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陸銘目光灼灼地盯著石臺上的三寸青綠玉碗,欣喜若狂。
三十年苦尋,百萬家財(cái)散盡,妻離子棄一路艱辛,終未叫他枉費(fèi)歲月與精力。
洞窟幽暗,石壁森嚴(yán),唯玉碗溫潤如洗,天然自成渾圓形狀,宛若明珠般散發(fā)出瑩瑩毫光,獨(dú)獨(dú)照亮了周邊三尺范圍。
擺放玉碗的石臺高約三尺,陸銘居高而下一眼便瞧見碗中有水,水面與碗齊高,幾欲溢出,水色呈青綠,卻又澄澈清透至極。
盯著玉碗,陸銘的鼻翼翕動,深呼吸了好幾口洞窟內(nèi)的冰冷空氣,方才勉強(qiáng)按捺下了自已洶涌澎湃的心情。
他抖著手從身上斜挎的牛皮包里掏出一本泛黃的娟冊,隨手一翻,就看到了摩挲過無數(shù)次的那頁。
端著娟冊,他稍往石臺邊挪了挪,卻并未踏入玉碗照亮的范圍,只借著那毫光再次仔細(xì)辨讀書頁上的內(nèi)容:
“……踏石上,忽墜暗窟,腿傷難行……得見一玉,類碗生暈,積承滲液,饑渴久矣,遂急飲……仙凡一別,甲子未逢,甚憾……”
叮咚――
室靜聲如雷,輕響的滴水聲驚醒了默讀手札的陸銘。
他抬頭上望,洞頂上剛剛滴落水珠的倒石筍尖端微潤,再低頭一看,玉碗中幾欲溢出的澄透液面漣漪未消。
怔愣了幾息,陸銘方咧嘴大笑,然而從他喉嚨里擠出的聲音卻似笑似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蒼天不負(fù)有心人吶……”
直笑得淚流滿面喘不上氣了,陸銘才停下顛狂般地情緒渲泄,慢慢的鎮(zhèn)靜下來。
他慢條斯理地將手中捏皺的絹冊頁頁撫平,鄭而重之的將之收入牛皮包,又順手從包中摸出紙巾,抽紙擦抹干凈臉上笑出的淚涕。
把廢紙團(tuán)隨手扔遠(yuǎn),他正想抬腿前行,卻忽又停住,反手脫下背上的超大容量登山包,開包仔細(xì)地搜尋了一番,將證件、鑰匙、小相冊之類的東西取出,用塑料袋裝好封嚴(yán)之后,在洞內(nèi)尋了塊干燥地面放好,又將包里的衣物、雨披、氣罐、速食等理順裝好,再將壓縮睡袋帳篷登山桿保溫瓶捆裝結(jié)實(shí),他才重新背上幾十斤重的登山包。
緊張地抻了抻身上的絨衣,陸銘深吸一口氣,緩了緩繃緊的心神,方大步跨入玉碗光圈內(nèi),伸手穩(wěn)穩(wěn)端起石臺上的青綠玉碗,一飲而盡。
一抹寸長魚影,在碗壁上悄然浮現(xiàn)游曳,隨著陸銘的大口吞咽消逝在他唇邊……
……
……
陽信縣。蔡店。
夜幕初臨,天色將將擦黑,胡老漢便沉著臉抬起最后一塊鋪板,準(zhǔn)備關(guān)店歇業(yè)。
他剛將鋪板上端契進(jìn)門沿頂縫,就聽見一陣踢踢踏踏的蹄音由遠(yuǎn)及近,伴隨著車轱轆在青石板上輾過的咯吱聲,以及一道爽朗的呼喊:“哎哎掌柜的慢來,慢來!”
他將鋪板重新杵在地上,從板隙間探頭沖外一瞧,見是常往來打尖住店的四個行商,神色一緩,雖看上去仍有些愁苦,卻依然好聲好氣地招呼著:
“幾位客人這是又從州城過來了啊,可不巧,今兒小店住滿了,您幾位要不緊趕趕,也好進(jìn)城去歇著?”
為首地押車漢子拉著馭馬連聲喝停,抬頭瞧了瞧天色,又扭頭征詢地看向后面的趕車人,見他微微搖頭,便回頭笑呵呵地跟胡老漢搭話,“可不成,小子幾個拉的沉貨,行的慢得很,這時辰往城頭趕,怕得關(guān)在城外頭?!?p> 搭話的漢子看胡老漢面露難色,又趕緊打著哈哈笑道:“咱今兒趕了七八十里路,雞沒叫就開始走,現(xiàn)在腿都在打偏偏了,也實(shí)在是行不得路了。
“前頭咱剛墊了些餅下肚,吃食倒不用勞煩掌柜的,您給行個方便,找個能躺人的角落就成?!?p> 另三個漢子將車停好,也忙不迭的湊過來說些軟和話肯求。
胡老漢望望天,又瞅瞅鋪外幾人身上汗?jié)竦亩檀?,心下有些不忍,又架不住幾個壯漢子連番軟語相求,猶豫再三,方道:“只歇一宿的話,倒是有那么個地方,就是眼下不太合適。真去了,怕您幾位會嫌棄避諱……”
行商販貨走南闖北,遇上路難山陡的時候,野地林間也不是沒睡過。
當(dāng)下幾人便連連表態(tài)只要有能歇的地方,歇哪兒都不會嫌棄,又怕他反口,急忙急火地便吆喝著馭馬將車?yán)@往店鋪后院,行動間很是迅捷。
胡老漢無奈,只得苦著臉將鋪板上好,又把靠墻的小門虛掩上后,才穿堂過巷進(jìn)了后院,跟停好車正在喂馬的行商們將話講清:
“不是老漢我為難諸位,確是不大好。家兒婦方逝,尚停靈在那處,小兒又進(jìn)城采買喪儀未歸,無人照看支應(yīng)……
“老漢也不要您幾位支這宿銀,只是需得您幾位自歇在那屋,可行?”
四條拍了胸脯保證無二話的好漢面面相覷,雖心中打鼓卻也皆非膽小怯懦之輩,稍一沉吟便隨著胡老漢而去。
蔡店離縣城不過五六里路,聚村而居者眾,屋舍密集,幾人穿巷過櫳好一會兒,才從村中段行至村東頭,進(jìn)了一間獨(dú)門獨(dú)棟的石徹大屋。
屋中徹有女墻,將尚算寬敝的大屋前后分割成了兩間。
此刻外間正燭火通明,映照著女墻前擺放的一架撐桿木床。
那木床在燈下瞧不大清顏色,深色的床桿上掛了白麻帳,帳門往兩邊撩開著,內(nèi)里平躺著個婦人,身上蓋著床黑面白寬邊的紙被,不見其穿戴是甚模樣,只是露了顆梳得齊整的黑鴉鴉頭顱在枕上。
離撐桿木床的床尾丈遠(yuǎn)處,挨著屋右墻開了個門洞,上面掛了張連天接地的厚葛簾子,往內(nèi)便應(yīng)是大屋的里間。
四個行商不敢多作打量,只匆匆往里一瞥大致瞧清楚了便移開眼,幾人先在大門后的香案處皆上了柱香告慰逝者,方才掌燈尾隨胡老漢撩簾進(jìn)了里間。
里間正中連著擺了一排無桿獨(dú)床,席褥俱全,倒也是個好歇處。
但那前提是外屋別擺個死人。
漢子們趕了一天的長路,實(shí)在也是累得心慌,當(dāng)下也管不了那許多避忌,見得睡處無差,稍與胡老漢客氣幾句就將他送出屋外,目視其離去便關(guān)門進(jìn)屋,快速脫鞋褪衣倒頭就睡,少時鼾聲便相續(xù)響起。
許是累得過了,也或是同伴鼾聲太響,行商中年紀(jì)最大的李二卻是睡得迷迷糊糊的,頭腦昏昏沉沉中還有著一絲清明。
……
陸銘難以置信地站在充當(dāng)香案的方桌邊,看看燈影搖晃中顯得陰陰森森的撐桿大床,和那床上明擺著在挺尸的婦人,在里間響一陣停一陣的打鼾聲中,神色恍惚,只覺得世事無常,是如此的荒誕,又是如此的可悲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