埋伏、萬劫不復的境地。就算生得一對翅膀,恐怕也是插翅難飛!”
她黯然地沉吟著,最后輕輕嘆息道:
“你們父子倆早已成為彼此隔絕的孤島了!”
“你也用不著這么悲觀,阿江不是已經(jīng)出發(fā)去尋找父親了嗎?和她一同前往的還有一位手段高明、睿智不凡的長者,他們一定能夠馬到成功。
“我相信她!
“只要我們盡到本分,心懷正義,那么天神一定會賜福于我們。你就放心吧!”
“你倒是想得開!好吧,我聽你的。不過,我到現(xiàn)在還弄不明白,為什么元玠王子非要跟你們過不去,甚至不惜發(fā)動戰(zhàn)爭來消滅你們呢?到底姑丈與他結下了怎樣的刻骨仇恨呢?”
“舅舅從來沒對你提起過嗎?”
“每次問到這里,老爺爺總是諱莫如深,不肯將實情告訴我?!?p> “這也難怪,關于二十五年前那場‘蘇靳之亂’的始末,一向都是禁忌。上至王公大臣,下到平民百姓,都嚴禁談論此事,甚至我聽說史書也不能記載有關的只言片語。
“久而久之,這個事件便成了鏡花水月,究竟是否真實存在過,世人已無從知曉?!?p> “那你就告訴我嘛!”
“此事說來話長??傊斈瓯唤藴绲奶K家伯爵正是元玠的外祖父,我父親親自下令處決了他。
“元玠的母親雖然貴為王后,卻受到了牽連。有傳言說,國王秘密處死了蘇王后,也有人說她被囚禁了。
“總之,關于她的下場,又是一件說不清、道不明的歷史謎案?!?p> “???我的天神呀!”
文雯驚訝得一時失語。
“下次有時間,我再把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你?,F(xiàn)在已經(jīng)臨近中午,我得馬上到外邊迎接客人去?!?p> “什么客人?很重要嗎?”
“一個從海邊來的老頭子,說是來幫忙的?!?p> “那我和你一塊兒去吧!不許反對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