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隱約約的蟲鳴從門外傳來,響亮的鼾聲自簾后響起,陸銘在并不寂靜的夜晚,恍恍惚惚地不知該何去何從。
他以為能如同留下娟冊的祖宗一般,飲下碗中水便能得一場奇遇,不說其他,至少增個一甲子壽,也活成族譜史上的第二個傳奇人物。
畢竟他的那位老祖宗,是在五十余歲卸任歸鄉(xiāng)的途中遭遇奇境,后壽至一百四十有三,且無疾而終。
這是白紙黑字記載下來的證據(jù),應該還有未曾記載只口口相傳的事跡,只是時間久遠,失傳了而已。
陸銘的野心比他的祖宗大。
他想試一試,能否修仙問道。
當今社會,豐富的物質(zhì)生活,提升著人們對精神世界的追求。
而由古至今,國人對于虛無飄渺的神仙鬼佛的幻想探尋,從未間斷過,這也是充實國人精神享受的濃墨重彩的一個篇章。
無論是真中摻假的史事,或是洐化成為體系的神話,國人的好奇心幾千年了一直層出不窮。
因為沒見過,所以賊好奇。
沒毛病。
陸銘也不能脫俗。
他小時候最喜歡做的,就是偷偷的看志怪小說、玄奇故事。
自他于婚前翻修祖屋挖到六百多年前的祖宗手扎起、到翻閱族譜確定其人其事為真后,迄今三十余年,他一直在有計劃的積蓄財物、鍛煉身體,且每年至少花二三月時間流連在外,跑到各地借閱地理縣志、翻山越嶺尋幽探秘。
呆在家中時,他也不忘苦學古文梵文,深研佛經(jīng)道書,誦背國學經(jīng)典,盡力為尋訪到奇境后的求仙問道做萬全的準備。
哪怕因此遭到妻嫌子怨,他也沒有放棄,反而信誓旦旦的許下無數(shù)諾言,以安后方穩(wěn)定。
然而,空尋時日長,積怨終壘墻。
十年前,妻子終究再受不了他的不務正業(yè),攜子離婚灑脫而去,臨別時與他贈言:“祝你心想事成,活成個王八萬萬年!”
那之后,陸銘心中就一直憋著股氣。
他必須要向耗費了大把光陰與金錢的自己,證明老祖宗對奇境的描繪是真的;他還要向走得決絕的前妻和兒子證明,自已做的一切都是對的!
之后的堅持已非追逐夢想,而是成了執(zhí)念。
事實證明,他確實是對的。
然而,結果也超出了他的預料……
……
……
前妻嘲諷與怨憤的聲音如尤在耳,陸銘此時此刻五味雜沉,直覺得自已真的活成了個笑話……
一時之間,他心如死灰,頗有些想就此消逝于世間,以避眼前的真實難堪。
兩眼一閉,凡事就與我何干?
還活個錘子哦……
不如一了百了……
對了……
他緩慢低頭,看了眼自己透明不著絲縷的稀薄霧狀身體,又瞟了眼不斷從全身擴散消失的菲薄煙霧,再次面無表情地伸出手,往肚子里掏了掏,仍然什么觸感都沒有,宛若徒手掏空氣。
他的面色頓時轉(zhuǎn)為漠然。
真的是想太多。
不用他去主動尋死,做鬼看來也就是能到天亮的樣子。
……
魂飛魄散也好。
至少不用再見江東父老。
……
陸銘思諸萬千,心潮起伏到最后,也就剩個安安靜靜等天亮的念頭了。
等一個,確切無疑的結局。
以晨曦的萬丈金光,來結束自已堅持了三十年才破滅的野望,或者說是執(zhí)妄,其實也不錯……
……
香案上,盛米土碗里的劣香終于燒到了盡頭,點點紅光微閃,陸續(xù)熄滅。
陸銘絲毫目光也未施舍給功成身退的劣香余燼,仍靜靜地站立在案桌邊,只當自己是個木雕。
雖然是全靠了這些香的接引,他才能從渾渾噩噩中清醒,并掙脫出那個擠壓盡了他所有一切的深淵,回歸到一眼就能瞅明白的異世人間。
然而他寧愿徹底泯滅于彼處。
也不愿殘喘悔恨于此地。
……
夜深人靜。
蟲鳴鼻鼾聲中,陸銘靜等天亮。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夾雜在持續(xù)了半夜的二重奏中,頗有些毀了節(jié)奏的意味,也打斷了陸銘木然且冷靜地等待。
他不悅地尋聲而望,恰見白麻床帳里挺尸的婦人已掀被而起,正僵直的扭頭與他對視。
淡金色的面容,漆黑無白的瞳仁,雪白的額娟與掩襟壽衣。
平凡的五官,因皮肉的僵硬而變得詭異可怖,削瘦直挺的身姿足以支撐住靈異的場面。
陸銘眉頭一皺,頗有些難以適應。
倒不是怕。
他都做鬼了,別人自然也能詐個尸。
他就是對付出全部之后,看到的不是奇美仙境,反而看到了恐怖鬼片現(xiàn)場,有些接受不能。
雖說鬼神二字總是相連相通,陸銘也不能自欺欺人的說:劇本沒錯,片場也沒錯……
畢竟,老祖宗的手札里,實實在在描寫的是:
“……昏昏而醒,只聞仙音渺渺,視之皆瑰境……其人似神若仙……凡所見者,皆身著華服,飄飄然不盡與世人同也……”
祖宗為官執(zhí)印于明初,壽盡入棺在明中。
當陸銘第一眼看見幾個作明初平民裝扮的男人,口中說著他聽不懂的鄉(xiāng)言俚語時,他就知道自己的計劃出了意外,進錯了片場。
否則,以他幾十年如一日堅持的毅力心志,哪怕是只余魂魄,又何至于馬上就被現(xiàn)實打擊得心若死灰,自曝自棄……
在一鬼一尸詭異的沉默對視中,大屋中的一切,全都在昏黃躍動的燭光里,緩緩涂上了一層異常凝滯的灰敗,仿若彩照歷時長久悄然半褪了色。
壓抑晦暗的氣息,開始在鬼尸之間彌漫。
然而,陸銘卻沒管鬼片場景不出意料的變化,他的目光黏在了女尸身上雪白又土褐的壽衣上。
目光流連間,他的心中升起了難以抑制的憤怒:好好的挺尸不好嗎?你起來干嘛?起來顯擺那身新壽衣?
做為一個深究了國學的中老年人,做為一個從小耳濡目染世事風俗的國人,陸銘毫無疑問地對“落葉歸根,入土為安”十分認同。
嶄新的壽衣,即刺痛了陸銘的雙眼,也刺痛了他的心。
他的脾性在歲月中被打磨得圓潤,但那是對人。
對于不珍惜安靜挺尸時間的婦人,他只想讓她再次當場去逝。
剛想沖向那不知好歹的女尸,念頭才起,陸銘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站到了床前,恰與女尸面對面。
既便是在盛怒中,他也不由得驚訝地回望了下方桌與木床間的距離,然后就瞅見了一道四五米長的人形裊裊薄霧,頓時索然。
瞬移什么的,果然是真·過眼煙云。
暴躁回頭,女尸還保持著僵直扭頭的姿勢,似乎是尸體的神經(jīng)反應遲緩得很,導致了她的動作毫無變化,全黑的瞳仁卻凝縮成了針鼻大一點,露出了蒼色的眼白,十分滲人。
陸銘才不管女尸做何變化,抬手就是狠狠地一巴掌,使出了吃奶地勁兒摑在它的半邊臉上:“躺尸吧你!”
嘣、咚――
兩聲悶響接連響起,女尸歪著腦袋一個后仰,重重地倒撞回了床板。
里間本就睡得迷迷糊糊的李二瞬間被驚醒,惶恐不安地支楞著耳朵細聽。
他身邊的同伴們,鼾聲依舊響亮。
咝――
陸銘倒抽一口涼氣,秒縮被燙得魂疼的手,順帶手的還捎回了細香粗細、尺長的一溜濃郁煙霧。
那煙霧如蛇蜿蜒,眨眼間便匯入了他的手中,與他本身的霧氣混為了一體。
嗯?什么情況這是?
陸銘一愣,伸出裊裊冒煙的胳膊看了看,復又用手在身體里面攪了攪,發(fā)現(xiàn)原本稀淡若無的薄霧身體,似乎是,濃了那么一點點?
并且,還有了那么一點點的,滯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