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 七
江嶼突然很想念梁書，這個紈绔子弟雖然辦事不太靠譜，可對他還算客氣。李公甫就不一樣了，嘴上先生長來先生短，可有事兒的時候絲毫不考慮他愿不愿意。
比如現(xiàn)在，江嶼就很不情愿的被他拽到了案發(fā)現(xiàn)場?；┖蟮牡孛婺酀舨豢埃m然只走了半條街，可江嶼鞋子與衣擺上早就沾滿了泥巴。李公甫指著一戶很不起眼的房子告訴江嶼這里就是陳阿虎姘頭的家。
“你別看這房子不起眼，一般人想買都買不到呢?！?p> 江嶼用力甩著腳上的泥巴，搖頭說道：“這么多有錢人住在一起怎么就沒人修修路呢?！?p> 李公甫哈哈一笑：“全是有錢人才會這樣呢，他們出門不是騎馬就是坐轎，街坊鄰里連個老百姓都沒有，修路給誰看??？誰又會念他們好?。俊?p> 這番話說得再透徹不過，不得不說江嶼聽了也覺得很有道理，于是輕嘆了口氣：“有錢人的想法還真是古怪……對了，你不是說犯人已經(jīng)招供了嗎，那你還讓我來干什么？”
李公甫一邊領(lǐng)路一邊說道：“確實是招了，不過我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太對勁?！?p> 江嶼翻了個白眼，沒好氣的說道：“哦？能讓李捕頭覺得不對勁的，那肯定就是不對勁啊?！?p> 李公甫沒在意他話里的譏諷，繼續(xù)說道：“陳阿虎的姘頭確實說了她昨晚傷了人，可她卻不承認(rèn)自己傷的是陳阿虎，而且她的供詞中有些地方和事實存在出入。梁書總說你的眼光獨到，正好尸體還沒運(yùn)走，這不趕緊拉你過來看看?！?p> 江嶼一心惦記著抄手?jǐn)傋永锎娴哪菐妆緯行o奈的說道：“李大捕頭，我是個郎中，郎中啊，治病救人的那種！你們干嘛總讓我來看死人啊。”
李公甫停下腳步，緩緩轉(zhuǎn)身直視江嶼：“江先生以為李某是做什么的？”
江嶼被問得一怔，繼而用看傻子的眼神回看向他：“你？捕頭??！”
李公甫緩緩點頭：“李某身在公門做的是捕盜緝兇的差事，我一直以為世間的罪惡和人身上的病灶是一樣。只不過世間的罪惡為禍的是社稷和百姓。先生是杏林國手，學(xué)的自然是治病救人的手段?？伤廊艘彩侨税。悄軓乃麄兩砩险业骄€索讓兇手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這不也是在救人嗎？”
江嶼一時語塞，他突然覺得李公甫似乎長高了一些。金黃色的太陽照在他的背上，從江嶼的角度看去，眼前的李公甫簡直像是鍍上了一層金光。他從沒想過這個冷面捕頭的心里竟然還有如此熱烈的信念，他說的沒有錯，他們做的都是治病救人的事只是手段不同而已。
他收起心里躁動的情緒，十分真誠的對李公甫笑道：“李捕頭的話真像醍醐灌頂，在下受教了。事不宜遲，有勞李捕頭帶路吧。”
李公甫笑著轉(zhuǎn)身，江嶼看到他似乎松了口氣的樣子？心里暗道一聲不好，難道又中計了？
走進(jìn)這座寸土寸金的小院之后，江嶼對有錢人的品味產(chǎn)生了極大地懷疑，一進(jìn)的院子本就不算寬敞，可青磚地面上竟然還擺放了一組太湖石。那些石頭玲瓏剔透構(gòu)思巧妙，看得出是太湖石中的上品，只是擺在這么小的院子里，儼然成了一座迷宮。
“這兒的主人叫夏荷是陳阿虎的姘頭，這房子是陳阿虎早年買了送給她的。”
“夏河？這名字怎么聽著……”
李公甫呵呵一笑：“你是不是想說這名字聽著有些風(fēng)塵呀？沒錯，她原本就是天鄉(xiāng)樓的姑娘。”
江嶼一聽天鄉(xiāng)樓這個名字，眼前就現(xiàn)出蘭姨用胖胖的手指頭指著自己說話的模樣，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
李公甫自然不知道他的這段往事，也沒注意他表情上的變化，繼續(xù)說道：“陳阿虎發(fā)跡之后替她贖了身，可惜她的出身不好得不到名分，陳阿虎也真對得起她，竟然在東市這地方給她買了一套房子。不過陳阿虎后來還是娶了德順昌老掌柜的女兒，不過每個月他總要過來幾天?！?p> 江嶼捏著下巴問道：“你不是說是夏荷殺了陳阿虎嗎？為什么聽起來這個陳阿虎好像還挺癡情的啊?！?p> 李公甫聳了聳肩：“癡不癡情我不知道，不過陳阿虎租這房子也不全是為了夏荷。你應(yīng)該也知道他做的生意其實就是買賣消息。有不少見不得人的消息全是在這里交易的。他和夏荷的事兒是公開的秘密，所以陳阿虎不便露面的時候就讓夏荷出面接洽?！?p> 江嶼若有所思的說道：“哦……這么說來夏荷應(yīng)該也掌握了不少陳阿虎的秘密吧？”
李公甫擺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點頭道：“所以以我的立場來看，他們之間是有殺死對方的理由的?！?p> 江嶼嘆了口氣：“老實說我還是喜歡給人看病，起碼疾病不會騙人?！?p> 李公甫在他肩上拍了拍：“咱們?nèi)ガF(xiàn)場看看，你說說你的看法?！?p> 兇案現(xiàn)場是個粉紅色的臥室，里面紅床暖帳氣氛旖旎。臥室正中擺著一張大理石臺面的圓桌，兩張紅木椅子整齊的收在圓桌下面。床榻和圓桌之間立著一組“花營錦陣”的秘戲圖的屏風(fēng)，工筆畫意精湛寫實，一幅屏風(fēng)上還掛著一個翠綠的肚兜，看了讓人血脈噴張。
李公甫輕咳兩聲，指著地上趴著的一個人說道：“江先生……重點在那邊兒?！?p> 江嶼笑的有些不好意思：“這筆法真是細(xì)膩……一看就是大家之作……咳咳，你說的重點是……哦！這個就是陳阿虎吧？”
李公甫嘆了口氣，小聲嘀咕道：“難怪梁書跟你投緣。”
“??？”
“我是說您過去的時候小心點兒，別破壞了現(xiàn)場?！?p> 屏風(fēng)后面是一張做工精美的雕花大床，晚霞一般的薄紗帷幔只剩下一半還掛在床前，另一半則落在地上不知道被誰踩了好幾個骯臟的腳印。尸體趴在大床與屏風(fēng)之間，大半個身子都被屏風(fēng)擋住了。江嶼只能看見露在外面的一雙腿。他脫掉沾滿泥巴的鞋子慢慢踱步到了尸體旁邊，屏風(fēng)后面的景象著實讓人心驚。春色旖旎的畫面上噴灑著妖艷的紅，溫柔暖鄉(xiāng)化作血海煉獄，美艷的佳人轉(zhuǎn)眼成了吃人的惡鬼。幾條血線蜿蜒流下，仿佛把那個赤身的美女分割成了許多肉塊。
江嶼的視線移向地上的尸體。那人一身白色里衣趴在地上，他的上衣幾乎全被鮮血染成了紅色，而血正來自背心上的兩個傷口。他繞過尸體走到大床前面，床頭的帷幔已經(jīng)被人扯落之后扔在了一邊，只剩下床腳的半邊還掛在那里。床上的被褥雖然凌亂不堪可上面卻沒什么血跡，他又挑起了地上的半幅帷幔，展開之后果然在上面也發(fā)現(xiàn)了幾個染血的窟窿。腳踏上擺著三只鞋，另外一只不知道被誰踢到了床底下。他又把視線移到尸體上。
“我能看看他的傷口嗎？”
“當(dāng)然可以?！?p> 江嶼蹲下身，手里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小刀，十分利索的挑開了陳阿虎的里衣，輕輕一撕便把尸體的背脊完全顯露了出來。
李公甫皺眉道：“你怎么把他的衣服給撕了！”
江嶼理所當(dāng)然的說道：“隔著衣服怎么看啊?！?p> 李公甫撫了扶額頭：“哎，希望你真能看出些什么吧。”
江嶼沒有答話，他把尸體檢查的十分仔細(xì)，除了幾處僵硬的關(guān)節(jié)之外，他幾乎沒有放過任何一處細(xì)節(jié)。給尸體翻身的時候，帶起了一圈已經(jīng)結(jié)冰的血水，李公甫突然就想起了街上賣的糖葫蘆，不由得一陣惡心，而更讓他惡心的是，江嶼竟然把手里的小刀刺進(jìn)了陳阿虎背上的傷口里。
他強(qiáng)忍著胃里的不適問道：“江先生，可以說說你的看法了嗎？”
江嶼點了點頭，緩緩開口道：“死者身上有擦傷四處，分別是額頭、鼻子、右肘和右手腕，背部有利器傷兩處，一處刺在肩胛骨上并不致命，而另一處則刺穿了肺臟，死者口鼻出血也是因為這里。從他的姿勢上看，他受傷后還向前爬了幾步，所以他受傷的位置應(yīng)該更靠近床頭的位置。陳阿虎是刺傷之后又被推到屏風(fēng)那里的。”
李公甫看著梁書手指的位置疑惑道：“哦？先生以為陳阿虎受傷的地方是在這里而非床上？”
“不錯，你看這里，陳阿虎的衣服上有十分明顯的擦痕，他身上的擦傷也像是被人推倒或是踹倒之后留下的。”
李公甫捋著胡須問道：“那屏風(fēng)上的血跡又該如何解釋呢？”
“兇手第一下刺中了他的肩胛骨，入肉不深流血也不多，而第二下恰好穿過骨縫刺入肺臟，這時候如果刀上沒有血槽的話，那么刀刃會被皮肉牢牢吸住。這個時候傷口出血也不會很多。或許他在向前撲倒的過程中，皮肉活動松開了刀刃，這時候傷口張開才會有大量的鮮血噴出正好灑在屏風(fēng)上面?！?p> 李公甫圍著現(xiàn)場走了兩圈，點頭道：“你的這番推斷確實有些道理，可這里又該如何解釋呢？”
江嶼來到床邊，順著他的手指向上看，終于在床架的布幔上發(fā)現(xiàn)了幾道細(xì)密的血線。
“你想不想聽聽夏荷的說法？“
江嶼倒吸了一口涼氣，皺眉不語。李公甫繼續(xù)說道：“她說她昨晚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忽然有人掐她的脖子，她慌亂中就用枕頭下面的剪子胡亂刺了幾下，等她冷靜下來的時候才看見地上趴著的人是陳阿虎?！?p> “她的意思是陳阿虎要害她結(jié)果卻被反殺了？”
李公甫呵呵一笑：“她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可我們并不這么認(rèn)為。世上哪有先挖好埋尸的坑然后又意外殺了人這么巧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