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 八
李公甫所說的那個坑長約七尺,寬不足三尺,大致比量一下,確實能把身量不高的陳阿虎擺進(jìn)去??勺尳瓗Z黑線的是,這坑實在是太淺了,淺到連他的的腳面都蓋不住。在他看來,李公甫能把這個坑作為疑點(diǎn)實在是有失水準(zhǔn),眼下天寒地凍的誰會選擇挖坑藏尸?
李公甫捋著胡須緩緩說道:“這里是東市,晚上總有更夫和巡夜的官差,而且地上還有積雪,出門也會留下腳印。她除了埋尸之外還能有什么手段掩藏尸體呢?或許正是因為挖不下去所以才偽造了這么一個矛盾重重的現(xiàn)場吧?!?p> “可是陳阿虎的傷口也不是剪刀造成的啊?!?p> “剪刀也是夏荷的一面之詞,我看過那把剪刀,上面沾著的血太少了,肯定不會是刺死陳阿虎的兇器,所以我才說夏荷有很大的嫌疑。”
兩個捕快抬著一塊蓋著白布的門板從他們身后經(jīng)過,陳阿虎的一只手從白布里探了出來,青白色的手掌微微張開,像是要去抓什么東西的樣子。
江嶼沖手心哈了口氣,一邊搓手一邊說道:“刺死陳阿虎的那一刀力道很大,尋常女子應(yīng)該沒有這等臂力吧?!?p> “尋常女子確實難有這等臂力,可夏荷早年混過雜耍班子,據(jù)說有一次她喝得爛醉,竟然抱著蘭姨在場子里走了一圈,這件事兒可是轟動一時呢,要沒有這件事兒,蘭姨也不會那么便宜就放她從良。啊對了,你應(yīng)該不知道蘭姨吧?年輕的時候也是個美人兒呢,后來得了病……”
江嶼聽見蘭姨兩個字就頭疼,他之所以會來到璧山這個地方全是因為這個胖胖的婦人。一路上想盡辦法要占自己的便宜,結(jié)果到了璧山就扔下自己不管了,現(xiàn)在都還欠著他一筆診金沒給。
“江先生?”
江嶼猛然回過神來,這才看見李公甫已經(jīng)往院外走了,也不知道自己走神的時候他說了些什么。
“啊……剛才您說什么?”
李公甫嘆了口氣:“忙了一上午了咱們先找地方吃些東西,下午咱們還得去陳阿虎家看看。”
江嶼應(yīng)承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默不作聲的跟在李公甫身后往外走。路過臥房的時候他又駐足往里看了看,地上扔著的半幅帷幔和床架上的那幾條血線始終讓他無法釋懷,他隱隱覺得這件事的背后定然還有隱情。
江嶼原本對李公甫請客吃飯這件事兒沒有報什么期望,沒想到李公甫竟然把他帶到了“同福居”。同福居雖然沒有廣和樓、登瀛樓那么有名,可也說得上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酒樓。老板特意從京城請的師傅,據(jù)說連御宴上的菜也能做出兩樣。伙計一看來的是李公甫,不用吩咐就把他們帶到了二樓的雅間。雅間的布置十分別致,除了一張八仙桌之外,旁邊還有一張條案,上面擺著筆墨紙硯,若是食客來了興致隨時可以留下墨寶,墻上掛著幾幅不知作者的字畫。
江嶼努力辨識著一幅書法上的字跡,每認(rèn)出一個字他便小聲嘟噥出來:“杜……甫……能……動……?這是什么意思?。俊?p> 伙計給兩人上了茶,他見江嶼正歪著頭欣賞那副作品,便彎腰笑道:“哎呦先生好眼光!這可是李大人的墨寶,據(jù)說這勤能補(bǔ)拙四個字是他的座右銘呢。”
江嶼愕然,十分尷尬的笑了笑道:“勤能補(bǔ)拙?啊……好字好字!”
伙計笑呵呵的出去吩咐飯菜,江嶼再也沒有興致去看那些字畫。他和李公甫相視而坐。
“久聞同福居的大名,想不到李捕頭會帶江某來這里吃飯。會不會太破費(fèi)了?。俊?p> 李公甫悠然喝著茶:“怎么會破費(fèi)呢,先生不必?fù)?dān)心?!?p> 江嶼看看房里就只有他和李公甫兩個人,不由得多了個心眼:“這頓飯不會是我請客吧?”
“噗……”李公甫一口茶險些噴到江嶼臉上,不悅道:“先生把李某當(dāng)成什么人了,這里的老板是我的小舅子?!?p> 江嶼這才把心放下,然后又想起了那個御廚的傳聞:“哦?聽說這里的大師傅能做御膳?”
李公甫哈哈一笑:“這話怎么說呢……油爆雀舌,紅燒魚唇,這些菜你想吃嗎?”
“雀舌?魚唇?”
“就是鳥雀的舌頭和大魚的嘴唇。”
江嶼聽了不由得皺眉:“把這些東西湊上一盤是不是有點(diǎn)兒造孽???”
李公甫笑道:“所以才從來沒人點(diǎn)啊,就算你點(diǎn)了,可沒有食材也沒辦法?!?p> 江嶼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不得不佩服李公甫小舅子的經(jīng)營之道,兩人又聊了幾句與案情無關(guān)的閑話,一壺茶還沒喝完飯菜便陸續(xù)端了上來,除了臘肉、鹵菜之外,竟然還有一只燒雞。
“先生不必客氣,燒雞可是特意給您準(zhǔn)備的?!?p> 江嶼忍住沒動筷子,看著李公甫疑惑道:“李捕頭,你是不是有什么話要說???”
李公甫也放下了筷子,斟酌了一會兒才說道:“李大人來璧山有五年了,一直風(fēng)平浪靜,說得上海晏河清。考功司的人上個月才走,聽說要給大人評個上等,原本升遷指日可待。可是這一個月來竟接連發(fā)生了三起命案……大人清廉愛民,李某不愿他因為這些瑣事影響了前程,所以希望先生祝李某一臂之力。”
江嶼輕嘆一聲:“吶,是你主動找我?guī)兔Φ模乙部梢源饝?yīng)你,不過能不能幫得上忙可就說不準(zhǔn)了?!?p> 他說著便動手扯下了一條雞腿大嚼起來,看也不看李公甫一眼。李公甫笑著點(diǎn)頭,舉起茶杯算是以茶代酒。江嶼吃燒雞的速度很快,他也不用筷子,沒多一會兒就吃掉了一整只雞,盤子里只剩一堆干干凈凈的骨頭。就連李公甫也不由得佩服起來。
江嶼取出帕子擦干凈嘴巴和手上的油之后,又把桌上的盤子挪到一邊,在李公甫愕然的注視下,他用幾塊雞骨頭擺出了一個人趴在地上的人形。
“這就是陳阿虎?!?p> 沒等李公甫反應(yīng)過來,他又用幾塊骨頭擺出了屏風(fēng)和大床的位置和形狀。李公甫看的有趣,他還是第一次用這種視角審視案發(fā)現(xiàn)場。他耐心等待江嶼的解釋。
“你看,人趴在這里,屏風(fēng)就在他旁邊,雖然染上了許多血可是并沒有被碰倒。而床在這里,你指出來的那些血線的位置離尸體太遠(yuǎn)了。”
李公甫點(diǎn)頭表示同意,江嶼繼續(xù)說道:“夏荷說她被人掐了脖子才醒過來,然后慌亂中她用剪刀刺了那個人好幾下?如果夏荷說的是真的,那么一個被人掐住了脖子的女人手里握著一把剪刀,他會怎么做呢?”
“自然會用剪刀刺向那個人?!?p> 江嶼又站起身,做了一個向下扼住別人喉嚨的動作,回頭看向李公甫:“夏荷躺在床上,如果有人要扼住她的喉嚨,那必然要面向著她才能用力,而夏荷又說她是冷靜之后才發(fā)現(xiàn)地上躺著的人是陳阿虎,這里是不是有些說不通?”
“如果是半夜三更又事出突然的話,那倒也沒什么說不通的?!?p> 江嶼搖了搖頭:“屏風(fēng)旁邊有一盞紗燈,不知道您還有沒有印象。”
李公甫略一思索便想了起來:“記得,上面好像畫了些花草,不過里面的蠟燭已經(jīng)燃盡了。”
“如果事發(fā)的時候蠟燭尚未燃盡呢?夏河說的是她冷靜下來之后才看見地上躺著的人是陳阿虎,而她周圍已經(jīng)沒有別的燈燭了,這就有一個不合理的地方,如果當(dāng)時亮著燈,為什么夏河沒看清扼住她脖子的人呢?如果當(dāng)時燈滅著,她又是如何看清地上的人是陳阿虎的呢?”
李公甫順著他的思路想了片刻后,搖了搖頭:“這些話都是夏荷自己說的,她這種女人的話最多只能信個七八分。”
江嶼擺了擺手笑著說道:“李捕頭稍安勿躁,我現(xiàn)在先假設(shè)夏荷沒有說謊?!?p> 李公甫點(diǎn)頭表示同意,繼而又搖了搖頭:“如果她說的都是實話,那這里確實說不通……”話才出口他便突然靈光一閃,猛然抬頭道:“莫非對方是隔著床幔動的手,所以夏荷才沒法看清對方的臉?”
江嶼笑著點(diǎn)頭:“這樣一來地上扔著的床幔就有了合理的解釋,上面的窟窿是夏河用剪刀捅的,而那幾個腳印……十有八九就是兇手留下的。畢竟陳阿虎和夏荷的鞋子都擺在腳踏上?!?p> “可是上面為什么沒有血跡呢,難道夏河沒有戳中?”
“或許一開始沒有刺中,不過剪刀和床架帷幔上的血線……”
李公甫猛然拍桌:“你是說那天晚上屋里還有一個人?!”
江嶼笑得十分靦腆:“這可不是我說的,只不過這個解釋最為合理罷了。”
李公甫激動的在屋里來回踱步,口中喃喃道:“這人一定是熟人……而且知道他們的習(xí)慣,否則也不能隔著床幔去掐她的脖子……可是夏荷為什么沒聽到之前的打斗聲呢……”
江嶼把桌上的骨頭推到一邊,拉過一盤鹵豬蹄繼續(xù)發(fā)力。他看李公甫轉(zhuǎn)的心煩,就說道:“李捕頭你先坐下……咱們聊點(diǎn)兒別的……你們現(xiàn)在還看著杜老實家嗎?”
李公甫的心思完全不在杜老實一家的身上,隨口答道:“一直有人看著呢,不過沒什么可疑的地方。哎,對了,聽說你去他家吃過飯?”
“這你們也知道?。俊?p> “那當(dāng)然,我們的人看的可仔細(xì)了,他們每天出門做些什么我們都有記錄。”
“哦?”江嶼撕下一塊蹄筋嚼的起勁。
李公甫呵呵一笑:“曹隆勝都在作坊里干活,李婆子每天就是洗衣做飯,杜冬梅每天除了買糧買菜就是買藥,也沒見跟什么生人接觸過。唉……杜老實真的傷的那么厲害嗎?”
江嶼點(diǎn)頭道:“他腦袋里存了淤血,一時半刻肯定好不了。搞不好還會落下病根呢。唉。你們看得這么仔細(xì)都沒發(fā)現(xiàn)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嗎?”
“除了那個曹隆勝太能吃之外,還真沒發(fā)現(xiàn)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他來之前杜家半個月買一回糧食,他來之后,嘿!十天就買了兩次了?!?p> 江嶼又想起了那天吃飯的場景,曹隆勝一人連吃了三碗米飯,當(dāng)晚竟然還去廚房吃了頓夜宵,想到這里不由得笑了。
笑著笑著他又想起那天在登瀛樓擺攤的情景,他撓了撓鼻子向李公甫問道:“那兩個外地來的逃犯你們找到了嗎?”
“那個就別提了,怎么會那么巧就跑到咱們縣來了。”
江嶼突然瞇起了眼,有些神秘的李公甫說道:“或許……還真就這么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