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七
有不少人親眼見著一輛滿載貨物的馬車停在了徐家門外。直到看見老徐忠紅光滿面的下了車,人們才相信車上的東西真的都是運到徐家去的。
早已等候在門外的江嶼幫著車夫一起搬運東西,徐忠剛要上手幫忙就被云娘給攔住了,她把徐忠拉到一邊笑著說道:“忠叔就在這數(shù)著就行,要是哪家少給咱東西了您還得帶著我找他們?nèi)ツ亍!?p> 徐忠心里明白,云娘是心疼自己被人打了才故意這么說的,他臉上滿是歉意地說道:“云姑娘……謝謝您了?!?p> 他這份歉意倒不是裝出來的,自打聽說徐遠(yuǎn)才撿了個姑娘回來,他這心里就一直不得勁,見她穿著少奶奶的衣服到處晃悠,怎么看都不順眼,柳眉細(xì)眼,看著就是個厲害的性子,哪有少奶奶好看?是以平時云娘干活的時候他也不怎么攔著。哪成想自己的老命倒是這個姑娘救的,現(xiàn)在再看她的柳眉細(xì)眼似乎也不那么扎眼了。
徐遠(yuǎn)才倒真有個主人的樣子,負(fù)手在正廳門口閑庭信步似的看著他們一趟一趟的往家里送東西,直到門廳都快堆不下了這才有些發(fā)慌。他使勁兒回憶著早上忠叔他們出門前的場景,自己沒說過讓忠叔把那一百兩全花了吧?
好在大門關(guān)的及時,要不徐遠(yuǎn)才還真有些坐不住了。
送走了馬車夫,云娘攙扶著徐忠回了家,江嶼早就發(fā)現(xiàn)徐忠走路的姿勢不對,現(xiàn)在家里沒了外人,他便問道:“忠叔,您這腰是不是扭著了?”
聽江嶼這么一說徐遠(yuǎn)才才發(fā)現(xiàn)忠叔的異常,也趕緊過來詢問緣由。忠叔擺擺手表示自己沒有大礙之后,把巷子里遇到壞人的事兒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
徐遠(yuǎn)才聽到流氓圍住云娘欲行不軌的時候攥緊了拳頭,卻沒想到忠叔的結(jié)局只有一句話:“云姑娘一嗓子就把那群壞小子給嚇跑了,多虧了她,要不我這把老骨頭就得埋在城里了?!?p> 江嶼的眼角抽了抽,不可置信的說道:“這就完啦?”
他一邊說一邊看向云娘,云娘被她看得有些發(fā)毛,柳眉一豎嬌嗔道:“不然呢!不喊人難道我還等他們非禮我???”
忠叔也道:“那城里到處都是人,云姑娘那一嗓子喊出去,他們不跑還等著官差過來抓他們???”
徐遠(yuǎn)才雖然也覺得事有蹊蹺,可他覺得忠叔怎么也不會對自己說謊,于是也說道:“或許他們也是賊人膽虛?”
江嶼沉默著點了點頭,雖然嘴上沒說什么可他心里卻明白,事情絕不會那么簡單。城里人多眼雜他們或許真會迫于壓力暫時避退,可依照常理來說,這些人必定會在他們回程之時再次下手才對??此麄兓貋淼娜绱苏袚u,只怕那幾個歹人早已是兇多吉少,想到這里他暗嘆一聲,岳崇山那邊的風(fēng)波還沒平息,這縣城里可千萬別再出什么亂子才好。
徐忠的心思全在明天的祭祖儀式上,剛撂下飯碗他就跑到祠堂去準(zhǔn)備貢品去了。江嶼和云娘收拾起碗筷送到廚房準(zhǔn)備沖洗,徐遠(yuǎn)才則留在飯廳里準(zhǔn)備給雙手涂藥,他打開瓷盒一看,乳白色的藥膏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層,他看了看還有些發(fā)癢的雙手,終于還是默默地蓋上了蓋子。
他見云娘回來便把瓷盒推給她:“云姑娘,你的手該上藥了?!?p> 云娘哦了一聲接過了瓷盒,動作嫻熟的抹出藥膏涂在手上,邊涂邊說道:“別說這江大夫的藥膏還真挺好用的,就是太少了不禁用,哎?你怎么還沒涂?。恳粫何胰ピ僖缓薪o你哈?!?p> 云娘涂得十分仔細(xì),徐遠(yuǎn)才看的有些出神根本沒聽清她說的什么,只是一個勁兒的呵呵傻笑,等云娘涂完了藥膏江嶼也正好回來。
他看見徐遠(yuǎn)才傻呵呵的樣子就來氣:“徐公子,徐公子?喂!你怎么還不上藥?。磕憧丛乒媚锏氖侄伎旌昧?,怎么你的凍傷恢復(fù)的這么慢啊?!?p> 云娘活動了一下修長的手指搶先說道:“我正要跟您說呢,那個藥膏用完了,您還有嗎?”
江嶼瞪大了眼睛說道:“用完了?你們用的也太狠了吧,你知道這一盒要多少錢嗎!不不不……關(guān)鍵這是我?guī)煾涤H手做的,我也只有一盒??!”
他不可置信的打開瓷盒一看,里面果然干凈的像新的一樣,再一看云娘晶瑩剔透的小手便哀嘆道:“我的云姑娘啊,這不是綿羊油,這是藥??!你涂這么多干什么呀!你一個人的用量比兩個人都多,哎,苦了徐公子了。”
云娘聽江嶼這么一說也急了:“你怎么不早說??!”
“我一開始就說了啊,這紫貂潤玉膏只有一盒,你們省著點兒用!”
“那怎么辦啊!”
“那能怎么辦,讓徐公子忍著唄?!?p> 徐遠(yuǎn)才看兩人越說越急就想著從中調(diào)停一下,可奈何他的圣人之言怎么也插不上嘴,只能夾在兩人中間伺機而動。
就在江嶼剛說完,云娘還沒來得及張嘴的空當(dāng),他瞅準(zhǔn)時機做了一個休戰(zhàn)的手勢想要勸架。
“子曰……”
可他的話只說了兩個字便戛然而止。
云娘一把握住了他懸在空中的雙手,一個勁兒的把自己手上的藥膏往徐遠(yuǎn)才的手上蹭,便蹭邊說道:“那我就分給徐公子一些好了,誰像你似的那么小氣,一盒藥膏都舍不得給……”
一時間小屋靜的落針可聞。
云娘的動作陡然停住,江嶼緩緩起身往外走:“啊……你們繼續(xù)……我先睡了……你們繼續(xù)哈……”
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的云娘急忙松開了徐遠(yuǎn)才的手奪門而逃,把已經(jīng)走到門口的江嶼撞了一個趔趄,直到門外的涼風(fēng)吹到徐遠(yuǎn)才的臉上他才恢復(fù)了呼吸,原本僵直的身子也像沒了脊梁骨似的癱坐在椅子上。
江嶼看著魂不守舍的徐遠(yuǎn)才搖了搖頭:“真不知道你這是桃花運還是桃花劫。”
忠叔特意請來曾夫子為徐家主持祭祖儀式,作為徐遠(yuǎn)才的老師,他看著煥然一新的徐家老淚縱橫,反倒是徐遠(yuǎn)才一個勁兒的去安慰他,江嶼看著老人哭泣的樣子卻很想笑,腦子里全是老人拄著拐杖高呼禮法綱常的樣子。
徐遠(yuǎn)才年輕時也是文采風(fēng)流的人物,身量高樣貌也好,雖然這幾年過得有些頹廢,可穿上新衣掛上美玉之后,還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好相貌,只是今天的徐公子眼圈有些黑,看云娘的眼神一直有些飄。
祭祖的儀式進(jìn)行的十分順利,畢竟嚴(yán)格來說徐家只剩下了徐遠(yuǎn)才一個人,所以就算忠叔想擺排場也沒有辦法。
儀式結(jié)束之后,曾夫子和徐遠(yuǎn)才師生二人在正廳閑聊,忠叔在一旁伺候茶水點心。江嶼在廚房準(zhǔn)備飯食,云娘就在旁邊盯著湯圓出神。
江嶼一邊切菜一邊問道:“想吃湯圓?”
云娘搖搖頭,又點點頭,江嶼又道:“反正買的多,要不我先給你煮幾個?”
“江先生?!?p> 江嶼把切好的干菜推到一邊,不經(jīng)意的“嗯”了一聲。
“先生是不是知道我的身世?”
江嶼停下手里的動作,慢慢抬起頭,他見云娘正目光灼灼的看向自己,便打趣道:“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又怎么會知道呢,干嘛這么問我,真當(dāng)我算卦的嗎?”
云娘的眼神頓時暗淡了下去:“我只是感覺你應(yīng)該知道些什么。”
江嶼笑呵呵的往鍋里下了幾個湯圓,一邊攪拌鍋里的開水一邊安慰她道:“失憶就是這樣的急不得的,如果你運氣不好可能一覺醒來就什么都想起來了,也有運氣好的人,到死都沒想起自己是誰。”
云娘一聽就皺起了眉:“嗯?您是不是說反了?怎么沒想起來倒是運氣好呢?!?p> 湯圓在沸水里上下翻滾越煮越大,江嶼先盛出一碗湯晾在一邊,不緊不慢地說道:“能把從前的恩怨情仇一筆勾銷,重新活一次不好嗎?”
“我還是覺得您知道我是誰?!?p> 江嶼把湯圓盛到碗里遞給云娘,無奈道:“云姑娘啊,你看,我是個醫(yī)者,看病也好做人也好都喜歡有依據(jù),我就特別不喜歡你這樣沒憑沒據(jù)去瞎猜。吶,湯圓煮好了趕緊嘗嘗吧?!?p> 云娘接過湯圓,低著頭說道:“可是我怕?!?p> “你怕?”
“我怕我還有使命沒有完成,我也怕我會連累別人,你和徐公子都是好人……”
江嶼沒有答話,他舀起一個湯圓咬了一口,白糖芝麻的濃香頓時彌散開來:“別瞎想了,快嘗嘗真好吃呢?!?p> 云娘伸手摸了摸臉上的那顆黑痣,那是江嶼親手給她貼上的。江嶼看見她的身體突然開始顫抖。
“你沒事兒吧?”
云娘的拳頭攥得死死地,良久后,她才從牙縫里擠出來幾個字:“我殺人了?!?p> “嗯?”
“昨天進(jìn)城……我殺人了……”
雖然心里早有猜測,可怎么也想不到云娘會這么主動地告訴自己。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兒,我一伸手他們就死了……我真的沒想殺他們的,我怕……好怕我會連累了徐公子……要不……要不我還是走吧,您說我是不是應(yīng)該走???”
江嶼任由他捏住自己的胳膊左搖右晃,他只是平靜的看著云娘,等云娘平靜下來之后,他柔聲問了云娘一個問題:“你怕連累徐公子?”
云娘把頭垂在胸前一個勁兒的猛點。
江嶼輕輕吐了口氣:“向我保證,以后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再和人動手?!?p> 云娘抬起被淚水打濕了的臉,疑惑道:“以后?”
“能答應(yīng)我嗎?”
云娘重重的點了點頭:“能!我保證!”
此時的江嶼低眉斂目滿是慈悲,他扶起云娘,把湯圓遞給她道:“好,吃了湯圓,這次的事情我?guī)湍憬鉀Q。”
云娘含著熱淚吃了一顆湯圓,廚房的門在此時被人推開,徐忠一進(jìn)門正好看見云娘端著一碗湯圓在哭。
“這,云姑娘你這是怎么了?”
云娘艱難的咽下嘴里的湯圓,咧開嘴放聲大哭起來:“湯圓太好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