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八
又是一夜的輾轉難眠。
云娘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覺,她只覺得胃里全是軟軟黏黏的芝麻湯圓,打嗝都是芝麻味兒的。忠叔以為她是真的那么愛吃,幾乎把一鍋湯圓全給了她。雖然胃里翻江倒海般的難受,可心里想的卻全是對未來的擔憂。
徐遠才坐在書桌前毫無睡意,曾夫子讓他繼續(xù)科舉,還舉了他的得意門生——重慶府府尹杜光美的例子。杜府尹二十歲考童生四十歲得舉人,五十五歲才做了府尹,他說杜府尹既無才情也無天賦,靠的便是寒窗苦讀。徐遠才看著桌上的四為句出神,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江嶼盤膝坐在床上翻書,身前的床單上擺著幾枚銅錢,一個黃銅龜殼被隨手丟在一邊。
“宿鳥焚巢時運低,婚姻和課病難醫(yī),交易有阻皆不利,官司口舌被人欺?!?p> 江嶼丟了書直接仰倒在床上:“唉,你們這叫什么命啊。沖動,又沖動了……哎呦……好麻煩啊……”
第二天一早江嶼照常出攤。十字街口的行人越來越多,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過年前的喜慶神色。街角的酒館特別熱鬧,除了劃拳行令的吆喝聲,江嶼偶爾還能聽見一兩聲“豹子”。
今天的生意依然慘淡,他買了一碗面條當作午飯,熱氣騰騰的面上飄著一層油花,底下還趁著一層腌菜,那味道光聞著就覺得開胃。正要開吃的時候,他卻看見碗里的面湯無緣無故的開始晃動,他皺著眉看向村口的方向,果然沒過多久便有一隊騎士策馬趕來。
看裝扮就知道那幾個人是西軍輕騎兵,岳崇山的人馬按說早該出了重慶府的轄境了,怎么今天又見到騎兵了呢?
沒過多久,街角便聚集起一個小圈子。幾個漢子交頭接耳的說著什么,從他們臉上的神色看,像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兒。江嶼湊到那群人中略一打聽才知道,原來還真是出了大事——忠武將軍岳崇山的獨生兒子昨天在縣里平白無故失蹤了。
一個鄉(xiāng)民不解道:“岳崇山的兒子跑咱們縣干嘛來了?”
另一個年長些的指了指身后的告示說道:“還不是為了找上官小姐嗎?!?p> 名叫阿牛的漢子說道:“我呸!聽說這小子打著抓刺客的旗號滿世界的禍害老百姓,前些日子在宣城還把一個討飯姑娘的腿給打斷了,真不是東西!”
幾個鄉(xiāng)民一聽就急了,罵道:“我日他娘的!這小子這么不是東西!”
年長鄉(xiāng)民急忙擺手:“他不也糟了報應嘛,聽說讓那女娃她爹把牙都打掉了?!?p> “活該!”
年長鄉(xiāng)民搖搖頭,無可奈何的說道:“打掉牙也就罷了,這回這人在咱們縣里平白無故的就沒了,這可是大事啊。”
阿牛氣呼呼的說:“能有啥大事兒!要我說,那家伙興許早就跑到別的地方去禍害人了。”
一個一直沒說話的瘦小漢子打趣道:“哎哎哎,我可聽說那小子不僅好色,還有點兒傻呢,你們說他會不會迷路了?”
這漢子的話引來眾人一番哄笑,江嶼便趁此機會回到自己的攤子上。面已經涼了,面湯上凝著一層乳白色的油脂,他把面推到一邊,皺眉沉思了起來。
世上難道真有這種巧合?
被突爾勒打掉牙的貴人原來就是岳崇山的傻兒子,這也就罷了,可莫非云娘失手打死的流氓也是他?如果要真是這樣,那就難怪他昨晚算出了一個“宿鳥焚巢”的兇卦了。岳崇山暴虐成性,以他的性子來說,要是親生兒子真的死在這里,他只怕真能把這座小縣翻個底兒朝天。
江嶼已經開始盤算要不要想給鮑春冉寫封信讓他想想辦法,可一想到他家的十幾位夫人就有些頭疼。正在江嶼無計可施的時候,他的眼前突然閃過一張裹在白狐裘里十分臭屁的俊臉。
反正也沒什么生意,他便早早收了攤子。他剛一進門,迎面正好碰上徐遠才送曾夫子出來,他便跟著一起送曾夫子出了大門。
他見徐遠才的心情不錯,便問道:“夫子怎么又來了?”
徐遠才笑道:“老人家是來指教我學問的,他還想讓我參加后年的春闈呢。”
“哦?徐兄終于決定出山了嗎?”
徐遠才搖搖頭:“這個倒是還沒想好,徐某或許是在家待得久了,對功名的欲望似乎也淡了?!?p> 江嶼挑了挑眉:“徐兄倒是坦率地緊啊,不談報國卻說欲望,可見您才是個坦蕩的君子?!?p> 徐遠才嘆了口氣:“私塾里的先生總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又說學而優(yōu)則仕。后來曾夫子卻告訴我讀書是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我覺得他們說的都有道理?!?p> 江嶼聽的有趣:“兩位先生說的都是正理,徐兄又何來那種世俗的想法呢?”
徐遠才呵呵一笑:“因為我爹總跟我說徐家有的是錢,就盼著能出個讀書做官的人來光宗耀祖,我覺得先生們說的雖然有道理卻太空了,我爹的話雖然俗氣,卻是個實實在在的理由?!?p> 江嶼點點頭:“果然啊,不管嘴上說的多么好聽,當官的又有幾人是真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呢。對了,徐兄有沒有搬家的打算?”
徐遠才被問得一愣:“搬家?我是聽錯了嗎?”
江嶼自知失言,哈哈一笑道:“啊哈哈,我是預祝徐兄前程似錦!”
徐遠才撓著頭謝過江嶼之后便回了書房。他先還覺得江先生今天說話怪怪的,可吃晚飯時他才發(fā)現(xiàn)所有人的樣子似乎都不太對勁。
云娘抱著一碗粥吃的心不在焉,忠叔一個勁兒的往嘴里巴拉腌菜,江嶼則干脆沒有出來吃飯。徐忠先放下了碗筷,坐在那里長吁短嘆。云娘跟著也撂下了筷子,只有徐遠才端著碗依舊細嚼慢咽。他剛放下碗筷云娘就開始收拾桌子,急三火四的抱著一摞碗碟匆匆走了。
徐遠才看徐忠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便問道:“忠叔,你這是怎么了,怎么一回來就不說話了???”
徐忠看看徐遠才,又看了看門口,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說道:“少爺,出大事兒了呀!”
徐遠才挑了挑眉:“您慢點兒說,出什么大事兒了?”
“岳崇山的兒子丟了呀!”
徐遠才眨眨眼:“孩子丟了得趁早報官啊,別再遇上人販子……”
徐忠恨聲打斷徐遠才的話,急道:“哎呦我的少爺,岳崇山?。≡篱愅?!聽說他兒子前幾天在咱們縣里失蹤了!”
“哦哦,那就讓他們趕緊找唄,您著什么急?。俊?p> “我能不急嗎,他就是在我進城那天丟的!”
徐遠才凝視著徐忠緩緩說道:“你可別說那孩子是你拐走的啊!”
徐忠猛一拍大腿:“別鬧了我的少爺!聽衙門的人說,那天在城里岳少爺看上了一個姑娘,就帶著幾個家丁把姑娘給堵在巷子里了,等守在外面的人進去找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巷子里早就沒人啦?!?p> 徐遠才皺著眉說道:“這岳公子光天化日竟然目無王法真是……”
徐忠都快哭了:“少爺??!我怎么覺得這說的就是我遇上的那檔子事兒呢,我總覺得這個云姑娘有古怪?。 ?p> 徐遠才趕緊安慰他:“忠叔啊你這肯定是多慮了,你看人家說的是姑娘,可沒說還有個老漢啊。”
忠叔還是搖頭:“少爺啊,這云姑娘的來路實在是……要不咱們送她走吧,徐家可就您一根苗了啊?!?p> 徐遠才拍著他的后背笑道:“忠叔你就別多想啦,云姑娘那么溫婉的性子能有什么古怪,我看您是這幾天累著了,早點兒回房休息吧,對了,江先生說燙燙腳可以安神,您要不也試試?”
飯廳的窗戶映著橘色的燈火,遠遠看著就讓人覺得暖和,云娘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默默往自己的房間走去,不知道從哪里傳來一陣飛鳥振翅的聲音,她站在院子里左右四顧卻什么都沒有看見。
馬隊經過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江嶼依舊每天到十字街口擺攤看病,他的交際圈子已經擴展到了酒館那邊。聽下了差的衙役們說,岳崇山下了死命,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縣令老爺已經開始全縣搜尋那個傳說中帶走了岳公子的神秘女子。
江嶼正百無聊賴的聽鄉(xiāng)民們聊案情時,云娘提著一個瓦罐過來給他送湯,幾個閑漢一見云娘的相貌不由一陣唏噓。
“多好看的姑娘,可惜臉上長了顆痣?!?p> “有痣咋啦?有痣也好看!你臉上倒是連個痦子都沒有,還不是長得跟屁股似的!”
“他媽屁話,我怎么能跟人家姑娘比??!”
阿牛突然轉向江嶼打趣道:“江先生,你不是總說自己是神醫(yī)嗎,云姑娘臉上的痣你能給去掉嗎?”
江嶼沒說話,只是笑著喝湯,其他幾個閑漢見狀紛紛起哄。
“我就說你吹牛,連顆痣都去不掉,屁的神醫(yī)啊!”
江嶼笑著起身:“阿牛哥,你怎么知道我治不了???”
阿牛抱著胳膊哈哈笑道:“我信我信,你治好了我就信!”
江嶼撓了撓鼻子:“我若是治好了你怎么說?”
江嶼的話惹來一陣哄笑:“你要是真治好了,我們兄弟免費給你傳名不說,家里還給你供上長生排位,我們拿你當老祖宗一般供著!”
“對對!”
“可你要是治不好呢?”
江嶼轉向云娘:“云姑娘,之前的藥膏你都按時抹了嗎?”
云娘以為他說的是紫貂潤玉膏,便點頭應是。
江嶼笑了,笑的有些靦腆,他把手緩緩伸向云娘的臉頰,用指甲在那顆黑痣上輕輕一扣,黑痣便整個掉了下來,臉上只留下了一片光滑如新的白嫩皮膚。
閑漢們驚得說不出話,阿牛帶頭跪在了地上,口中高呼:“神醫(yī)??!”