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王回京,將宴請京中大戶。未幾時,請?zhí)l(fā)到了各大家中。
這一日昏時,右相府收到了兩張?zhí)?,一張是給淮生的,一張是給落雪的。淮生看后一張?zhí)?,不知如何是好。拿了帖子去問落?“雪兒,你可想赴漢王府的宴?”
“漢王府?”落雪一愣,道:“我不識得。”
“你不識得漢王,漢王識得你。漢王曾待你很好。”淮生道。落雪聽了,咧嘴笑了,道:“那我去罷。”
“你悅意就是好的?!被瓷f罷,拿著請?zhí)吡恕?p> 落雪看沉沒在閣樓之中的殘陽,長睫顫了顫。她不記得漢王是哪個,也不記得漢王如何待自己好。既然是淮生說漢王待她好,她便悅意去赴宴。
漢王府的小廝來得左相府,給左相送去一張?zhí)?,又去無玉院子送了一張。鶴枯從小廝手里接過請?zhí)?,拿著來到無玉房里。
無玉坐在窗邊,看窗外欲落的殘陽,墨玉般的眸子里還是清冷得無一絲煙火情誼。夕陽淡黃溫暖的光暈碎碎落在他臉上,欲襯得俊美無儔。
“公子,漢王府送過來一張?zhí)?,喊公子過幾日赴宴去呢?!柄Q枯道。
“放著罷,我去便是了。”無玉道。鶴枯看無玉修長背影,低下了腦袋,把請?zhí)畔?,靜靜退了下去。
殘陽一點點隱匿下去,再也不見了。無玉墨眸一斂,收回了眸光。再看桌上的請?zhí)?,帖子殷紅的顏色刺眼得很。
漢王府宴開那日,府里早早掛起了大紅燈籠,紅綢子也上上下下圍了一圈,紅彤彤的,甚是一副喜慶的模樣。賓客漸漸來了許多,王府門前停了許多的車馬,人往人來,滿是熱鬧。
淮生與落雪乘車來此,才下車,迎賓的管家便走了過來,道了禮,將二人迎了進去。落雪靜靜跟在淮生身后,管家將二人帶到座位,告了辭又去了外邊。
“坐下罷?!被瓷馈B溲?yīng)了一聲,坐下,驀一抬頭,看得遠邊緩緩而來的無玉,他著一身墨衣,眉間朱砂,如畫上謫仙,俊美無儔。
察覺到眸光,無玉瞧過去,看得了落雪。落雪看無玉一張俊美無儔的臉,呆呆地,再也移不開眸光。
無玉再瞧落雪一眼,低了頭不再看,坐了下,輕呷了口茶。
絲竹管弦奏起,殿中舞者水袖輕揚跳著舞,一殿觥籌交錯,笑語盈然。許久,落雪還瞧著無玉,也不曾移開眼,水眸之中有迷蒙,更有好奇。
即墨來到大殿看神色些癡的落雪,順著她的眸光瞧過去,是眉間朱砂的無玉公子。
即墨不禁眸一斂,來到落雪身旁。此刻,淮生已是不在,早給同僚拉了喝酒去。
“落雪姑娘,與我去一個地方可好?”即墨輕聲道。落雪抬頭看即墨一眼,認出上那日戲樓之上的錦衣公子,笑著點了頭。
即墨一笑,帶著落雪往殿外走。走過幾重曲廊,又過一個園子,來到一個院子。這一個院子,正是那時落雪曾睡過的院子。
“那一日,他在這里帶走了你,”即墨倚著朱柱,輕笑道。那一夜,無玉從他懷里搶過落雪,抱了就往外走。那時無玉笑著對他說:“無玉改了主意?!?p> “你猜這一回,他可還會來?”即墨輕聲問道。
落雪在石階坐下,瞧著青石的地面,鳳眸一片迷蒙。她不知即墨說的他是哪一個,猜了猜,她竟然猜那個人是無玉。
即墨看落雪瘦弱的身子,不禁心疼。涼風悄至,吹起落雪如墨的青絲,空里沁著一股暗香。
月光清冷冷落下來,一院幽靜無聲。
夜入了深,宴也要散了?;瓷氐轿蛔?,看落雪空的座位,晃是一驚。急急著人尋了一通,還是到處不見。無玉恰逢來這邊,看淮生一臉憂慮,道:“淮公子怎么了?”
“原是無玉公子,”淮生瞧一眼無玉,道:“好端端的,雪兒倒是不見了。”無玉聽了,道:“淮公子莫急,無玉去尋雪兒回來。”
淮生道:“倒是幾番麻煩無玉公子了?!?p> “倒不是什么麻煩的事?;垂硬槐亟橐狻!睙o玉笑道,說罷,出了大殿,往漢王府深處去。淮生看無玉修長身影愈遠,不由嘆了一聲。
無玉不知落雪去了何處,但知曉漢王是舍不得傷害她的。略一思量,無玉往漢王府深處的一處院子去。這個院子,正是以往無玉帶走落雪的地方。
無玉走進了院子,往里一瞧,落雪果真在這處,還有漢王即墨。倚著朱柱的即墨看眉間朱砂的墨衣公子來,牽唇一笑,道:“無玉公子來了?!?p> “無玉見過漢王?!睙o玉行了一禮,道。即墨搖了搖頭,輕笑著走出院子,一直走著,不肯回首看一眼。
“雪兒,”無玉看坐在石階上的落雪,幾日不見,她似乎比以往瘦了許多,身子看似弱了不少。無玉走過去,在她跟前蹲下,看她沒一絲神采生氣的小臉,從袖中拿出一塊玉,放在她手上。
落雪看這一塊刻著無字的玉,長睫顫了顫。道:“無,玉,無,玉……”念著念想,恍然記起面前之人正是無玉,不禁一怔。
“這是你的東西嗎?”落雪問道。無玉笑了笑,道:“雪兒,這不是我的東西,這是你很寶貴的東西?!?p> “我為什么要寶貴它?”
無玉墨眸一蕩,竟不知要如何同落雪說。落雪把玉給了無玉,道:“我不喜歡這一個東西,還給你罷?!?p> “雪兒,你怎么就不喜歡了?”無玉握著這一塊玉,輕輕說著,心間不知是什么滋味。落雪搖了搖頭,道:“不是我不喜歡了,只是,我不記得了?!?p> 聽得答,無玉墨眸一蕩,輕輕摸了摸落雪的腦袋,溫笑說道:“夜深了,該回了?!?p> 落雪看無玉,呆呆地不說話。無玉握著她冰涼的纖手,輕輕喃道:“雪兒,你可有一點一絲記得我?”
靜了許久,聽不得一句回話。無玉笑了笑,溫聲說道:“往后,你走了,可要好好吃飯。以往沒有我來逼你,你從來不肯多吃一口……你這一個模樣,叫我怎么辦?”
月光清淺,靜若水。落雪看著無玉俊美無儔的臉,聽著他的話,紅了眼眶子,淚水凝在眸子里,卻始終不肯掉下來。
無玉牽著落雪起來,牽著她往外邊走去。無玉的手依舊很暖,她的手自始至終冷得跟冰一般。他曾試圖用自己的手來暖她的手,可她的手沒有一次是暖的。
二人來得大殿,淮生見他二人來,不由安下心來。無玉將落雪交給淮生,道:“淮公子,無玉便先行了?!?p> “多謝無玉公子,無玉公子慢走。”淮生道。無玉應(yīng)了一聲,帶著候在一旁的鶴枯走了。
淮生看毫發(fā)無傷的落雪,問道:“可曾有事?”落雪搖了搖頭,道:“表哥,我們早些回罷,我乏了?!?p> 淮生應(yīng)了一聲,與落雪往府門去。走在燈火闌珊處,落雪眸中的淚落下來,心口絞似疼,她卻不知是為了什么。
在右相府住了這些日子,花南離帶著落雪辭了淮生,要回南山去?;瓷?“早些回了也好,這會子天氣好,不風不雨的。再過些時日,怕是會落雨?!?p> 花南離聽著,點了頭。道:“我也是這樣想的。盡早回了,也更安一份心?!?p> 淮生道:“把船走穩(wěn)些慢些,無什么的事,倒也急不得。我再找些人,一路護著你們,好歹更周全一些。到了南山鎮(zhèn)再讓他們回來罷?!?p> “多謝淮公子?!被想x笑道。淮生笑著搖了頭,對落雪道:“雪兒,這一道去,也小心一些?!?p> “我知曉了,表哥放心。”落雪道。
淮生送二人到府門前,又看二人上了馬。
落雪對淮生道:“表哥回去罷,我會跟著師兄回南山的?!被瓷χc了頭,二人策馬,漸漸遠去,淮生才回了府里。
花南離二人策馬在長街行了不遠,驀聽得一陣嗩吶鑼鼓聲,落雪側(cè)過臉,看得街邊舞獅子的漢子繞著一張桌子跳上躥下。
落雪看著舞獅,長睫微顫,驀地記起一年之前季雨都的那場獅舞,無玉為護她,把她攬進了懷里。她念著念著,不禁心疼如刀割。
路遇戲樓子,里邊戲言正起:“想看你初相見,心甜意甜。想著你乍別時,山前水前。我怎負轉(zhuǎn)眼負盟言?我怎敢忘卻些兒燈邊酒邊?只愁你形單影單,又愁你衾寒枕寒??薜梦疫煅屎砀?,一似西風泣斷猿……”
落雪聽著一句一句,抬頭看戲樓前掛著的紅綢,猛然想起一夜月影,她躍下朱欄,飛身來到墨衣公子的面前。他淡淡笑著,將一支海棠簪子別在她發(fā)間。
“無玉……”落雪輕輕喃著,淚落如珠,沁濕了紅袖。
那一個眉間朱砂的墨衣公子,由著她胡來,末了還要給她了事。她玩起了興,變著樣法來磨弄他,他有時著了氣不肯理她。但聽她有了事,又急急過來。
笑語歡響,怎奈想今時,兩相語,竟為難。
左相府里,鶴枯聽外邊來的小廝說今日街上有舞獅子的,一時著了興兒,跑到無玉房里,鬧著要去瞧。道:“公子,街上又有舞獅子的,去瞧一瞧可好?”
無玉看鶴枯一臉歡喜,牽唇一笑,道:“好罷,隨了你?!?p> “那要不要去右相府把落雪姑娘也喊上?”鶴枯道。
“不必了。”無玉說道。即便喊了她,她怕是不肯去的。鶴枯點了頭,拉了無玉就往外邊走。
半上午之時,即墨來拜會淮生,閑話了些,因不見落雪,便問落雪現(xiàn)在何處。淮生笑道:“漢王不知,雪兒同她師兄走了。現(xiàn)在這時辰,大約是上了船呢。”
即墨聽了猛一愣,道:“走了也是好的……”
“大約是好的?!被瓷馈?p> 再說了些話,即墨辭了淮生。出了右相府,往長街一望,車馬繁華,人影重重,酒招風舞。呆立了些許,即墨牽了白馬,緩緩?fù)鶟h王府去。到了熱鬧處,街上舞著獅子,嗩吶銅鑼齊聲響,人們熙熙攘攘擠著瞧獅子舞,好不熱鬧。
人群之中,即墨看得眉間朱砂的墨衣公子,笑著喚了聲無玉公子。
聽得聲。無玉瞧過去,見是即墨,走了過來,行了一禮。即墨道:“我方才去了右相府,右相說,落雪姑娘走了,現(xiàn)下也許在船上了。無玉公子怎么還在此?”
“無玉原也是走了,”無玉道,“明日便回家去?!?p> “我也是要走的,”即墨笑道:“過幾日,便要回西南去?!?p> 二人相顧一笑,各自行了一禮。禮罷,即墨道:“無玉公子多保重?!闭f罷,牽了白馬,轉(zhuǎn)身走了。
“漢王保重。”無玉看錦衣的公子牽著白馬愈走愈遠,牽唇一笑。此經(jīng)一別,隔多年,再加百重山水,再難見。
花南離與落雪來到江口,船只早已備好。落雪下了馬,回首看這座城,楊柳青河,人影錯亂。涼風但拂,吹起落雪的衣袂,殷紅如血。
淚水不止不休地落下來,落雪一雙盈滿了淚的眸子看花南離,顫聲問道:“師兄,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你只是忘了一個該忘的人?!被想x輕聲說道。
洛江之上,白鶴掠過,驚起水花瀲滟。此去三月,千山萬重,青絲如墨。
日高之時,無玉來到了江口,看一江蜿蜒綠水,白鶴唳,青煙蕩。
“只愁你形單影單,又愁你衾寒枕寒……”無玉輕輕說著這一句,握緊了手中那一塊刻著無字的玉。
再離別,隔卻千山,再不復(fù)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