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垂,月色晈潔。
城樓上火把雄雄,寂靜無聲。
城樓下陰影綽綽,陸銘悄然而立。他手執(zhí)幽燭自熄的黃燈籠,盯著不遠(yuǎn)處丈余高城門上的拳大銅釘,沉默反思良久。
兩日里連逢劇變,從活人到死人,由繁世到異古,遇尸變,遭鎮(zhèn)壓,得傳授,悟道機(jī),見城隍……
一連串的變化中,看不到往昔的老辣成熟穩(wěn)重機(jī)變,只有愣頭青式的張皇失措茫目亂闖。
牛角尖鉆了一個又一個,顧頭不顧腚的想法一個接一個,直到這一趟虎頭蛇尾莽撞的地府之行,才終于讓他沉淀心情,開始自審其身。
越是回想自已的心境變化、言行舉止,陸銘心中的嘲諷意味越濃。
心性究竟是否堅毅,真正的遇上大事才能看出。生死之間的大恐怖,讓他與以前的成穩(wěn)篤定判若兩人。
他以前,人生遇到過的最大挫折,不過是離婚。在那個快節(jié)奏的現(xiàn)代社會,和平分手很稀松平常。最終妻兒的怨怪還激發(fā)了他的逆反心:說我癡心妄想,那我還就妄想個結(jié)果出來給你們看!
……
他所追求的修仙問道,其實還是樹立在一切穩(wěn)定不變的基礎(chǔ)上的。
驟然失去五十多年所熟悉的、固有的一切,他的心態(tài)已經(jīng)失衡。
……
陰晦森寂的陰間地府,看似客套有禮實則謀算甚深的陰官,不僅讓陸銘想起了商場上的種種應(yīng)酬交鋒,還讓他深切地懷念起了過往時光。
世人都曉神仙好,那也是雞犬升天才真妙!
陸銘低頭看看身上憑借微薄魂力幻化出的道袍布履,又抬手摸摸因為老跑野外干脆剔光,結(jié)果死了也沒頭發(fā)的腦袋,抹臉自嘲一笑。
袖舞袍蕩念起神至,寬大道袍悄然轉(zhuǎn)為軍綠立領(lǐng)風(fēng)衣,內(nèi)套黑T恤下著黑工裝褲,一條深褐猙獸頭寬皮帶環(huán)腰而扣,布履也化做雙高筒厚底的棕色馬丁靴。
隨手將黃燈籠往身上一塞,收進(jìn)天賦祭域自成的空間,陸銘轉(zhuǎn)身望定東南方向,踏著月色邁開長腿就走。
我仍是我,那個在和平年代偉大國度長大的頑固老男人。
即便如今只是個三魂七魄尚存的元神,我也還是那個曾經(jīng)夢想過,追求過,熱血過,偏執(zhí)過,也懦弱痛哭過的……想要回家的修仙求道的老男人!
想通一切的老男人,哼著《在他鄉(xiāng)》漸行漸遠(yuǎn)……
“我多想回到家鄉(xiāng),再回到她的身旁,看她的溫柔善良,來撫慰我的心傷……
“……那年你踏上暮色他鄉(xiāng),你以為那里,有你的理想,你看著周圍陌生目光,清晨醒來卻,沒人在身旁……”
歡郁歌聲回蕩在陽信城外寂靜夜空,驚起城頭靠墻假寐的兵丁,探身搜望又哪見人影,唯有輕聲啍唱遙來清晰可聞,頓時駭?shù)贸菈ι厦嫒寺曅鷩W叮咣亂響……
……
長白山脈遙貫東北,尾部還穿越勃海搭在山東地界,陽信東南方向的濱州,便沾了些山脈邊緣。
陸銘哼著歌朝濱州方向沐月夜行,興致上來了,他還試著只將祭域意韻覆于全身,邊趕路邊跟隨蒼穆祭音吟唱。
這一興之所致,倒讓他意外的發(fā)現(xiàn),映于天地間的似水月華與祭域一觸即實,絲絲縷縷地汀汀月精穿透祭域融入元神,先是有股牙簽粗細(xì)清涼之氣游走全身,轉(zhuǎn)眼又如溪入湖河在他的腰腹位置盤旋匯攏,聚成如霧似煙的龍眼大一團(tuán)。
“哈哈,我是要以元神修出顆金丹嗎?倒也有趣。這就是所謂的日精月華天地丹吧……”
陸銘一邊順著坑洼不平的黃土官道走,一邊觀察體會月精在身體里的自行游走路徑。
他如今就是個渾圓如一凝出形體的神魂,早就沒有什么血管經(jīng)脈之類,月精卻仍然在游走中串出了個立體人形路線,似是冥冥之中,人族元靈吸收月華修煉就應(yīng)如此一般,倒讓他感到天地萬物,著實玄奇奧妙之極。
半夜過去,到得天際發(fā)白月隱日現(xiàn)之時,陸銘混沌抱元的魂體里,已凝聚出棗大一團(tuán)霧煙狀蒼白月精。
戰(zhàn)亂平息不過幾年,整個山東仍然地荒人稀,荒郊野外崗?fù)葜氐穆飞弦矡o人行走,陸銘索性就在官道上面朝正東站定,沐浴晨曦霞光試試能不能吸收日精紫氣。
斗大紅日慢慢吞吞爬升,染紅一片天光,陸銘裹域細(xì)察,果有絲縷溫?zé)釟庀⑷缭戮憬穸?,繼而游走聚攏,最后卻是分化成兩股。
一股棉線粗的溫?zé)嶂畾鈪R入先前的蒼白月精,彼此間糾纏融合成稍凝實的純白霧團(tuán)。
另一股發(fā)絲粗細(xì)不熱不涼的氣息,卻是直奔他的頭部,游走一圈后在他眉心后方駐留,團(tuán)縮成了針鼻大點微光后便靜止不動。
“嗯?”陸銘凝神細(xì)觀,那點針鼻大的微光稍帶青綠,給他的感覺像極了在洞窟中看到的玉碗光色。
“這位置……不該是紫氣嗎?怎么感覺不像???”
回想玉碗的色澤,陸銘一個激靈,“難道一碗水下去,我連靈魂都綠了?”
他抬臂舉手定晴一看,手掌修長瑩白略帶透明,無紋無毛的細(xì)膩光潤如玉。
沒綠。
松了口氣,陸銘不再琢磨腦袋里小光點的顏色問題。
這幾天他想不明白的東西多了去了,真要追根究底,他恐怕得修為見識達(dá)到仙的層次才行。
扭頭往身后望了望,天光大亮,身正無影,光線在他身后空氣中似有折射,路面有些扭曲彎折。
想了想陸銘心中默念,隱!
再看,坑洼黃土路面果然變得正常。
他哈哈一笑,干脆腳一點地輕飄飄浮起升到半空,望準(zhǔn)遠(yuǎn)處青青綠綠的山崗起伏處邁步悠行。
只他雖走得悠閑,抬腳落腳間,身形就已在百米開外,卻是將瞬移掌控自如收放隨意了。
長白山脈在山東境內(nèi)畢竟將盡,尾部地帶岔分山脊并不多高,只仍壁陡巖峻坡急不平,因而陸銘行不大會兒到了山脈邊緣處往山間觀望時,只見鳥獸草木溪澗泉潭,并無墾田民房人影。
他目光一轉(zhuǎn),望向狹長山脈的另一邊,一片堂皇華麗隱有身影的亭臺樓閣,隔著兩座五六百米高的山峰,與一座巍巍水鄉(xiāng)城池分立兩側(cè)。
更遠(yuǎn)處,一條玉帶似的大河蜿蜒曲折于大地上,波光粼粼中有點點帆船。
陸銘雙眼一瞇,嘴角微翹,濱州果真福地,不光出名將才子小白臉,還盛產(chǎn)――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